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月松風(上)
辛鐵石心中雜亂地思想著。九華在望,辛鐵石也漸漸高興起來。
恩師身體是否還好?他晚年有人照料,辛鐵石實在極為高興。只不知道未來的師娘是哪家俠女,竟讓高絕天下的師父如此青睞?
一想到平時古板威嚴的師父也要穿上紅衣,讓八方來賀的英豪們鬧洞房,辛鐵石就很想笑,他的腳步也就更輕快了。
古老的九華山似乎也沾染了欲來的喜氣,雲氣暗低,嬌翠欲滴。辛鐵石才踏入山門,六師弟沙月雪就跑過來高聲叫道:「二師兄!你回來了!」
沙月雪最喜歡也最佩服這位二師兄,辛鐵石也最為喜愛這個淘氣的六師弟。兩人相見,都是極為高興,攜手走進了大殿。
只聽一個威嚴的聲音道:「石兒,你也回來了么?」
辛鐵石猛抬頭,就見師父九華老人站在大殿中間,正微笑看著他。他心中一熱,忍不住搶上跪倒:「恩師!」
九華老人笑嘻嘻地將他扶了起來,道:「我這老不死的一時荒唐,倒讓你們小一輩被別的門派笑話了。」
辛鐵石站起,見九華老人滿臉都是笑意,一年不見,師父似乎更年輕了些。他心懷開暢,也笑道:「師父能得人照顧,弟子歡喜得緊。別派都是一片賀喜聲,弟子只嫌耳朵不夠,沒有多聽些回來講與師父。」
九華老人笑道:「我弟子六人,就你最會討我歡心。你師娘不太慣九華濕氣,有些不適,就不必去拜見了。好在佳期將至,也不急在這一刻。」
辛鐵石笑道:「弟子特準備了一點小小禮物,敬賀師父雲鶴雙翱,天月同心。」
說著,將那幅捲軸拿了出來。他心中還有些忐忑,怕師父不喜歡。
但九華老人眼睛才一瞥,兩隻長長的壽眉一挑,驚道:「老夫也薄收了一些賀禮,但以此畫最為珍貴。」
辛鐵石一喜,忙道:「師父喜歡就最好了,談不上珍貴。」
九華老人伸出長長的手指,沿著那雲煙縱橫的筆意撫摸著,嘆道:「這才是江湖人的賀禮啊!你是不是看著滿紙雲煙與這四個縱橫之字,覺得它一腔墨黑,只怕會觸了為師的霉頭?」
辛鐵石于丹青之趣並無太多涉獵,聞言笑道:「弟子魯頓,實是沒看出別的什麼來。」
九華老人搖頭道:「所以你於翰墨之道,始終不能得其三味。此人畫這幅山水,用的雖是筆、是墨,但手法卻依著刀法,而且是江湖上流傳最廣的四門刀法。」他手隨著那山水脈絡而動,尖長的指甲隨著筆畫的折鉤而屈伸,道:「你看這片山石,正是一招『仙鶴迎春』;這個亭子,卻是『梅柳渡江』;而這松濤延綿,筆勢橫斜,卻正為『八荒攬秀』。」他點著頭,道:「此人自六十四路四門刀法中精挑細選出如此十六招來,每一招都或明或暗含著一個『春』字,其用心可謂深奇。但這『九華靈風』四個字,卻就更奇了。」
辛鐵石雖於筆墨之道不通,但武功上的見識卻是有的。聽九華老人這麼一說,他仔細看去,果然,那些連縷的墨跡依稀勾勒出了一招招的四門刀法。回想起來,倒真如九華老人所云,每一招刀法中都嵌了個春字。想不到江玉樓這小子竟然還有這樣的靈心慧手。但荀無咎所寫的四個字有什麼妙處,辛鐵石又看不出來了。
他只有苦笑道:「弟子請師父指教。」
九華老人道:「山水畫得縝密苦心,這四個字卻寫得大開大闔,就如這副軸子不是一人所畫一般,不免讓為師奇怪了。」說罷,他倒提起那幅畫來,笑道:「你再看看。」
辛鐵石凝目看時,忽然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但見那寫得極大的四個字一旦倒過來,跟背面山水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彷彿一帶劍俠士,而小者卻如一簪花仕女,正攜手相語著什麼。山水雲煙倒過來之後,卻仍然是一幅極佳的畫軸,只是雲煙全都到了腳下,兩人宛如憑虛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如此一來,滿紙頓時儘是洋洋喜氣。
九華老人嘆道:「最令為師感慨的,卻是此處。」
他的手指循著江玉樓最後一筆劃出。而荀無咎大筆潑墨寫下的「九華」的「華」字,一筆縱橫飛舞而下,堪堪貼著這一筆淡然而過。恍惚之間,這一大一小兩筆卻彷彿化成了兩柄凌厲的刀,一靈秀而一磅礴,正貼鋒而過!
