第四章
「你就跟我去唄!我保證對你好!」
好像情人間的私語纏綿悱惻,只是這話從一個身高八尺有餘,膀大腰圓,剛須虯髯的大漢嘴裡說出,對著另一個濃眉大眼一臉稚氣未退的少年,著實讓人受不了。
尤其是他倆還是那樣的姿勢......環腰抱臂摟在一起......
拾得打了個冷戰,驚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人莫非有什麼毛病?
不過只是心中腹誹,看得出這人對木頭是真心識才惜才,並且在軍中職位不低,單瞧著這些士兵唯唯諾諾,不敢上前便能可見。
張屹山開始只是打算用軍中的方式收服了這小子,簡單粗暴點解釋就是揍一頓,男人嘛,一般都崇拜力量,都信服與比自己強的人。
誰知,這小子竟然跟自己空手搏鬥十幾招,不分勝負。
若說對他之前擰下士兵的手腕是驚訝,那麼現在只能用震驚來形容。
渾厚的氣力,腰馬紮實,下盤穩健,雙臂猶如鐵鑄,行動果斷,可見格鬥經驗老道。
張屹山被木頭從背後鎖臂攔腰抱住,竟一時掙不開,不禁贊了句:「好小子,有兩下子。」
木頭咧嘴一笑沒說話,旁邊拾得大眼晶亮,插了句嘴:「豈止是有兩下子,我家木頭連山裡的熊瞎子都能打死,那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拾得這話時故意說給人聽得,沒想到張屹山竟會接話,誇了句:「確是一等一的真本事!」
真是越看越喜歡的緊,張屹山認真說道:「不過,你要是奔了我帳下,管教你學得以一敵百的好本事!」
話說著,張屹山掙開木頭,轉過身虛晃一招,一手抓住木頭衣服的前襟,一手撐其腰部,一招『霸王舉鼎』,結結實實將木頭摔在地上。
「好!」
不知誰叫了聲好,緊接著喝彩聲潮跌起伏。
「怎麼樣小子?服了沒?」
張屹山跟往常在軍營里摔跤拔了頭籌一樣,咧著嘴笑,可一抬起頭環顧四周,這笑臉馬上僵住了。低聲呵斥一旁的士兵:「怎麼不攔著我點!」
士兵叫苦不迭,誰攔得住您呀?
這下可好,在募兵報辦跟人家來報名參軍的小小子打起來,引得百姓圍觀。
募兵處其他幾名軍士的臉卻是皺成腌菜樣。
張屹山看著那幾張要死不活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拍拍就近那個肩膀說:「怕什麼?這不有我呢么?怪罪下來都推到我身上!擺個死人臉給誰看!」
話說完一轉身,原地空蕩蕩,拾得三人竟是走了,他想也沒想就追上去。
士兵苦著臉擋著去路:「張將軍,咱們這還在募兵呢,你走了誰來記冊......」
張屹山沉著臉:「老子管你誰來記冊,自己想辦法去!」
誰還關心記這些,都是群癩瓜們,就一個像樣的還給跑了,老子去追回來也算是給軍中立了一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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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你當真敢說!」
好一番周旋后,張屹山對著拾得橫眉立眼,恨不得把人撕了。
好說歹說終是將木頭收攏住了,不過還附帶了兩個......抬頭瞥了眼,暗罵『廢物』
一上來便主動請示去炊事營,貪生怕死只求溫飽,簡直枉為男兒,簡直連祖宗的臉都丟盡了,簡直......無恥到讓人詞窮。
他倒樂意那倆滾得越遠越好,偏偏木頭也要一同跟著去。
「我與後勤營校尉不熟」
幾個小鬼好生拿喬了一把,張屹山發誓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麼多好話,對著展將軍都沒像今天這麼點頭哈腰夠。
託了木頭的福,當天就被安排進軍營,張屹山怕他們又變卦,尤其是那大眼乾瘦的臭小子,心眼恁地多。
張屹山將人帶進營里,落了名冊便氣呼呼的走了。
「怎麼辦老大?」
耗子小聲問。今兒一天過得如同做夢,噩夢。
拾得聳聳肩一派輕鬆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唄!」
身旁木頭看著眼前過往,靖北軍的軍營無處不透露著威嚴,士兵訓練有素,烈烈英姿,好不威風,目光中滿是新奇與艷羨。
拾得微微蹙了下眉,幾不可見。
幾人被安置進老兵的營帳里,看得出是臨時起意倉促騰出來的地方,服裝盔甲被褥及一應用具皆由人送過來,木頭看什麼都覺得稀奇,唯獨不見周圍人看過去的眼光中帶著異樣。
拾得卻是所有心思全用來罵張屹山:好個你黑風怪,故意整我們是吧?
