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餘暉
事實上連危字被害者都只來得及寫出一半,但不管他後面想接著寫什麼,長安危這三字的意思都相當明確了。
李元芳不禁感到腳下冒出了一股寒意,「大人,這不太可能吧……」
一件兇殺案,怎麼可能和長安城安危聯繫在一起?這座城市外有長城守衛、內有強軍坐鎮,除非是一場規模浩大的戰爭,否則怎麼都不至於威脅到長安才對。
「噓——」狄仁傑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注意到死者身邊有幾滴血液的形狀不太對勁!
血跡呈圓形,這是從高處垂直落下時才會出現的特徵,而且根據其攤開的大小來看,掉落高度至少在六尺以上。
也就是說比一個人還高。
而跳窗根本不需要爬到那麼高的地方。
他壓低聲音,用嘴型對李元芳說道,「小心,兇手或許還留在原地。」
後者耳朵都立了起來,同樣無聲回應道,「在哪?」
狄仁傑抬起頭來,望向茶樓頂部——上方是一根根橫置的房梁,以及搭在房梁間的諸多綢緞。這些粉紅色的緞帶上下交錯,交織成一片極富層次感的頂板,也掩蓋了它原本的空間。
他緩緩站起,將一道令牌捏在手中。
兩人慢慢移動,目光在綢緞之間游弋,搜尋著每一處角落。
也就在這剎那間,狄仁傑隔著層層緞帶,看到了一雙隱藏其後的眼睛。
狹長且猩紅。
下一刻,一個身影猛地從天花直墜而下,裹著大片緞帶,朝著兩人徑直撲來!
狄仁傑縱身避開,甩出令牌,正中對方的額頭——
然而命中的聲音卻是一聲鏗鏘脆響。
綢緞滑落,兩人發現襲擊者竟然是一具機關人!
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無疑是茶樓里用來招待客人的女侍,束腰的衣袍恰好勾勒出完美曲線,一頭烏黑的長發盤踞頭頂,頗有端莊娟秀之感;她的面孔還經過精心塗抹,微張的紅唇鮮艷欲滴。只不過女侍的手臂不再是端茶送水的靈巧五指,而是一把細長的尖刀,刀頭寒光四射,還能看到上面隱隱沾染的血痕。
毫無疑問,此機關人才是導致被害者身亡的主凶!
但這怎麼可能!?
機關人在長安隨處可見,還從未聽過他們會襲擊普通人的傳聞。根據虞衡司的宣傳,這些機關人和人最大的區別,便是他們絕不會傷害人類,哪怕是自己受損,也一定會保護民眾周全。
「元芳!」狄仁傑當機立斷道,「機關核!」
小到機關人,大到長安坊市,都由機關核來驅動——它既是心智核心,也是動力來源,只要取下機關核,就能立刻終止機關人的行動。
「明白!」李元芳揮起手中的飛輪刃,沖向目標,在與對方的直刺擦肩而過後,他將飛輪薄如蟬翼的那一面插入機關人手臂關節中,頓時讓那柄尖刀失去了揮舞能力。
與此同時,狄仁傑繞至機關人背面,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匕,刺向對方的肋間——而那裡正是放置機關核的地方!
暗門被應聲撬開,一個不同尋常的機關裝置暴露於兩人面前。
顯然問題就出現在這個古怪的「機關核」上。
狄仁傑眼疾手快,趁著機關人旋轉身軀,想要用頭顱撞擊之際,他搶先一步抓住機關核,用力拔出!
機關人頓時僵在原地。
「成功了?」李元芳長出一口氣道。
然而下一刻,機關人明顯異常的抖動起來,渾身發出咔咔聲響。不止如此,女侍的鼻子和耳朵都噴出了灼熱的蒸汽。
「怎麼會,明明核心都取出來了啊!」他大吃一驚。
不等兩人細想,機關人突然沖向隔間一端,將屏風撞得粉碎!儘管她步調怪異,看上去毫無協調感可言,速度卻絕不算慢——按這情況下去,要不了幾息時間,她就能衝出茶樓,進入商坊鬧市區!
