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不帶我去嗎?」她記得那時自己剛夠著寫字檯那麼高。
「不帶。」舅舅對著鏡子在戴一頂新買的大皮帽。帽子上灰茸茸的長毛毛,像一隻大狗熊。
「真的不帶?」「真的不帶」「不帶我去就不讓你走!」她爬上桌子,把那頂大皮帽從舅舅腦袋上搶下來,緊緊抱在懷裡,「不給你錢!」她把小拳頭裡的一個亮晶晶的硬幣晃了晃。
「那也不帶。」舅舅似乎無動於衷。
「我哭啦?」她從捂著臉的手掌的指縫裡偷偷瞧舅舅。
「哭?哭更不帶,膽小鬼才哭。膽小鬼能去考察嗎?」「啥叫考、考它?」她哼哼呀呀地收住了哭聲,本來就沒有眼淚。
「比如說,舅舅這次會漠河,去呼瑪,就是去考察——噢,觀測北極光,懂嗎?一種很美很美的光,在自然界中很難找出能和北極光比美的現象,他沒有畫筆畫得出在寒冷的北極天空中變幻無窮的那種色彩……」「北極光,很美很美……」她重複說,「它有用嗎?」舅舅笑起來,把大手放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拍了一下。
「有用,當然有用。誰要是能見到它,誰就能得到幸福。懂嗎?」她記不清了,或許她聽不太懂。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玻璃窗上凍凝著一片閃爍的冰凌,好像許多面突然打開的銀扇。舅舅就消失在這結滿冰凌的玻璃窗後面了,大皮靴在雪地上揚起了白色的煙塵。舅舅去考察了,到最北邊的漠河。可是他一去再沒有回來,所說是遇到了一場特大的暴風雪。幾個月以後,人們只送回來他那頂長毛的大皮帽。尋找北極光是這麼難么?那神奇的北極光,你到底是什麼?幼年時代的印象叫人一輩子難以忘卻,舅舅給岑岑心靈上送去的那道奇異的光束,是她以後許多年一直憧憬的夢境……
「沒有漠河兵團的名頷嗎?」在學校工宣隊辦公室,那一年她剛滿十八歲。
「沒有。」「農場也沒有?」「沒有。」「插隊、公社、生產隊,總可以吧?」「也沒有。有呼蘭、綏化,不好嗎?又近。你主動報名去漠河,是不是因為那兒條件艱苦……」工宣隊師傅以為這下子可冒出個下鄉積極分子了。
「不是,是因為……」她噎住了。因為什麼?因為漠河可以看見北極光嗎?多傻氣。到處在抓階級鬥爭,你去找什麼北極光呀,典型的小資調。
她只好乖乖地去了綏化的一個農場。農場有綠色無邊的麥浪,有碧波蕩漾的水庫,有燦爛的朝霞,有絢麗的黃昏,可就是沒有北極光。她多少次凝望天際,希望能看到那種奇異的光幕,哪怕只是一閃而過,稍縱即逝,她也就心滿意足了。然而,她卻始終沒有能夠見到它。岑岑問過許多人,他們好像連聽也沒聽說過。誠然,這樣一種瑰麗的天空奇觀是罕見的,但它是確實存在的呀。存在的東西就一定可以見到,岑岑總是自信地安慰自己。然而,許多年過去了,她從農場回了城市,在這渾濁而昏暗的城市上空,似乎見到它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這樣一個忙碌而緊張的時代里,有誰會對什麼北極光感到興趣呢?