正在遛馬的張屹山仰頭打了個大噴嚏,蹭蹭鼻子,準是那個倆大眼兒瘦不拉幾的小子罵他呢,哼!就屬他心眼多。
張屹山確實有意刁難,不過大部分原因是為的讓木頭多多磨練心智。
不過這顯然是他多慮了,幾人好歹也算進過軍營,深諧其中規矩,沒敢太咋呼,好的東西都分給了老兵,活計搶著干,又會說愛笑,一晚上就混得了個臉熟。
過了兩天,張屹山再去看,好嘛,都已經打成一片了。
拾得一挑眉,那是,也不看看小爺是誰。
其實,歸根究底都是些窮苦人,再加上治軍嚴整,冷眼冷語呼來喝去自是少不了,多長點眼力見,不過沒有太過分的。
張屹山將三人叫出賬外,正色說:「明天新兵統一入營,集訓十日,誰走誰留可不由我說了算!」
他看了拾得和耗子一眼十分瞧不上:「你們倆自求多福吧!」
言下之意似乎他倆被淘汰已然白紙黑字寫在紙上一般。
......
新兵入伍
迎接他們的入營儀式是一卷三尺余長的軍紀,教台之上,宣讀的軍官聲音洪亮,字字清晰
「其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
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其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其六:所用兵器,□□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旗幟凋弊,此謂欺軍,犯者斬之。
其七: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託夢寐,大肆邪說,蠱惑軍士,此謂淫軍,犯者斬之。
其八: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
」
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八十一則軍紀輕罪嚴罰,凡有異議者即刻遣回。
偌大的校練場,烏泱泱的人群,卻靜的如同無人一樣。
足足站了一個時辰,艷陽高照,火辣辣的曬得拾得心裡發慌。
待到派發衣物時有幾個體虛的不堪暈倒,被遣送回家。
又是一個時辰
各隊領班帶領著排隊打飯,入營第一天吃的木薯葉熬冬瓜,連湯帶水,配兩個野菜粗面窩頭。
五人為伍,圍坐地上便開始用餐。
大鍋飯很難做得好吃,行兵打仗也極少有人挑剔,於是久而久之,這伙頭兵的飯食做得真當如同泔水。
連拾得這般從不挑食都覺得難吃,難吃歸難吃,但凡能放進嘴裡,拾得便能嚼碎咽下。
多數人卻無拾得這般忍性,那窩頭干硬點還罷,那碗菜湯嘗過一口之後便再難舉碗。
「怎地?是覺得這飯食吃不下么?」
一人銅盔長甲蹲下身,這人聲音清冷,對著一新兵問。
人們不由投去目光,以拾得角度看不清那人模樣,只能看見新兵長得面容白凈,滿是無措。
那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拿過那新兵手裡的碗,咕咚咕咚喝得乾淨。
爾後起身對身後的衛兵下達指令
「送他回家」
新兵直到被拉出老遠醒過神,想說些什麼卻終一嘆氣什麼都沒說。
「吃不下?可以!立馬給我滾回家!軍資短缺,豈容你們這幫菜瓜糟蹋!
這是他娘的軍隊!行兵打仗懂不懂?是要拿刀殺人的!你們知不知道!」
「這不是你家,炊事營的兵不是你爹娘,也不是你媳婦!打仗時他們也是要上戰場的!屆時,莫說飯菜,屁都沒有!草根樹皮老子都吃過!」
「這般娘們兮兮似得嬌氣......嘖嘖......行軍打仗?還沒上戰場便餓死了罷!呵呵呵,那還不如現在趁早回家!」
連說帶罵,卻字字珠璣,沒有人質疑他所說的真實性。
一干人默不作聲,端起碗猶如灌藥般喝的乾淨。
何必呢?
