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肺腑之言

第六回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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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璃軍大獲全勝,楚雲卿下令擺酒宴備功名簿,犒賞三軍!

楚寧於城門樓上震懾齊軍當然也有功,功臣均被賜酒,楚寧自然也不甘示弱,嚷嚷著非要討碗酒喝。

楚雲卿好笑道:「你還小,別胡鬧。」

楚寧霍然站起,打了一套伏虎拳,口中振振有詞:「叔父此言差矣。皇高祖八歲登基,平定四方,那是何等威風!寧兒今年已九歲,也是堂堂男子漢了,何況我在城門樓震懾齊軍也算功勞,你剛才承認了的!叔父怎麼還能將我看成是孩子?」

他這套伏虎拳打得像貓貓拳,引得眾將哈哈大笑。

楚雲卿嘆氣,若不應允,還不知他還要出什麼洋相,於是吩咐侍從,去給小少爺取些果酒來。

果酒也是酒,楚寧幾杯下肚,臉色已經變成了猴屁股,只覺腦中斗轉星移,小腦袋一晃,直接躺在了地上。

楚雲卿揉著眉心:「老賀。」

賀老道應聲而起:「二爺。」

「去給小少爺備點醒酒的湯藥。」

賀老道笑道:「醒酒湯早已備齊,這個藥量即便是小少爺飲下也不礙事。」

楚雲卿神色微變,有些吃驚著道:「……你早料到寧兒要喝酒?」

賀老道依舊笑的從容:「小少爺的性子,也只有二爺最了解。我準備醒酒湯,不過是因為二爺下令今晚要犒賞三軍,酣暢淋漓,我當然知道諸位將軍都是海量,但酒飲多了未免胃裡要難受,就提前準備了些。」

他縷縷鬍鬚,又道:「二爺既然委任我為軍醫,自當要為二爺分憂。」

楚雲卿看著他,慢慢點了點頭。

楚寧喝醉,鼾聲隆隆響。當然是不能讓他繼續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於是煊這位小少爺御用小廝便將他抱回了房,經賀老道的葯湯稍作調理,倒不必擔心楚寧隔天一早會宿醉難受了。

賀老道看了看煊的面色,笑道:「你似乎也恢復得很快。」

煊微笑著道:「賀老道既然能從閻王手底下搶人,我這點小痛小病,又怎麼會好不了呢。」

賀老道收回視線,開始收拾藥箱。「老頭子雖然不喜歡別人阿諛奉承,但是偶然聽別人拍拍馬屁似乎也不錯。」

煊沒有說話。

賀老道又道:「你方才也喝了酒,這裡還剩一些醒酒湯,你不妨喝點。」

煊搖搖頭道:「醒酒湯是給醉酒的人準備的,我想醉,只怕也不容易。」

忽聽門外一人聲道:「哦?這樣說來你倒是個千杯不醉的酒中聖徒了?」

楚雲卿!他何時在門外的?

煊和賀老道都微微露出驚訝之色,他本該在慶功宴上的,作為三軍統帥,中途離席,總是不好的。

看來他的確把他侄子看得比什麼都重。

楚雲卿已跨進房門,煊躬身答道:「將軍抬舉小人了,只有酒量好的人才會喝醉,小人想醉只怕也不容易。」

楚雲卿輕笑一聲,看了賀老道一眼,賀老道便明白他意思,躬身退下。

楚雲卿一雙銳利的眼盯著煊,道:「據我所知,還有一種人也不容易喝醉。」

「……」

「裝著重重心事的人!」

煊還是躬身,沒有說話。

「一個人若是心中有事,那麼說什麼都不會讓自己喝醉的。方才在酒宴上,其他人都在暢飲,只有你是淺嘗輒止。是嗎?」

方才酒宴上,煊坐的位置很偏,本該不會博得別人的關注。

這便是他的錯處,只因楚雲卿根本不信任他,他越是坐的偏僻,楚雲卿就越會去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煊唯有嘆息:「將軍好眼力。」

床上楚寧鼾聲實在是響,楚雲卿勾勾手指,要煊到外面說話。

夜已深,涼如水。

院子里很靜,靜的只聞風聲。

三裡外若有人接近,楚雲卿很快就能知道。

楚雲卿看煊的表情比夜色還冷:「你煞費苦心留在我府中,為的究竟是什麼?」

煊只是淡笑,一抹修長潔白的身影,在夜幕下卻顯得落寞蕭條。

楚雲卿眯了眯眼,眸中全是猜忌之色:「夏娘教出來的人,琴棋書畫自是精通,可像你這種,能於二十萬雄獅壓境之下臨危不懼者,還真是讓本將軍驚訝。」

楚雲卿捏住煊的下巴,道:「你,究竟是誰?」

煊被他捏疼,眸中閃過痛苦,但依舊顧著禮數,恭敬道:「煊就是煊,不過是風月燭卑賤之人。將軍若不信我,可到夏娘處求證。」

夏娘自然不會為了一個煊,跟楚雲卿,跟朝廷作對,所以楚雲卿先前讓元青去問夏娘的話,自然是大大的實話。

楚雲卿手勁鬆了松,問第二遍:「留在我府中不走,目的究竟是什麼?」

「將軍當真要我說實話?」

「最好一個字都不要假。」

煊認命一笑,笑容里難得現了幾分潦倒落魄:「天下之大,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若不死皮賴臉留在將軍府中,我就再難活命。」

