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章
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剎。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胡塗。」
他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裡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
方宇道:「有什麼不便?把廟裡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
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裡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
那道台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裡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方宇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
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貼貼,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方宇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裡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羨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
方宇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緻,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方宇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
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里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
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餘丁,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餘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復,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方宇接見后,宣讀聖旨。
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方宇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可是近年來吏治松馳,兵備也不治理,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
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麼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
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
方宇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謅謅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
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裡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里方宇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小姐,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
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方宇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御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回護。
方宇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俏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
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
吳之榮從道台那裡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藥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
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那知方宇是個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麼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裡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裡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人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裡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方宇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方宇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
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餘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方宇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璀燦華美,真如織錦一般。
方宇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
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
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方宇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介面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
方宇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
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
方宇最愛聽故事,忙道:「什麼『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干元年間,那石塔寺叫做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
方宇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
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裡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王播聽到鐘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眾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
方宇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
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者黎飯後鐘。』」
方宇問道:「『者黎』是什麼傢伙?」
眾官和他相處多日,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為奇。
慕天顏道:「者黎就是和尚了。」
方宇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顏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
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
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面,如今始得碧紗籠。』」
方宇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
慕天顏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
方宇心想:「倘若是我,哪有這麼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
方宇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
一面說,方宇一面向他大做眼色。
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
方宇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什麼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
康熙著意於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
方宇道:「你熟知馬性,在京城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
如若把這裡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