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父與子
廢棄的坊塊被回收前並不會清除庭院、花草等雜物,層層重壓加雨水清洗很容易讓坊內泥土傾瀉出來。如果有人深入其中,很容易沾到花瓣。
當然光憑這一點仍不能說明什麼。
真正構成關鍵拼圖的要素,是「時間」。
除開之前提到的納新儀式,還有一件事情也在天命儀所計算的時辰內,那就是與新坊誕生幾乎同時進行的廢坊清理。當經脈通道把坊胚送上朱雀大道盡頭的太平廣場時,堆放區也會打開地面,將廢坊悉數送入地底!
狄仁傑已然意識到,廢坊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區。
沒人會在意垃圾堆中存放著什麼,那裡既無居民,也無值錢的寶藏,加上外圍還有虞衡司看管,連犯罪者都不願意涉足。這種情況下,廢坊簡直是個天然的「庇護所」,無論流放機關師們在裡面做什麼,都不會引來絲毫關注。
把廢坊內塞滿麵粉和橙紅石?當然可以,但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哪怕把全長安的橙紅石匯聚過來,也最多將廢墟炸得更破爛一點。等到廢坊落入地下,那點東西簡直連朵水花都激不起來。
因此廢坊里一定藏著流放者們真正的底牌,而且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將這張底牌送入地下長安!
一路抄近道趕到西市堆放區,狄仁傑注意廢坊周邊依舊拉著警戒線,四個角都有虞衡司的崗哨與守夜探員。這或許便是司馬章沒有駕駛專用奚車的原因——偌大一個虞衡司必不可能全部都倒向了余天海等兇犯,他也得隱藏自己的身份行事。
等巡邏隊經過後,狄仁傑飛速爬上圍牆,縱身一跳,便落在了一座廢坊之上。
他穿過破破爛爛的亭廊與樓道,尋找著任何可以通行的空隙,而越往內部靠攏坊樓的間距就越稀疏。此時天空已開始泛白,哪怕不用火把,他也能看清腳下的道路。
當他從廢墟叢中脫身而出時,映入眼前的赫然是一個方圓近三十丈的空曠地帶。此地的廢坊顯然被人為清理過,大量灑落的瓦片、泥土與花瓣灑隨處可見,周圍的坊樓也被改造成了一個個高聳的窩棚。
在一座形似廟宇的廢坊前,狄仁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會錯了,無論從哪方面看,那人都是虞衡司令史——司馬章!
他將追魂律令扣在手中,當即邁入空曠地帶,一步步走向對方。
因為這是廢墟中唯一一條通往廟宇的「道路」。
狄仁傑雖然很想悄無聲息的接近目標,但滿地的泥濘顯然不允許他這麼做,深淺不一的腳步不僅會拖慢他的步伐,還會發出不協調的雜音。
萬一跟丟了目標,想在這片極為複雜的區域再找到此人就難了。
因此他走到一半時索性朗聲道,「司馬章,你沒有地方可逃了!現在舉起雙手,立刻向大理寺投降還來得及!」
大理寺卿的大喝聲打破了廢坊區的沉寂。
那個身影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看到狄仁傑的剎那,司馬章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訝異,「納新儀式應該還未開始才對,你為什麼會來這裡?」不過他很快便露出釋然的神情,「原來你早已懷疑到我身上了。我該說不愧是年少輕狂嗎……身為大理寺卿,連女皇陛下的安危都可以置之不顧。」
到了這一步,他似乎也明白隱藏再無必要,連說話語氣都與之前發生了變化。
「余天海的陰謀絕對無法實現,大理寺有人會去阻止他。」狄仁傑邊說邊緩緩靠近道,「但我知道,對長安最大的威脅並不是來自那門弩炮機關,奚車站台也不是計劃的最後一環!」
——啪啪啪。