「你們都幹了些什麼?這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守在門外的馬俊聽到屏風碎裂的巨響,這時才意識到情況不對。
「沒時間解釋了,快讓開!」李元芳一把推開馬俊,順著走道一路狂奔——雖然不知道機關人出了什麼岔子,但絕對不能讓她離開茶樓!一旦進入商坊街區,再想制服機關人就相當棘手了!
還好鴻臚寺已提前拉起了警戒線,並疏散了整座茶樓的客人,機關女侍一路撞破好幾個隔間,卻沒有引起太多混亂。
當李元芳追平機關人之際,他深吸一口氣,雙腳猛蹬地面,如離弦之箭般從走道躥向隔間,用肩膀狠狠頂撞在機關人的腰部。
巨大的衝擊力使得兩人一起朝窗戶方向傾倒,茶樓的木牆也沒能攔住在地上翻滾的兩人。只聽到咔嚓一聲轟響,李元芳和機關人硬生生在窗戶一側撞出一個豁口,朝玲瓏坊邊緣墜去!
落地的剎那,機關女侍發生了劇烈的爆炸!
伴隨著一聲轟鳴,灼熱的氣浪將一層玻璃攪得粉碎,也令地面掀起了一團碩大的煙塵。
「元芳!」狄仁傑衝到窗戶破損處,神情焦急的大喊道,「你還好吧?元芳!」
煙霧散去,李元芳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來。
「嘿嘿……放心,狄大人,我……沒什麼事。」他四仰八叉的躺在一處凸起的天台上,朝狄仁傑咧嘴道。
顯然在墜落的瞬間,李元芳推開了身邊的機關人,同時利用這股反作用力將自己送到了遠離爆炸中心的位置。好在二樓離地面不算高,他雖結結實實的摔了個正著,但沒有受到什麼致命的大傷。
此地位於商坊群外緣,爆炸僅僅只波及到了空無一人的茶樓,可以算是最好不過的結果了。
狄仁傑跳到李元芳身邊,蹲下身道,「你就沒想過自己有可能被捲入其中么?」
「我是大理寺捕快,又是狄大人的得力部下,哪有置身事外的可能。」李元芳逞強的笑道,「再說了,我也想像大人那樣,保護長安民眾的安危。」
他邊說著邊想要爬起,卻因為身上傷痛沒能成功。
「行了,有傷就別硬撐。」狄仁傑擦了擦對方額頭上沾染的灰塵,無奈搖頭道。嘴上說著義正之辭,臉上卻被爆炸熏得黑黃相間,宛若花貓一般,屬下的這副模樣讓他怎麼也升不起責怪之情來。「我去通知醫療院。在那之前,你好好躺著就行。」
……
同一時間,兩條街之外的一家雜貨店鋪中。
這家名為「仙雲館」的鋪子主營各種祭祀、慶典貨物,既包括熏香、煉丹輔料一類的藥材,也有香爐、四方鼎等器皿。在玲瓏坊里,關顧它的客人並不算多,因此每逢遇到大客戶時,高掌柜總會親自接待。
比如眼前這名華服男子。
從對方進店的那一刻起,他便盯上了對方——雲夢絲袍、雲中玉戒,此人的打扮簡直把「有錢」二字刻在了腦門上。男子的年紀在四十歲左右,氣色並不像是養尊處優的官家人,額頭和眼角處的皺紋已顯露無疑,能有如此身家,應該是自己一手打拚出來的。也正是這種人,更信奉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客官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見男子一直在展櫃前徘徊,高掌柜主動上前詢問道。
「你這兒……賣不賣橙紅石?」對方回道。嗓音是地道的官話,此人無疑是長安本地人。
聽到是要橙紅石,高掌柜不禁有些失望。
這東西又稱為赤砂,和丹砂一樣,常被作為煉丹原料。不過丹砂貴、赤砂賤,特別是未加精鍊的原礦石。這玩意店裡自然有,只不過遠沒資格擺放進展櫃中。
莫非自己看走了眼?
