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亂紅妝(下)
九華老人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冷冷道:「方才你四位師弟連同江湖群豪全都在前廳,九華飛鷹已經查過,這座山上再沒有藏人,你說兇手會是誰?」
他目中光芒暴漲:「適才與若華在一起的,就只有你與夭桃,我早就查過,夭桃身上絕無武功,根本不可能一劍穿身而過!」
辛鐵石掙扎著,全身不住顫抖,終於,他發出一聲荒涼的慘笑:「我殺若華?我為什麼要殺她?」
九華老冷冷道:「你口口聲聲叫著若華,想必早就與她認識。你在喜堂上便連連失態,想必是認出她來了。然後你又偷到洞房中,必是有所逼迫若華,她不肯答應,你便借酒起了殺心。」
他每一句出,便如一道驚雷,轟然擊在辛鐵石身上。
他想爭辯,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他砰的一聲跪倒在地,拚命磕頭,悲聲道:「師父,若華絕不是我殺的!請師父趕緊追查兇手,免得讓其趁機逃走,遺恨終生!」
九華老人冷冷的眸子盯住他,緩緩道:「我養虎遺患,致若華於死,早就已遺恨了!」他踏上一步,厲聲道:「我先廢你武功,然後再來審問。若是冤枉了你,我賠你一條命!」說著,一掌向辛鐵石當胸劈了下來!
九華老人號稱武林泰斗,這時含怒出手,五指連運,抓起一團疾繞的漩渦,瞬間真氣凝結壓縮,被他指力帶動,向辛鐵石氣海射去。這一招若是擊實,辛鐵石的真氣立時便會被完全打散,一身武功也就去了十之七八。
但辛鐵石卻不閃不避,他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羞愧。
就算他不是兇手,但若華卻是在他對面被殺的。如果不是他狂飲爛醉,心智迷糊,說不定他早就發現潛藏在暗處的兇手了,若華又怎會被殺?
是以若華雖非他殺,卻也可以說是因他而死。
所以,他甘心接受師父的任何懲罰。
這一招,瞬間便擊到了辛鐵石身前。
黯淡的紅綢燈籠突然明亮起來。
亮光卻不是從燈籠上而來,而是飛空而過的一道光,照亮了他們。
那亦不是光,卻彷彿是細細的眼眸,自寂寞的最遠段,淡然遙立,儀態萬方地凝注著。
宛如秋波。
誰能抵擋住臨去情人含幽帶怨的一回眸?
這道光才一轉,便入人心最底處。
光芒宛如妙筆在洞房前一劃,倏然便迫近了九華老人的後腦。
九華老人若仍堅持要出這一招,廢掉辛鐵石的武功,那他必定會被這道光擊中,就算不死也必重傷!
這道光,雖溫和,但卻隱然有種無法抗拒的感覺。
電光石火之間,九華老人身子微微一晃。
他懷中已然抱著若華,紋絲不動。
他發出的一招仍然擊向辛鐵石,已絕不改變!
這道光已凌空飆轉,擦著他的耳際飛過,向辛鐵石襲來!
辛鐵石甘願受九華老人之懲罰,自然不會抵抗。這道光若是擊實,立即就會將他殺死!
光華透體而來!
猛然,只聽「嚓」的一聲輕響。
那道光華竟然精準之極地擊在辛鐵石握著的酒杯上。
辛鐵石懵懵懂懂的,渾渾噩噩的,酒壺打得粉碎,渾身酒氣,但夭桃送上的那隻酒杯,卻一直拿在手中。
那或許是他唯一能把握的東西!
光華飆轉,酒杯粉碎。
但就是這一觸之下,光華陡然回射,向九華老人啄噬而去!
這道光華便如翔舞天際的靈鳳,帶起一片散羽飛花,再不是隨便一移就能躲開的。若方才的光是黯然的情人之回眸,則此時已變成傷心后的無限怨怒。
光未及,心已傷。
何況,就算九華老人能夠躲開,他懷中的若華也絕不可能不受波及。
九華老人又豈容如此?
他探出的手突然一舉,雙指一夾。
那道光華立即就被他夾在指間。
光華離他的咽喉已只有三分!
這份應變的功夫,雖只是簡簡單單幾個起落,卻緊張驚險之極。九華老人只要有絲毫應變不及,便會被這道光華擊中。而光華靈動萬分,每一步每一式都早就算計精確,又是何等駭人耳目。
誰能御使如此精到的殺招?
誰能施展如此銷魂黯然的絕技?
眾賓客目光齊注九華老人指間,都想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樣的兵刃,能有如此威力!
九華老人雙指輕輕張開。那道光竟是一枚小小的銅鏡,在九華老人真力摧運下,已裂成了數塊。
眾賓客雖都見多識廣,卻不由都是一怔,江湖之上,有誰是用鏡子做暗器的?