司馬章拍了拍手,「我得稱讚你,狄大人。在長安城裡,你是少數讓我感到欽佩的人之一。可惜即使如此,你也挽救不了這座城市。」
「看來你是不打算悔改了。」
「都到了這一步,狄大人不會還在指望我會投子認負吧?」司馬總輕鬆的聳聳肩,「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猜到這一切的?」
「你想聽也無妨。」狄仁傑緊盯著他的雙眼,一點點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他當然知道對方投降的幾率微乎其微,最穩妥的取勝方法就是將追魂律令釘在對方身上。除開要儘可能拉近雙方的距離,還得用語言讓目標分神,趁其露出破綻的那一瞬間出手。「我之所以心存懷疑,最大的疑點就在於破壞性上。無論是長樂坊爆炸,還是弩炮機關阻擊,都不符合大理寺調查到的情報——余天海想要的是對全長安的復仇,生活在這裡的百萬人皆是他的目標,又怎麼可能輕易滿足於一個坊區或一個納新儀式中數千人的毀滅?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懷疑他另有一套計劃。」
司馬章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然後呢?」
狄仁傑估算了下距離,再有五步,他就能將射中對方頸脖的概率提升至九成。「然後就是各種『巧合』了。青子恰好知道我會去鬼市調查前朝機關師的下落,提前在經脈出口處設伏。余天海恰好在早上外出,不僅躲過了鴻臚寺的封坊,還將住宅順手布置成了陷阱。虞衡司則恰好在大部分探員外派時遭遇襲擊,而且流放者還對地下庫房裡存放有什麼東西一清二楚。四座地下倉庫,不偏不倚就正好炸穿了收藏有弩炮機關的那間。」
「余天海並不是什麼根基雄厚之人,對於長安來說,他只是一個流亡十多年又悄悄溜回來的外來客,根本不可能做到全城安插眼線。他能對三寺動靜了如指掌,那麼十有八九是三寺內部出了問題。」
「而我眼前,就剛好有這麼一名虞衡司令史,他一路兢兢業業,秉公行事,不僅知道我前往鬼市的動向,還第一時間洞悉了青子的結局。當虞衡司被兇徒入侵時,他卻沒有選擇速度最快的巡邏奚車。為什麼?因為他不希望自己靠近廢坊區時被虞衡司的守衛注意到。」
最後兩步。
狄仁傑不動聲色的垂下手,讓袖口遮掩住夾在他指尖的三道令牌。
「說得好!但這頂多只能稱得上嫌疑,並不能算切實證據。」司馬章歪了歪頭,「你總不可能因為我情急之下搭乘同僚的車離開,就放棄一個即將威脅到女皇陛下的目標,轉頭跑來廢坊浪費時間吧?」
「你說的一點不錯。」狄仁傑笑了起來,「其實把車留在那裡不是什麼大問題,你很注意證據的管理,奚車裡幾乎沒有放置私人物品,更別提表明你與流放機關師暗中勾結的直接證物了。然而你偏偏忽略了一點——腳下的泥土。」
「什麼意思?」司馬章皺起眉頭。
「我在駕駛座位下,發現了一片櫻花。」他左右看了看,「被泥塵包裹住的嫣紅花瓣……就如此情此景一般。」
司馬章沉默好一會兒才哈哈大笑道,「精彩!著實精彩!你居然根據一片花瓣,就將案件洞悉到了這個程度!狄大人,你讓我不得不感慨,長安城真是人才輩出啊!」
「司馬章——!」狄仁傑忽然提高音量,「我寧願從未發現過這些。虞衡司從建立之初就應該是保護長安的一道屏障,而你身為令史,卻和兇徒裡應外合,妄圖毀滅長安,在你伏誅之前,我就想問一句為什麼!?到底那些人要給你多大的好處,才能讓你拋棄職責和榮譽,甘願成為他們的一把尖刀?」
「好處?你把我司馬章當成什麼人了。」他淡淡的回道,「長安城的覆滅,亦是我畢生的期待。」
「為什麼?難道跟這個人有關嗎?」狄仁傑猛然從懷裡掏出了那張肖像畫。
剎那間,司馬章臉上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情,他的雙眼第一次出現了短暫失焦。
機會來了!
