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1)
太后的生辰一向大操大辦,今年自是不例外。
新皇登基后,太后水到渠成地攝政。
她自視勞苦功高,亦很享受萬人之上的快感,像這種眾人宴飲、群臣來賀的機會她決不會放過。
右丞大人照舊是要在此公眾場合出風頭的,是以他此日罩的紗衣格外亮麗,陽光掠過必能看到金線,舉手投足間富貴昭彰。
散騎侍郎衛衍、謁者僕射張季等一干人蜂擁而上,圍著他噓寒問暖,彼此又虎視眈眈。
御史大夫加太常博士李大人,不屑又不耐地坐在右丞大人對面,他手拈茶盞、舉袖遮臉,嫌惡的眼神不時投向對面的「鶯鶯燕燕」。
中書令加散騎常侍許大人,如果不是位置固定,不得擅改。
二世想:他一定會距離這些人遠遠的,恨不能坐到門邊上去。
秦書對此情此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他淡漠的目光里寫著身經百戰,眼前光景不過是舊事重演。要是他手邊有把瓜子,說不定就能磕上了。
百無聊賴之際,太后大駕,眾人紛紛落座。
太后著紅色花絹上襦,金黃紗長裙,樹紋綿紫腰帶,梳著三環飛天髻,唇間一點紅,橫眉冷對,杏目圓睜,威勢咄咄。
二世挪開了視線,端正地跪坐於秦書左側。
太后則半倚半坐。
獻禮畢,右丞大人帶頭恭祝太后「福壽安康,萬事順意。」
他一開口,堂下就跟約定好了一般,恭賀之聲此起彼伏,捧地太后心花怒放。
李大人等幾位不屑與之為伍的大文臣,也礙於禮數獻上賀語。
與右丞等人不同的是,李大人等拜完太后之後再拜陛下,嚴守君臣之道。
「李卿不必多禮。」
「許卿亦不必多禮。」
「張卿辛苦了。」
……
秦書一一以酒回敬,二世從他蹣跚站起的動作中窺見一絲裝模作樣的誠惶誠恐。
尚書令何大人見此情狀,也再次起身高舉酒杯拜陛下。
秦書充耳不聞,自顧自坐下,何大人訕笑收回酒杯。
眾臣低眉順眼,權當沒看見。
秦書那老練、收縮自如的表現令二世嘆為觀止。
御史中丞宋融是皇后的表兄,宋家經歷了皇后自戕、先皇禪位,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甚而被屠戮殆盡,宋融作為一個旁支能獨善其身也是不易。
二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諸臣,一邊打量一邊將秦書日常所說套用在他們身上。
那宋融拜太后時說的是:「仰賴太後娘娘聖明,今日的朝堂才得以和平安寧。恭祝娘娘江山永固。」
他等於默認了太后把持朝政,眾臣竟毫無異議。
許大人的臉色明顯是有異議,但他也僅限於臉色上有異議,清高孤傲的樣子他有,話卻不會多說。
燕飲熱鬧之際,二世注意到有侍人在太后耳邊低語幾句,太后慵懶閉目點點頭,那人就退出去了。
何大人大概想嘩眾取寵找回點顏面,只聽他大聲說道:「近年上京文風瀰漫,右丞大人獨佔鰲頭呢。」
這「文風」自然是「玄學之風」的委婉說辭。
眾人一愣,但看到驕傲和謙虛兩種神色微妙地在右丞大人臉上交織。
「哪裡,上京才子薈萃,我那點成就,實在不值得一提。」右丞大人婉言道。
何大人見有成效,急忙又接道:「然僅憑自身魅力,引領全城穿衣風尚,除大人之外,何見第二人啊?」
堂下多人附和,眾臣興緻更高,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言過其實。
「近日那名冠上京的樂家兒郎,怕也是受了右丞大人的啟發呀。」
樂鸛未見樂譚出席宴會,正心中怏怏不快,現下話頭已牽引到自家身上,他也不得不開口了。
「小子年少,珠玉之光豈敢與日月爭輝。」
樂鸛抱拳道。
右丞大人笑呵呵,捋著鬍鬚道:「非也呀。」
二世聽到他們提樂廣,不免聽地更專心了。
她聽到有人將樂廣和右丞作對比,自己便抬頭多看了幾眼右丞大人那滑稽樣,心下覺得這兩人哪有可比之處。
秦書眼角餘光掠過來,左手五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二世立馬收回了目光。
「樂公子名動京城,豈止是珠玉之光。他那瀟洒之態,除去那扶荷,老夫平生未見其三啊。」
大概是酒酣耳熱,右丞大人出言無所顧忌,眾人聞聽「扶荷」大名,皆身心一震。
二世在此場合驟然聞聽二哥之名,斟茶的手在空中頓了頓,但很快恢復如常。
氣氛頗為尷尬,但因提起扶荷的是右丞大人,眾人便很自然地為他解圍。
「扶荷狼子野心,不僅親手弒父,貪污斂財,還私養家臣,目無君上,此等逆賊,實在不配出自右丞大人之口。」
說此話者,正是那為了私利不顧一切的宋融。
「兒臣敬母后一杯。」
秦書突然出聲拉回了二世的思緒,他站起的身體將二世的臉色遮擋在太后的視線之外。
然秦書一坐下,二世就覺兩道凜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知是太后,因此行為上更加不敢有所輕慢。
「可若無扶荷,卿輩哪得坐此處宴飲?」
一段爽朗豪邁的問話自門外傳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眾人不約而同看去,皆知是大將軍王城大駕光臨。
王城戍衛邊疆要地,月余前打退了因內部戰爭而自惶自危不斷侵犯南瑭北邊要地的北疆支系,有軍功在身,說話肆無忌憚,太后都禮讓他三分。
「既是燕飲,那我就隨意了。」
他進庭后先行過禮,再昂首闊步走向李大人身旁的缺位,徑自坐下。
太后早獲悉他要來的消息,面含笑意默許了他的行為。
王家兄弟出自寒門,本屬扶荷一手提拔,扶荷死後,他們憑藉軍功一路上升,王城官至車騎將軍,哥哥王攬出任青州刺史,戍衛邊海要地。
王城看不起文臣,他覺得這些人盡會說些文縐縐的沒用話貽誤國家。
「在座各位說扶荷小人行徑,可還不是有人絞盡腦汁地想成為他。」
他兩盞茶飲盡,又語出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