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田欣回憶起她當時離開北京的情景。學校黨委在接到田欣的申請后,並沒有同意她的申請。大家認為田欣思想進步,當過班干,能夠團結同學,幹事幹練利落,很適合留校當團幹部,抓學生會的工作。誰知道田欣的母親塗菊花私自跑到學校向領導訴苦,說田欣是女孩子,到貴州那麼偏遠的地方去吃苦,你們也做得出,下得了手,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田欣的爸爸就要到貴州參加「三線」建設,一家人只應該去一個人受苦等等。聰明反被聰明誤,塗菊花這麼一鬧,適得其反。有人認為,像田欣這樣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人,就應該到艱苦的地方磨礪意志,經歷風雨,才能見彩虹。有人甚至懷疑田欣的表現動機不純,有撈取政治資本之嫌等等,不一而足。本來簡簡單單的事,被弄得複雜起來。學校主要領導認為,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先下去鍛煉鍛煉再說。
就這樣,半年以後,田欣辦完一切手續,正式奔赴貴州三線建設前線。
田欣滿懷激情,經過長途跋涉,疲憊不堪地到達目的地——貴州一保密的軍工生產基地,代號031。過了一段時間,田欣才知道,這是生產導彈的基地。關於基地的地域位置、人員情況和生產情況,一律不準外傳,否則將受到嚴厲的紀律處分。
基地屬於草創階段。工地上紅旗飄飄,到處塵土飛揚,車水馬龍,大喇叭里歌聲和音樂聲不斷,營造出歡快熱烈的氛圍。從祖國四面八方來的人匯聚到這裡,成了這座新型大企業的建設者。
田欣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田欣站在一個小坡上,眺望這激動人心的場景,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她對著天空大喊:「三線建設,我來了!我要在這裡大幹一場,發光發熱——」
十多輛重型卡車從她身旁開過,喇叭聲此起彼伏,黃土滿天飛揚。壯觀的場面,讓田欣興奮不已。她心情很好,終於可以大幹一場了。面對撲面的黃土,她毫不畏懼,抬頭向高高在上的卡車司機大聲問:「同志,請問基地指揮部在哪裡?」
卡車司機說:「不遠呢。你從這裡爬過那座小山,可以看到個小鎮,基地指揮部就在那裡。」
田欣揮手道:「師傅,謝謝你!」
田欣踩著高低不平的路,心情急迫地尋找父親所在的指揮部。
快到指揮部時,空中飄來大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七億人民七億兵」,氣勢宏大,振奮人心。她加快了步伐,向前方走去,離指揮部越來越近了,可以清晰地聽見有人用話筒講話,聲音在空曠的大地傳播:「大家站好了,大家站好了,現在開會。請田大為總指揮發表重要講話,大家歡迎!」
在臨時搭起的檯子上,田大為一身戎裝開始講話,聲音有些沙啞:「同志們,基地建設指揮部組織召開這次會戰,要在百里荒地擺開戰場,打一個漂亮的殲滅戰。這次會戰參加的人數和單位很多,大家要聽從指揮,協調一致。擺在我們面前的困難很多,自然條件也很艱苦,我送大家三件寶:雨衣、雨鞋和棉襖。我們要發揚解放軍不怕困難,連續作戰的優良傳統,敢打硬仗,敢打險仗——」
田欣遠遠地聽著父親的講話,感慨萬分,爸爸真不愧是老革命,還是那樣的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感到由衷的敬佩。掐指一算,爸爸已經離開北京城快一年了。軍人行動快捷,不拖泥帶水。頭天還在與母親商議到「三線」的事情,第二天就悄悄離開。不像她,這商量,那考慮,一拖就是近一年。
軍人雷厲風行的作風讓她敬佩。還有那個王進軍,在莫斯科餐廳吃了飯後,她就沒有見過他的面,聽說是當兵第三天就走了。到底到哪裡去了,就像泥牛入海,至今也沒有個音訊。她的腦海里浮現出王進軍瀟洒英俊的面龐,嗨,王進軍啊王進軍,你到底在哪裡?