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時機!
狄仁傑幾乎在同時擲出手中的追魂律——然而一個碩大身影也在此刻從一旁的廢坊中衝出,擋在了司馬章的面前。他手中雖然持有兩柄銅錘,卻並未用武器去格擋令牌,而是用厚實的肩膀直接扛下了追魂律!
「還好我來得及時。」那人悶聲道,「少爺,你先走吧,這裡有俺擋著。」
「那傢伙是狄仁傑,你想勝過他恐怕不太容易。」
「但他也別想贏過我。」壯碩大漢不屑的拔出令牌,用手揉捏團,「就憑這種武器,連俺的皮膚都刺不破。何況只要拖他一陣子,他就必死無疑了,沒錯吧?」
「……」司馬章凝視他片刻,眼中露出一絲傷感,「你說得沒錯。」
「那就行了。不要為俺感到難過,少爺。能為青子姑娘報仇,俺樂意至極。」說到這裡,壯漢語氣中殺氣盡顯。
「那麼我把他交給你了,鐵山。」司馬章抬手將垂落額前的頭髮向後捋起,從台階上俯視狄仁傑,「你不是想問我做這些事情的理由嗎?告訴你也無妨。」
他停頓片刻,揚起的嘴角帶上了一絲冷笑,「你手中肖像畫上的女子,是我的生母。而你所謂的兇徒余天海,則是我的父親。」
說完司馬章不再去看狄仁傑,轉身踏上階梯,朝寺廟形狀廢坊入口走去。
鐵山則高舉銅錘,向著大理寺卿砸來!
……
「什麼?狄大人……不去太平廣場了!?」馬俊和諸葛武聽完李元芳的話后呆若木雞,他們萬萬沒想到剛才坊關門口打了個轉,情況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變化。
「可他不是一直在追查余天海的下落嗎?現在好不容易有逮個正著的機會,為什麼要突然離開?」
捕頭的質問也得到了諸葛武的贊同,「就算這群流放機關師還有后招,但現在他們威脅的是陛下啊!還能有比這更嚴重的危機么?」
有的,李元芳心想,按狄大人的意思,兩者可能造成的損害很可能無法相提並論。不過這些話說出來也不能當做證據,因此他索性跳過這個話題,把重點引到案件本身上,「狄大人不在了還有我們呢!大理寺、虞衡司、鴻臚寺聯合起來,難道就不能阻止余天海犯罪了?與其計較這個,不如早點趕到廣場去!」
「這……」諸葛武一時有些犯難,畢竟從年紀來看,李元芳的話實在難有什麼說服力。
倒是馬俊深深了凝視他片刻后,拍了拍諸葛武的肩膀,「我相信他和狄大人的判斷,就這麼辦吧。」
「我也同意。」麥克咧嘴一笑,語氣中滿是自信,「沒了寺卿大人,還有我海都著名探險家呢。放心吧,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行吧,我知道了。」見眾人都這麼說,諸葛武也只能啟動奚車,「那麼下一站——太平廣場,出發!」
「沒想到你還能說出這種大道理來。」奚車攀上經脈牆軌道后,李元芳朝麥克小聲嘟囔了句,「謝啦……」
「分則死,聚則生——大部分阿爾卡納家族裡有這樣的諫言,而在長安,你們不也經常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嗎?」麥克朝他眨了眨眼,「就算是探險家,也不一定都喜歡獨狼生活的。」
「對了元芳,」前排的諸葛武回過頭來,你看下座位左手邊的皮袋。」
後者拿起皮袋,打開束口麻繩。
裡面放著幾根標有不同顏色的信號棒。
「你應該會用它們吧?」
李元芳頷首道,「大理寺也配發過這東西。」
它的使用十分簡單,只要揭開棒子頂蓋,再握住棒尾一扭,它就能噴出明亮的焰火來。
「剛才我把消息傳出去了,順帶也跟馬俊討論了下——你要是找到余天海的話,直接發射紅色的那根信號棒就行。若什麼都沒有發現,則用綠色。虞衡司所有探員只要看到紅色火光,便會趕去立刻馳援你。而在那之前,千萬不要貿然與兇徒交手。」
「我知道了。」李元芳抖了抖耳朵,將紅色與綠色的信號棒收入腰包內。
奚車一路穿過坊間街道,直接進入了朱雀大街外緣軌道。此時東方已經放白,淺青色的天穹取代了之前的夜幕,而在地平線之上,一抹金光已經呼之欲出。
而比起東市的長樂坊,朱雀大街上完全是另一個景象。放眼望去,到處都有人流從四周巷口湧入,與街上參與納新儀式的群眾匯合為一體。數十丈寬的主街幾乎看不到一處空地,密密麻麻的遊人正緩緩朝皇城方向移動。同時在這些居民中,還夾雜著各種各樣的雜耍列隊,有舞獅、有花車,敲鑼打鼓的好不熱鬧!