辛鐵石一驚。他雖不擅丹青,但也看出了這兩筆刀意,宛如天靈妙舞,實無人能及。雖一大一小,但不分軒桎,都是當代最高明的武功。
九華老人道:「以武為敬,正是我輩中人。只是怎鋒芒如此之盛?」
辛鐵石忍不住低聲罵道:「這兩個傢伙,也不早說,害我在恩師面前失臉!」
九華老人笑道:「怎麼,這軸子真的是兩個人畫成的么?」
辛鐵石道:「畫者為江玉樓,書者為荀無咎。」
九華老人眼中光芒一閃:「號稱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樓、與正道十三門中第一的荀無咎么?」
辛鐵石笑嘻嘻地點了點頭,他的朋友能得恩師的讚賞,他也覺得與有榮焉。
九華老人又仔細地看了軸子一遍,嘆道:「人稱此二子文成武備,俊彥一時,看來當真是名不虛傳。你送這副畫給我,用意很好。為師一輩子的心愿,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來殺去。可惜,吾老矣!」
辛鐵石笑道:「恩師怎能說老呢?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不如讓弟子代師父老吧!」
給他這麼一打諢,九華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這種事情如何服勞?去會會你的師弟們吧,月雪方才就在探頭探腦,也在盼著與你相聚呢!」
辛鐵石答應一聲,又陪著師父說了會話,這才辭別出來。九華老人猶自盯著那幅畫卷出神,一面揮舞嘆息。沙月雪早就等在門口了,一見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師兄,咱們九華山上好久沒有喜事了,你說這次要怎樣熱鬧一下?」
辛鐵石笑道:「還用怎麼熱鬧?你把你家中那些僕人們全都叫過來,想要什麼熱鬧沒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華山下,乃是當地的豪富,九華老人又曾助其家履過幾次大難,因此,沙翁每年都要親上九華山幾次,每次都要帶滿山的禮物分發。這次九華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會放過。聽辛鐵石這麼一說,沙月雪更高興了:「我早就想這麼做了!可是三師兄四師兄說老是麻煩我們家不好。」
辛鐵石笑道:「此為好事,怎會不好?對了,大師兄出關了沒?」
沙月雪搖頭道:「還沒有呢。師父說他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不能驚動,讓我們都不要去告訴他。」
辛鐵石點了點頭。兩人說說笑笑,走入了後山。三師弟君天烈、四師弟商赤鳳、五師弟韋雪衣正在籌劃婚慶喜事,見到辛鐵石,都是喜出望外,紛紛過來置問。五兄弟一年多未見,真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都是危難中為九華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華老人武功幾深不可測,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極高,隱隱然凌駕於少林、武當掌門之上,為當代武林宗主,幾人都是又敬又佩,充滿孺慕之心。
因此,談到師父的婚慶,五人都主張大為操辦一場。是時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會前來致賀,若是準備不足,給別人看了笑話,那不是丟了九華山的臉面?所以商量的結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採買物資並雇傭人手,務必保證婚慶大小所需。
辛鐵石不禁問起這位未來的師娘。但幾位師弟都不是很清楚。只因半年前師父帶其上山之後,就一直病體連綿,連房間都未出幾次,所有的事務,都由丫鬟夭桃代辦。辛鐵石嘆了口氣,師父好不容易老來有托,可千萬不要變成累贅才好。
九華老人本不想大為操辦,因此,婚帖只發給了有數的幾個人。哪知一傳十,十傳百,誰不想討好當代武林宗主?何況九華老人沖淡任俠,幾乎每個門派都受過他的好處,如此喜事,怎會不來?婚禮前天,九華山上就絡繹不絕,連湖廣、山東的豪傑們都來了許多,沉寂多年的九華山開始熱鬧了起來。
九華老人武功震天下,在他的領袖下,武林邪派聲勢大沮。只有魔教仍駐西昆崙山中頑抗。數年前魔教大舉東入中原,十大長老殺人無算,便是在九華老人手下鎩羽而歸,鐵衣、鴻月長老更是命喪老人之手。後來九華老人雖極少行走江湖,但卻無疑泰山北斗,懸望天下。身膺宗主之位,無人不欽服。
只是他畢竟老了,才接待了十三個客人,便已倦了。傳下話,讓辛鐵石代為接待,自己到內室休息。辛鐵石俠肝義膽,最愛結交朋友,江湖上知聞者也極多,彼此連呼「久仰、久仰」,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齊。
九華山卻哪裡有這麼多地方供他們居住?好在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慣了的,大多隨身帶著行李,天氣又不冷,隨便在山中找個樹蔭石上就可休憩。荀無咎也隨著長輩來致賀,卻被辛鐵石接到內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禮就已開始。辛鐵石兩個晚上都沒闔眼,但喜氣衝天之下,卻也不覺得睏倦。
九華老人穿了一襲紅袍,站在大堂之中,向著賓客拱手道:「老夫老來行此醜事,實在愧對天下,想不到這麼多朋友來看老夫出醜,實為慚愧。就請各位海涵吧。」
來賀的賓客中有人笑道:「九華兄言重了,今日我們前來,都是願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華老人拱手道:「多謝謝鉞兄吉言。咱們也不弄這些繁文縟節了,請出賤內來與諸位一見,這個過場便算走完。拜堂鬧洞房什麼的,就放過老夫吧。」
謝鉞笑道:「九華兄有命,在下豈敢不從?只是堂可以不拜,這洞房豈能不鬧?」
謝鉞乃是號稱武林第一世家的還劍山莊莊主,江湖聲望甚隆,幾與九華老人齊名。來賀的賓客中,也就只有他可以與九華老人如此談笑。他話音剛落,賓客們便紛紛表示贊同,九華老人微笑不語。
只聽一陣細樂傳來,跟著便是極細的香風。在夭桃攙扶下,一位頭頂紅巾的盛裝女子緩緩走進了大堂中。大堂張燈結綵,將她映得一片通紅。九華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鐘鼓齊鳴,沙月雪找來的喜娘一片的頌讚聲中,九華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桿,將她那紅巾挑起。
辛鐵石由衷地在心裡祝賀師父,他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取師父晚年的快樂與幸福。
但他卻永遠都沒有想到,這代價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紅巾下的臉,竟然是若華,他苦苦在江湖上尋覓的若華。
滿室張燈結綵,卻依舊掩蓋不了她臉上的蒼白,辛鐵石的心忽然變得無比空曠,然後,他看到那蒼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辛鐵石周身冰冷,如化鐵石。
鐘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寧靜。
滿堂豪俠,卻又有誰注意這茫然震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