拾得腹誹。
之後列隊分營僅用了半個時辰,幾個軍官熟練的如同分瓜抓棗。
新兵得集訓過後才分制,現今只是五百人一營,分成十營,諸事全由十位營總親自管轄。營下分帳,每帳二十人,從中選一人任班頭,報備日常事物。
總教頭叫嚴青,靖北軍左翼校尉,聽說是個敢單騎獨闖敵營的好漢。
他生的長眉細眼,菱唇淺薄,膚色較之尋常男子略白,此時一身皂色勁裝,扎著袖口,端得凌厲,英姿颯爽,如一把隨時等待出鞘的利刃。
只是他似乎頗不善言辭,例行公事般下達完訓練日程,沒有片字勉勵,最後一句竟是問:
「此番初入軍營可有後悔行伍之人?」
眾人互視,不知何謂,默默無語。
幾位營總互視一眼,命令道:「解散!回賬!」
後晌無事,只讓在帳中休憩,軍中食不過午,眾人聊天又被勒令『不得喧嘩』拾得乾脆蒙頭酣睡,入營第一日竟是這般就過去了。
翌日,集訓正式開始。
直至此時方知總教頭最後一問是何用意。
這場集訓嚴苛至極。
校場上只有絕對的命令與服從,從站立、行走到俯卧,對姿勢、準度、效率......都有著近乎完美的準則。
又以連坐方式,一人犯錯全帳受罰。
前三日,每時都會有人暈倒,救治好願意留下的接著訓練;無意留下的會有兵衛遣送回家。幾乎無一不選擇後者。
儘管他們拼得渾身乏術依舊做的不夠好,教官常常指著隔壁校練場的操練對他們說:「你們是豬嗎?
緊接著訓練力度更甚。
不乏有脾性暴躁受不得氣,回懟幾句被勒令回家,走時還揚聲大罵:
「什麼破勞什子的靖北軍,不過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腌臢貨,老子還不如回家種地!」
也有幾個讀書識字的,實在受不了這般折辱自請離營。
不論哪種,教官皆以微笑應允,派衛兵護送。
新訓過半,各營人數平穩,又增加教授拳腳、簡單的刀槍劍法,以及騎射。
訓練時間也由原來的六個時辰增加到七個時辰,甚至到八個時辰。
每日除了訓練還是訓練,思想幾乎被清空,機械性按照命令做著事情。
拾得卻覺得:若一輩子這樣也挺好!
從未有人說『軍令如山,肅紀嚴明』,可所有人都深深記住了這八個字。
訓練強度太高,木頭拾得還好,耗子暈倒兩次,因著出營便意味著他從此孤身一人,硬是咬著牙挺了下去。
新訓過半,開始教授拳腳及簡單的刀槍劍鉞和射箭。
從練習到分組對打,再到後來幾十人一組混戰,教官似乎想將這校場變成沙場,將每個人都在刀山火海里磨了一遍又一遍。
月末檢兵演練,各部各將全部到場,以及那從未露面的靖北大將軍。
新兵將這十天學得本事一樣樣展現出來,行動號喊整齊,一舉一動中嚴謹有素。
伏動間如山移海嘯,靜立時像一根根挺立的標杆,似乎等待軍令,一聲齊響。
「好!」
一聲由衷的「好」振奮全場,也表達了對他們最高的褒獎。
十八缸御賜陳釀,揭開封,頓時香氣四溢,凝沉悠長。
每人分得一碗端在手上,拾得想:此時該是待軍官說上幾句祝詞,眾人把酒言歡的套路罷。
卻見除去新兵的所有人將酒灑在地上。
人們疑惑,一眼望去皆是茫然,因著多日訓導未動聲色,目光膠著在展將軍身上。
只聽見他說:「這碗酒敬戰死沙場的同袍弟兄們!」
又一碗酒斟滿,展將軍走下校台,端過頭頂,他的聲音沉了幾分:
「這碗酒敬諸位,展某敬諸位忠義報國之心!」
各部長官也如他的姿勢,一碗酒喝的乾脆,一滴不灑。
先祭英魂,后敬生人,大概預示著終有一日喝下這碗酒的人都會血灑沙場,身歸於黃塵之下。
拾得隨著眾人喝下那碗酒,靜立人群,眼觀鼻,鼻觀眼,毫無存在感。
那晚,展將軍話並不多,大部分場面由後衛軍校尉蘇陽執掌,不若張屹山粗狂豪放,也不似嚴青嚴肅凌厲,他雖身披鎧甲卻倒像個心思縝密的商人,此時煽情潤意,侃侃而談。
國讎家恨,從慷慨激昂的戰場上說到忠義凜然的生死間。
所有人無不熱血沸騰,國之大義,先國后家,身為男兒天生血性,即該將滿清熱血雄心壯志報效國家。
唯有拾得覺得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