這樣的儀式日李元芳等人看過不下數十次,親自參與的也有七八回——它是長安不斷擴大的基石,也是世界之城極度繁華的象徵。但今天看到這一幕,大家心中只感到了沉重的壓力。
余天海恐怕正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瞄準著宮牆方向。一旦他的動手引發恐慌,這些無辜百姓都有可能成為犧牲品。
「能再快點嗎?」李元芳忍不住問道。
「已經是最快速度了!」諸葛武手握操縱桿道,「就是待會過檢查站時,可能要耽誤點時間。」
「檢查站?誰檢查我們?」馬俊皺起眉頭,「這不是機關衛隊的奚車么?」
「城衛軍直屬於陛下,和虞衡司並不是一套體系,他們負責維持儀式秩序,肯定不會直接放我們過去。」
「那要花多長時間?」
「這個……得看排隊的奚車有多少。」諸葛武朝前努了努嘴。
另外三人朝前望去,心中頓時一涼,只見兩條并行軌道上足足停了二十多輛奚車,從那些誇張到極致的造型和大紅大紫的顏色就可得知,它們屬於長安城的豪族世家,駕駛奚車也正是為了前往皇城內苑,與有頭有臉的上層人物共祝新坊誕生。
「怎麼辦?這樣等下來只怕沒一兩刻鐘根本過不去。」麥克略有些焦急道。
李元芳回頭掃了一眼,後方已經有奚車跟了過來,換而言之車輛一旦停下,必然就是前後受阻。
哪怕叫人過去催促城衛軍加速放行,最多也只能縮短一半功夫。
絕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的地方。
「我們得繞過去——」他瞄向了另一條穿過坊樓頂部的經脈軌道,「就從那兒!」
「你這麼做等於闖關!」諸葛武驚訝道,他聽說大理寺以作風嚴謹、甚至有些苛刻而著稱,怎麼感覺傳聞跟現實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你確定狄大人會認同這個做法嗎?」
「我只有兩個問題,」李元芳不答反問,「一,如果繞行的話,他們能追上你么?」
「呵,想都別想。」他哼聲道。
「二,長安城數萬民眾的安危和個人官位,孰輕孰重?」
諸葛武陷入沉默。不過這份無言僅持續數息,他便恢復到了一名機關衛隊成員應有的鋒銳狀態,「只需把你送到廣場就行了吧?」
「不錯,只要不靠近皇宮城牆,城衛軍便不至於做出過於激烈的反應。」
「那你們可得抓好了!」諸葛武說著拉下了一根紅色操縱桿。
一個略顯生硬的聲音隨即在車內響起,「奚車已進入手動控制模式,軌道調度權為三級,需謹慎使用。」
「手動操控?」麥克露出一絲疑惑,「奚車不都是由人來操縱的么?」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只見奚車中部控制台的蓋板向下翻開,露出了裡面一排細小的旋鈕和操縱桿,數量足有十多個!諸葛武將奚車一轉,乾淨流落的駛入另一條縱向軌道,直朝不遠處的坊樓外牆衝去——
整個轉向過程的速度絲毫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