只聽一人懶洋洋道:「那不是鏡子,是刀,飛刀。」
眾人霍然回頭,就見人群的最後,一個最顯眼的地方,坐著一位少年。他很懶,能夠坐著的時候,就絕不站著,但他對於坐在哪裡,卻沒有太多的要求。
因此,他就坐在了門檻上。
九華廂房的門檻上。
但無論他坐在哪裡,他的落落風華,卻都不會有絲毫削減。
狐裘若雪,他就彷彿是擁雪而卧的山中名士,手中緊握一隻紅梅般的琥珀盞。他見眾人齊齊向他看來,細長的眼睛如狐目般微微眯起,狡黠地看著眾人。
此時殘春將盡,這人仍披狐裘而坐,當真感覺極為怪異。但只要跟他那細長的眸子一接,每人心中卻都是一震。
那人的風華,便如冷雪一般,直入心底。
也許這世上,真有名士,疏狂傲世,不入俗眼,但只有他們,卻盡知天地之秘,以造化而為性情,痛哭狂歌,無不淋漓盡致。
也許這個懶散坐在門檻上,披狐裘品名酒的少年,便是真正的名士。
九華老人銳利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忽然道:「解憂刀?」
那少年從狐裘中伸出一隻纖長手指,笑道:「答對了。」他的笑容似乎也是細長的,但極有感染力,一笑起來,竟然有些女子的嫵媚。
他悠悠淡淡道:「我的刀不是殺人用的,而是為了消憂解愁。所以叫做解憂刀。」
他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酒盞,將它舉起來。琥珀做就的玉杯將他細長的笑容隔絕,他就彷彿是在世外看著凡塵中的人一般。清絕寰宇,片塵不染。
九華老人冷冷道:「魔教妖人,竟敢混雜人群,闖我九華,難道不怕吾劍之利么?」
眾人聳然動容,紛紛想起來,解憂刀江玉樓,乃是魔教第一年輕高手,是正道之公敵!
他怎敢在群雄皆至的時節闖入九華山?
江玉樓面色絲毫不變,淡淡道:「怕。」他的頭抬起,凝視著辛鐵石:「但朋友有難,我豈能不救?」
九華老人瞥了辛鐵石一眼,他的眸子更加憤怒:「結交魔教妖人,我早該知道你會做此惡事!」
江玉樓霍然站起,雪白的狐裘一閃,他已站在了九華老人面前,笑道:「老丈這句話就說錯了!」
九華老人冷冷道:「你敢教訓我?」
江玉樓淡淡道:「正道將天羅教叫做魔教,安知天羅教就不將正道叫做魔道呢?聞說正道之中只有九華老人於這正邪之別看得最淡,所以家師特別命我來拜會,哪知傳聞竟也有假。」
九華老人道:「正為邪,邪為正,世事本就如此,否則我這個弟子也不會叛師殺師母了!」
江玉樓斷然搖頭道:「適才我隱身人群中,老丈可曾發覺?」
九華老人搖頭,江玉樓一笑,道:「那麼號稱神眼明察的九華飛鷹,就未必能發覺得了存心要躲藏的高手!」
九華老人雙眸動了動,他緊緊盯住江玉樓,緩緩道:「你為什麼相信辛鐵石不是兇手?」
江玉樓笑了,他舉杯,輕輕啜了一口。「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朋友!」
朋友!辛鐵石忍不住熱淚盈眶。天下都是你的敵人,但仍有一個人,全心地相信你,這就是朋友。
江玉樓轉過頭去,看著辛鐵石:「我知道你很想死,但你若是死了,若華的仇只怕再也無法報了。」他一字字道:「因為你是惟一可能見過兇手蹤跡的人,只要你肯好好想一想!」
這句話如轟雷掣電一般劈進了辛鐵石的心中,他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是的,他不能死,因為只有他知道,殺死若華的兇手不是他,也只有他可能看到過兇手的蛛絲馬跡。只要他肯好好回想一下!
但現在他腦袋中一片煩亂,卻還能想起什麼?
九華老人冷冷道:「你的話提醒了我,你也可能是兇手!」他寬大的袍袖忽然飛舞而起,向江玉樓罩了過來。
江玉樓一轉身,宛如一片白雲般飄了起來。沉雪狐裘張開,形成一團耀眼的雪色,使人無法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
但九華老人並不在乎,他的袍袖揮出,便已將江玉樓完全籠罩住。江玉樓深吸一口氣,身子更為急速地旋轉起來。九華老人武功高絕天下,他也許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也許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所以,他絕不能隨便出手。
解憂刀,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分憂解愁。
人若死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有憂愁?