「你見過它嗎?你在呼瑪插隊的時候,聽說過那兒……」她仰起脖子熱切地問他。他們坐在江邊陡峭的石堤上,血紅色的夕陽在水面上彙集成一道狹長的光柱。
「又是北極光,是不是?」傅雲祥不耐煩地在嗓子眼裡咕嚕了一聲,「你真是個小孩兒,問那有啥用?告訴你吧,那一年夏天,聽說草甸子上空有過,可誰半夜三更的起來瞧那玩藝兒?第二天還得早起幹活。」「你沒看?」芩芩驚訝得眉毛都揚起來了。
「那全是胡謅八咧,什麼北極光,如何如何美,有啥用?要是菩薩的靈光,說不定還給它磕幾個頭,讓它保佑我早點返城找個好工作……」他往水裡扔著石頭。
芩芩覺得自己突然與他生疏了,陌生得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了,這個戀愛一年已經成為她未婚夫的人。他就這麼看待她心目中神聖的北極光嗎?不認識他?不認識怎麼會全家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酒呢?那還是夏天。你明明知道他就是這樣看待生活的,你現在不是就要開始同他生活在一起了嗎?兩個月六十天,不算今天,就是五十九天。大紅喜字、出租汽車、然後是穿鞋、點煙……客人散盡了,在那「中西式」的新房裡,亮著一盞嫦娥奔月的壁燈,刺眼而又黯淡,他朝你走過來,是一個陌生的黑影。黑影不見了,壁燈熄滅了,貼近你的是混合著煙和酒味的熱氣……黑暗中你瞥見了一絲朦朧的星光,你撲過去,想留住它,讓它把你帶走,可它又倏地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他的聲音,糊裡糊塗堵住了你的喉嚨……她明明知道,在那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的新房裡,那神奇的光束是再也不會出現了,再也不會了……
芩芩把她柔軟的黑髮靠在窗框上,垂下頭去,一隻手勾起深紅色的拉毛圍巾,輕輕揩去了腮邊的一串淚珠。她的心裡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憂傷?難道不是她自己親回答應了他的嗎?事到如今,難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挽回這一切?人們會以為她瘋了,他呢?說不定也會痛苦得要死。該回去了,否則他會氣急敗壞地跑來找她,也許他早已在車站上等她,肩上落滿了雪花……該回去了,玻璃窗上的冰凌花若明若暗,很像小時候舅舅走的那天。他就是尋找比這冰凌花還美得多的北極光去了。然而,天暗下來了,很快的,就該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忽然把臉埋在圍巾里,低聲抽泣起來。墓地,她似乎聽到了教室里有一點響動,便很快收斂了哭聲。她默默站了一會,摸到自己座位上去找那個筆記本。
「嘩——嘟——」是一枝鉛筆盒掉在地上了,橡皮鉛筆滾了一地。她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中間的座位上有一個人影。
「誰?」她嚇了一跳,頭髮也豎起來了。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傳來一個鼻音很重的男聲,遙遠得好像從天邊而來,嚴峻得像一個法官。
芩芩站住了。她不知道是應該走過去還是應該趕快走開。
「你,你在這兒幹什麼?」她想起了自己剛才的哭泣,竟然被一個陌生人聽見,頓時慌亂而又難為情。
「對不起,這是一個公共的教室,你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看見我,而我對於你也是完全無礙的。我一直在背我的日語,如果不是你……」他彎下身子去摸索那些地上散落的東西。
芩芩這才想起來去開燈。如果不是碰掉了人家的鉛筆盒。她真希望就這麼悄悄走開,誰也不認識誰。可是——兩支並列的40瓦日光燈,清楚地照出了他高高的鼻樑上厚厚的眼鏡片。在那厚得簡直像放大鏡一般的鏡片後面,凸出的眼珠藐視一切地斜睨著。光滑的額頭,下巴上有幾很稀落的短髭。然而,他的臉的輪廓卻很漂亮,臉形長而秀氣,兩片薄薄的嘴唇,毫不掩飾地流露著一種嘲弄的神態……
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注視著她。他在嘲笑她嗎?嘲笑她剛才的眼淚,或者是想問:「你從哪裡來呢?以前我怎麼沒見過你?」「我也沒見過你呀。」「噢,我知道,你是業大日語班的,借附中的教室。」「我也知道了,你是這個大學的學生,雖然你沒有戴校徽,可我會看……」「你剛才為什麼哭呢?」「不,沒有,我沒有哭。」「哭了,我聽見的,你有什麼傷心事?」傷心事?沒有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很快樂,我就要結婚了。人家介紹我認識他,他對我很滿意,他家裡對我也很滿意,我對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如果我不答應,大概就找不到這樣好條件的對象了。我要結婚了,所以我很傷心。不不,不是這樣的,你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句話是講不清楚的,你別問了,我不認識你……
眼鏡片在日光燈下閃爍,地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他什麼也沒有問,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同他無關。
「我,我的錢包丟了,所以……」她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難道是想掩飾她剛才的眼淚嗎?多麼可笑,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錢包?」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我從來就沒有錢包,因為沒有錢。可敬的小偷,願他們把世人所有的錢包都扔進廁所,那錢包里除了裝著貪慾,就是熏黑了的心。」「可敬?你說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擺了擺手:「誠然,小偷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損人利己,甚至有時還謀財害命。咱們且不談造成這些渣滓的社會原因,但更嚴重的是在我們的生活中有那麼一些人,他們侵吞著人民的勞動成果,卻冠冕堂皇地教訓別人。他們不學無術,又不懂裝懂。因為手中有些權力,就可以昏頭昏腦地把幾百萬、幾千萬人民幣扔進大海。」「有這樣的事情嗎?」芩芩的臉色有點發白。她站著,他也沒有請她坐。她本來是想把鉛筆盒撿起來立即就走開的。
「給你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學院里有一位教師,平時工作勤勤懇懇,因為沒有房住,夫婦長期分居兩地,幾個孩子都小,生活相當困難。這次調整工資,系裡的領導爭著為自己提級,他們倆最後都被刷下來了,還被說成是無能、業務不行。他們無處申辯,只好……」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聽這類悲慘的故事的。他給她講這個幹什麼?