話雖如此,生意還是得照做,「有的,都在後院的庫房裡。不知您要多少?這東西最少得按斤賣。」
「你有多少我全要了。」男子不緊不慢道。
這話頓時讓高掌柜眼睛一亮,橙紅石價格是不高,但抵不過量大啊!倉庫里存放的貨物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是此物,若能全部脫手的話,也算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客官,您確定要全部吃下?」
回答他的是銀錢碰撞的悅耳聲響。
男子從衣袍內取出一個布袋,在掌柜面前晃了晃——後者敏銳的分辨出,袋子里裝的不是什麼碎銀,而是一個個完整的元寶。
「好嘞,我這就讓人去給您點貨!」掌柜搓著手興奮道。
「嗯,最好能直接裝車,幫我送回去。」
「這完全沒問題,仙雲館素來以服務周到著稱!」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在那之前,還請客官去休息室等待,我會為您辦妥一切。」
就在這時,兩人聽到了一記爆炸聲,短促而響亮,似乎離這兒並不算遠,街道上的人群也泛起了一陣喧嘩。
「這元月都過去多久了,怎麼還有人放爆竹的。」高掌柜搖搖頭。
中年男子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半晌,最終輕笑一聲,「大概是遇上了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吧?」
「對了,請問客官如何稱呼?」掌柜拿起櫃檯上的墨筆,「這麼大一筆生意,我得好好記下來才行。」
男子淡淡回道,「你叫我余天海便是了。」
……
仙雲館有自己的奚車,除了不能併入公共奚車主幹道外,基本能去長安任何一座坊群。
約莫黃昏時分,高掌柜總算清空了庫房裡的存貨,他親自押著足足三車廂橙紅石,一路送到貴客的住所——一個位於懷遠坊的別院中。
老實說,這地址令掌柜略有些意外。
對方明明說著一口地道的長安話,卻選擇居住在外來者眾多的懷遠坊內,如此情況著實有些少見。不過住哪裡是人家的自由,他也不便過問,說不定在每個生活坊市中,對方都有置業呢。
進入院子,余天海吆喝一聲,立刻有十多名侍從迎上前來,幫著將貨物從奚車上卸載下來。此院不算大,從陳設來看應該是專門當做放置商品貨物的地方,這也很正常,一般連著主宅的偏院都是天然的堆場,願意將其改造成後花園的終歸是少數。
高掌柜注意到,在另一邊的雨棚邊,還有幾名商人正在清點貨物,根據拆開的油紙袋來看,裡面裝著的都是品質上好的麵粉。
應該錯不了了,他心中暗想,麵粉和成團就是丹藥的基材,至於往裡面具體摻什麼配料,則因丹而異。對於丹藥,他一向是敬謝不敏,不過一些世家弟子和雲中、海都來的豪商樂衷此道。據說在長樂坊和平康坊中,就有圍繞丹藥舉辦的盛宴,仙丹和香爐能讓人如墜雲霧之中,狂歡一宿亦不會疲憊,因此這種宴會也被稱為「登仙宴」。
眼前這位貴客……或許做的便是登仙宴的生意。
「貨都清點完了,沒什麼問題。」一名侍從大聲道。
余天海點點頭,將錢銀清點出來,足額交到高掌柜手中,這筆交易可以稱得上爽快至極。
「多謝關照。」掌柜收起銀兩喜笑顏開道,「若以後還需要赤砂,歡迎您隨時光臨仙雲館。」
「等等,」余天海叫住他,「我還想多問你個事兒。」
「您請說。」
「這商坊里,有什麼手藝高超的玉石匠人嗎?」
「自然是有的。」高掌柜想了下回道,「客官是想打點玉器首飾嗎?那您可算問對人了,玲瓏坊里以玉石珠寶為主營的店鋪不在少數,其中又以青墨閣為最。您想去看看的話,我可以單獨為您介紹。」
「青墨閣嗎?」余天海點點頭,「我有空會自己過去的,謝了。」
珠寶首飾這些顯然已跟煉丹無關,應該算是對方的個人需求了。高掌柜也沒多問,向余天海告辭后攀上奚車離開了別院。
……
剛剛關上院門,余天海便聽到身後有人說話道,「趙衛城死了。」
他轉過身來,背後不知何時多了兩人。這兩個人身高、體格和姿態都相當接近,宛若雙子一般。只不過一人面相為男,一人為女,男的形似海都人,而女的則為雲中客。
「青子,不孤。」余天海依次掃過他倆,「沒人看到你們吧?」