杯中美酒頃灑,宛如紅梅亂落,江玉樓擁雪而立,卻如山中賞梅的處士。
雪滿山中高士卧。
這本是絕代的風華,不摻雜半點殺氣,只憑藉這一股清和處士之氣,徜徉風雲天地之間。這種氣度,這種風儀,本無人能破。
但他的對手卻是九華老人。
武林宗主的九華老人,婚禮洞房中新娘喋血的九華老人。
那是一股悲憤之氣,使江玉樓的清和之氣不由梗滯。九華老人的一隻手掌,宛如巨靈行法般,已然突入了江玉樓飛雪一般的光華中。
雪散,江玉樓的眸子倏睜。
一蓬鮮紅的光倏然騰出,一閃就飆至了九華老人的面前!
紅光紛紛搖落,卻是如此高華,屋內的花燭頓時被映襯得庸俗不堪,那蓬紅色是那麼妖嬈艷麗,卻也是那麼寒,那麼清,帶著悠悠一聲嘆息,彷彿來自天極。
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婉轉時欲沉。
這便是曠絕天下的解憂刀。
不是酒盞,是飛刀,解憂刀。
江玉樓的出手一刀。
為此一刀,江玉樓先學畫三年,山中習靜四年,直到練到身與天地合,悠然忘機,方才開始練刀。
這一刀,蘊涵著西昆崙山上的數點寒梅,無垠冰雪,梅雪心清而傷。
如果對手不是九華老人,這一招,不能殺敵亦能創敵。
可惜他遇到的偏偏是九華老人。
如果九華老人沒有在片刻前接過他一刀,這一刀亦能奇峰陡起,殺個措手不及。
可惜,方才那一刀,已經讓九華老人大致通曉了解憂變化。
九華老人的手指微動。
紅光忽然散開,帶著凌厲的勁力,飆射江玉樓!
江玉樓每一刀出,全部心神都貫入,所以這一刀才那麼凌厲難敵。
他貫注的不僅僅是他的真氣,而包括他的心神,他的情感。
所以刀不僅能傷人,還能傷心。
但一刀出之時,他也變得無比脆弱。
紅光反噬,透狐裘而過。
江玉樓周身真氣都被九華這一擊打散,他疾退。
雪亂梅落。
九華老人一聲冷哼,掌勁疾吐,砰的一聲,江玉樓重了他重重一掌,疾旋的身子猛地頓住。
一口鮮血自狐裘中噴出,江玉樓甚至連痛呼都未出口,身子已怦然摔倒在地上!
就摔在辛鐵石的身前。
九華老人輕輕著地,他不願讓若華受到絲毫的顛簸。右手長袖卻如流雲般飛出。
「魔教孽子,先廢你武功,再來問話!」
江玉樓細細的眉間能掛著那抹淡淡而狡黠的微笑,九華老人這一招幾乎將他的真氣完全擊散,但他絲毫都不在乎。
生死豈在我心?
微微抬袖,一枚白玉佩飛出,逼近九華老人時,猛地反卷,向九華老人腦後擊來。
九華老人目中閃過一陣怒氣,新婚喪妻本讓他急痛交加,哪裡經的起江玉樓如此戲弄?手探出,已運起了十二成的內力,猛然抓下!
狐裘暴舞,這一招還未及身,無儔威力已經閃現,將江玉樓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手腳俱廢,動都動不了,還哪裡談得上抵禦?
江玉樓勉強移了一移,九華老人一掌擊空,地上鋪著的大石立即碎成萬截,火星亂舞中,九華老人雙掌翩舞,立誓要將江玉樓斃於掌下!
他功力幾乎通玄,勁力可發可收,此時竟然來不及收轉,將大石擊裂,由此可以想見他心情是何等激蕩悲憤。
但辛鐵石卻不能讓江玉樓死。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江玉樓被師父打死。
朋友。
他的朋友在為自己戰鬥,為自己的清白戰鬥,他不能只是坐視。尤其是當朋友已生死一線之時。
但對手卻是他的師父,恩比山高的恩師。
辛鐵石痛苦地顫抖著,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江玉樓的微笑宛如天上之雲,縱然在漫天掌風中仍是那麼清淡。但風勁如刀,微雲馬上就會被吹亂。
辛鐵石一咬牙,他不能看著江玉樓被殺死!
他慘然叫道:「師父!請恕弟子不孝!」
一劍向九華老人掌上擋去。
他不敢與師父為敵,只盼著能擋住九華老人一掌,讓江玉樓逃走。
九華老人見他竟敢向自己出劍,怒極而笑,道:「好、好徒兒!」
掌風陡然一強,竟要將兩人一齊斃於掌下!
掌風疾撲而來,辛鐵石呼吸為之一窒!
耳聽江玉樓笑道:「想不到咱們今日全了朋友之義,同時死在此處。」
辛鐵石心中一痛,長劍迷迷惘惘地刺出。
就聽一聲怒吼傳來,掌風陡然消歇。
辛鐵石身子猛地一震,隱約之間,他似乎感覺到長劍刺中了什麼。他大驚抬頭,就見九華老人一雙眼睛宛如噴出火來一般,深深盯著他。
他的劍,就插在九華老人肩頭,鮮血慘淡滴下,一滴滴落在若華的紅蓋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