「再比如,」他用一把鉛筆刀在桌上輕輕劃了兩道,「去年我們學院畢業分配,全部面向基層,可是一位副部長的一張紙條,就把他未來的女婿調到北京去了。人們滿肚子自私,卻來指責青年人缺乏共產主義道德,何等的不公平!還有誰會相信那些空洞的說教呢?人們對政治厭惡了,不願再看見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現實發生矛盾,與其關心政治,倒不如關心關心自己……這就是對『突出政治』的懲罰。我說這些只不過是為了說明現實的人生……」芩芩發現他的口才很好,幾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上一大堆。她不覺有幾分欽佩他,他講得多麼尖銳,多麼刻薄呀。而無論在講敘什麼的時候,他的嘴邊總掛著那麼一點兒嘲諷,臉上既不憤怒、也不憂鬱,語氣平淡,又有些冷峻,好像這一切都同他無關。
「唉,我們這代人,生不逢時,歷盡滄桑。沒有看到什麼美好的東西,叫人如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樓,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說這叫什麼虛無主義,我認為也總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種盲目的理想主義好些……」芩芩「啊?」了一聲。
「是啊,我對你說這些幹什麼?」他突然站起來,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書,「你難道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嗎,人們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天天在歌頌真實,可是,真實卻像一個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為我不認識你,才對你說這些話。你以為我很愛說話嗎?哈,我可以在十個人同我聊天的時候看報紙……」「那你……」芩芩怯生生地問,「和你的同學也不說嗎?你不悶得慌?你們,大學生……」「大學生?你不也是大學生嗎?只不過是業餘的。可他們,只比你多一個校徽,或者外加一副眼鏡罷了。大學?一個五花八門的大拼盤,一個填鴨場,一支變幻不定的社會溫度計。設想得無比美妙,結果卻總是大失所望。男同學們,『廣交會』,拉關係找門子……」「為什麼?」芩芩笑起來。
「為了畢業分配呀。女同學們,嗯,熱衷於燙髮,一個捲兒一個捲兒地做,比學外語熱心多了。嗬,你為什麼沒有——?」他做了一個捲髮的手勢。
「我……」芩芩不知孩怎麼回答。他應該說:「你如果再過五十九天看見我,我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結婚是一定要燙髮的。」可她卻什麼也沒說。
「好了,今天我說得太多了,我要走了。在這個校園裡,簡直無法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你繼續研究你的玻璃吧,沒有人妨礙你。人在不發生利害衝突的時候總是友好的。」他夾著一包書站起來,好像沒有看見芩芩似地朝門口走去。
「噯——」芩芩不知為什麼覺得很怕他就這樣消失在自己跟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很想結識他的願望。她叫住他,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你是日語專業的嗎」「是的。」「我,我也學日語。可以,向你請教嗎?」他偏著頭,既不顯得特別熱情但也沒有拒絕!「可以。」他說,「不過,我的時間不多。」他的鏡片閃了閃,好像在想什麼,「你,你做什麼工作……你,很單純……」儀錶廠的裝配工,陸芩芩。你,叫……外語系七七級一班,費淵,浪費約費,淵博均洲。他甩了甩頭髮,就走了出去。芩芩望著他的背影,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偏揚著腦袋,走起路來,顯得頗為瀟洒而又有些傲慢。
「像繼續研究你的玻璃吧……」他的聲音留在教室里。可是窗外已經全黑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已失掉了它誘人的光彩。「北極光……他會知道北極光嗎?」芩芩找到了自己的筆記本,輕輕掩上教室的門,走下樓梯的時候,忽然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