「放心吧叔,我倆辦事什麼時候出過差錯?」被稱為青子的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頭蔚藍色的長發,「可惜的是沒能聽到那傢伙的哀嚎和慘叫。我原以為他死前會有所悔過,結果最後連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恐怕是當場嚇傻了。」
「害怕嗎?哼……他當然會害怕。」余天海聲音漸冷,「看到失傳已久的機關術重現長安,看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並沒有被上天遺忘,他怎麼可能不心生懼意?能讓他多活這幾年,已經算是一種恩賜了。我會讓所有人明白,背叛遲早會付出代價。」
沒錯,背叛。
余天海從未對一座城市如此憎惡過。
他生於長安,為長安效力了大半輩子,沒想到最後等到的卻是流放之刑。無論是楊氏、李氏,還是現任的統治者武氏,對他而言都沒有本質區別。當年的一場機關師清算,讓三百多名同行喪命,他和一部分人雖僥倖逃過一絲,卻被永遠的刻上了逆賊的名號。
他忘不了那天坐著囚車離開長安的情景。
兩邊的民眾對他怒罵不已,污物和垃圾則被扔了一路。真是何等諷刺!正是他們這些楊氏時期的機關師忍辱負重,才讓女皇如此順利的奪得權柄,然而陛下高高在上,受萬民敬仰,他們的成果卻被另一群後來居上的機關師剝奪了個乾乾淨淨。
趙衛城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這僅僅是機關師之間的爭鬥嗎?
當然不是,住在長安城中的每一個旁觀者都是幫凶,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群被流放之人曾為這座城市做過些什麼,他們的冷漠、譏諷與助紂為虐,無疑為這場悲劇釘下了最後一顆釘子。
「叔,你在生氣嗎?」青子歪頭道。
「我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回想起這三十多年的過往,生氣是難免的事。」余天海摸了摸她的頭道,「不過現在不同了,與其說生氣,倒不如說我感到十分高興。」
「果然是這樣。」青子也露出了笑意,她轉向院子里的眾人,「各位,你們高興嗎?」
院子里頓時響起了一片口哨與喧嘩聲。
「當然了,這還用問嗎?」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多年了!」
「余大人,您可一定要兌現自己的諾言啊!我這條命便交給你了。」
「放心吧,余叔又不是那群叛徒機關師,說的話絕對算數!」
余天海看向眾人,微微點頭。
這並不是一兩個人的心愿,而是當時六十餘名被流放者,以及他們的後人所共同締結的願景。
對於他們而言,沒有什麼比復仇更美味的東西了。
長達數年的謀划,只為了仇恨開花結果的瞬間,如果說這場報復是他們對不公與背叛發出的吶喊,那麼現在已經到了讓所有人傾聽他們開口的時候。
這時,忽然有人咦了一聲,「你們看天上!」
余天海這才注意到,周圍的光線似乎變暗了。
他抬起頭,只見往昔的金色朝霞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紅的天穹。有那麼瞬間,他彷彿以為天空在燃燒,那些通紅的雲層則是熊熊翻滾的烈焰。
這樣異常的天象讓院子里的眾人目瞪口呆。
外面的街道也傳來了狗叫與孩童的哭喊聲。
此情此景彷彿與末日無異。
余天海卻低聲笑了起來。
還有比末日更適合他的吉兆嗎?
這血色的餘暉,正是長安城命運的最好寫照。
「羨兒、小韻、長山兄……」他遙望向皇宮方向,低聲念出一個個記憶中的名字,「你們看到了嗎?這一刻終於快來了。再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這座城市將化為一片廢墟,世間亦再不有長安之名。屆時,先走一步的各位也能得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