檯子上的人接二連三的講話,田欣的腦子裡都是她與王進軍調侃的記憶畫面,他們到底講了些什麼,她一點印象沒有。
大會結束后,田欣來到父親的住處。父親住在小樓一套簡單的三居室,因為沒有什麼傢具和陳設,屋裡顯得空空蕩蕩的。怎麼會這樣冷清?她四處尋找父親,聽見隔壁屋子裡有男人的咳嗽聲,她走了過去。
田欣大聲喊:「爸——」
田大為穿著一件泛白的軍裝,正在一土爐子旁忙著做飯。他抬起頭,揉著被煙霧熏得發紅的眼睛看著她,很瘦很疲憊。
他吃驚地問:「田欣——你怎麼來了?」
田欣心痛地問:「爸,才多久啊,你就瘦成這樣啦!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田大為不以為然地:「沒有關係。最近胃不好,吃東西不行。」
想起父親剛才氣宇軒昂、威風挺立的樣子,田欣百感交集,忍不住大哭起來。
田大為明白她為什麼哭泣:「田欣,不哭,要經得起考驗。」
父親輕輕地拍了拍田欣的頭。他懂他的女兒。父女的感情都是深埋在心裡的。這樣的表達一生僅僅一次,田欣永遠銘記心裡。
田欣說:「媽媽也是的,也不來幫幫你。你一人忙了工作還要忙著吃的,太累了!」
田大為笑道:「沒有關係,我頂得住。其實我沒有你看見的那麼苦。我大小是個領導,組織上還是挺照顧我的。這不,今天還給我十個雞蛋。正好,你有口福。我為遠道而來的閨女做雞蛋西紅柿面吃,怎麼樣?」
田欣高興地說:「太好了!我最喜歡吃爸爸做的雞蛋西紅柿面,我太有口福了!」
田大為說:「那就笑一個,不要愁眉苦臉的樣子。革命人永遠樂觀嘛!」
田欣糾正道:「不對,是革命人永遠年輕!」
田大為說:「那意思都一樣嘛。唱唱給爸爸聽聽。」
田欣低聲說:「唱歌?沒有心情。」
田大為安慰她道:「困難是暫時的,你頂住,一切就會好起來。唱吧,唱吧。」
田欣輕聲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它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
田大為一邊聽她唱歌,一邊忙著下麵條。
吃完晚飯,田欣正在洗碗,田大為轉過身,問:「田欣,你報到沒有啊?」
田欣回答:「報到了。領導要我們首先參加修路。」
田大為說:「對,這是一項緊迫而艱巨的任務。十天之內,必須把狹窄不平的臨時公路修成寬平的大路。」
田欣驚詫地說:「啊,這麼短的時間能修成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不講科學的事,這不是蠻幹嘛!」
田大為臉色變得黑紅:「田欣,你怎麼能說這種不負責的話!你要不能幹,捲起鋪蓋給我走人!」
田欣第一次領會軍令如山倒的含義,任何質疑,任何含糊,都是指揮官最討厭的,即便他是你的父親。
田大為嚴肅認真地說:「十天之內必須完成,就是人挑馬馱也要完成。不然的話,大型車隊就進不來,建設器材就不能及時運到各施工地點,就不能完成今年的任務。到時間,我怎麼向首長交代!」
田欣感嘆道:「這真像打仗啊!」
田大為說:「怎麼會是像打仗,這就是打仗。不過,比起我參加的淮海大戰來,還是要差點。你到這裡,你媽可焦急啦,這幾天就三次給我打電話,哭得跟個淚人一樣,吃不下,睡不著,怕你累,怕你回不了北京,怕你生病——總之怕這怕那——都快瘋了。」
田欣低聲說:「我會給媽媽解釋的。爸,我做好了思想準備,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定要建設好大三線,不達目的決不收兵!」
田大為問:「你真的準備好啦?」
田欣遲疑一下,說:「應該準備好了吧。」
田大為說:「艱苦日子在等著你啊,三線建設,可不是過家家,要堅持堅持再堅持啊,吃苦吃苦再吃苦,閨女,我們前面的道路並不平坦啊。」
田欣說:「爸,我知道。時間不早了,你休息吧。我擔心你的身體,怕吃不消。」
田大為不以為然地說:「你不用管我,我習慣了。你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