楚雲卿挑眉,「哦?」

煊苦笑道:「我得罪了徐侍郎,就算如今徐侍郎已獲罪入獄,還是有人想要我的性命的。」

楚雲卿的眼裡已有了譏誚之意:「那你當初與侍郎大人的妾行苟且之事時,就沒怕過死么?」

他本以為煊會自慚形穢,可煊卻站得筆直,頭也抬了起來,一雙如清水的眸與楚雲卿對視。

「怕。但為了生存,還是得做下去。這就跟獵人是一個道理,他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有可能栽在獵物手上的,但他們還是冒險去打獵,只因他們若剝不到獵物的毛皮、羚角去販賣,就真的會餓死。」

自比獵人,他倒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楚雲卿譏諷的意味就更為明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莫非只有這一條生計能讓你活?」

煊忽然抬頭望向夜幕,夜空無月,黑的蕭條,在夜空的渲染下,煊眸中的光彩也漸漸黯淡。

良久,他才苦笑著道:「只因我的命相實在不好,記事起便沒了爹娘,自小孤苦無依過著任人宰割的生活,還被賣到了風月燭那種地方去。那種地方若想要脫離就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死。可我又貪生,只好這麼苟活下去。」

直到那晚被楚雲卿撞見,直到被捲入徐侍郎的紛爭中。

煊搖頭,無限唏噓道:「人吶,為什麼要有種族之別,為什麼要有階級之分?」

楚雲卿瞳孔驟縮,煊這最後一句唏噓仿若一粒沉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泛起層層漣漪。

——「余平生所願,天下再無種族之分,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男有分,女有歸,是謂天地大同。」

這是楚雲飛一直以來的信仰,至死不滅的信仰。

大哥……

楚雲卿忽然看向煊,極力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四目相接的一剎那,楚雲卿彷彿從那靜如冬湖的眸中看到一絲隱忍的痛苦與無奈之色。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又何嘗想做這個男倌?

如果他楚雲卿沒有投胎到楚家,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命運?

楚雲卿眼中戾色忽然就淡去很多,雖對煊仍心存猜忌,可說話間卻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了:「這就是你的心事?……怕死也是人之常情,說來也沒什麼可恥。」

他說完轉身要走,煊不解地喚住他:「將軍……」

「不要以為留在將軍府就沒了性命之憂,別忘了你的性命現在是捏在我手裡。既然你這麼懂得伺候人那就照顧好寧兒,寧兒若是有個什麼,我還是會叫你不得好死,明白么?」

煊品著楚雲卿的語氣,字面雖狠,但那語氣卻是變得沒有戾氣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似乎也讓楚雲卿對他的態度有所改變。

煊躬身道:「小人明白。」目送楚雲卿闊步離去。

次日清晨,楚寧從睡夢中醒來就看見煊那近在咫尺的噁心笑臉。

「嘩呀——!」

真是見鬼了,這個笨蛋煊差點嚇死他。

「小少爺,可有頭疼腦熱不適之處?」

煊這般殷切備至讓楚寧好不適應。

楚寧狐疑:「……你這是做什麼?」

煊笑道:「奉將軍之命,照顧小少爺飲食起居。」

「……啥?你不是叔父的男寵嗎?」

「唔,那麼小少爺就當成,我還沒成功勾引到你叔父吧。」

楚寧一聽,樂了。拍拍胸脯自豪道:「那是,我叔父是誰?哪是那麼容易被人勾引的!」

他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他是他叔父的爹,在為自己那坐懷不亂的兒子感到驕傲一樣。

煊只是笑笑,伺候楚寧更衣洗漱。

朝廷來了旨意,速招楚雲卿回京。樊城將在不日後有朝廷下派的官員到任,在此之前,是由王雄的部下守城。

楚雲卿攜本部兵馬辭了王雄一幹將領,浩浩蕩蕩回京。

回程路上,路過一座小山丘,楚雲卿忽然下令軍隊在山丘下小憩片刻,楚二爺說這裡山青林秀,他詩興大發,要上山丘吟詩一首。楚寧本來想跟,一聽作詩,聽著就困,立馬打消念頭,而是調侃那幫新兵去了。

除了元青外,誰也不知道楚雲卿在此停留的真正用意。

山丘頂上,只有一座用土堆成的簡易墳地,連個墓碑銘刻都沒有,墳頭長滿了雜草,已許久沒人打理過。

楚雲卿佇立在墳頭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身後元青已露出不忍之色,他深知二爺性子,知道他再痛苦難過也決計不會表達出來的。他難過地背轉頭,便發現煊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站在他們身後。

元青立時厲聲:「退下!」

楚雲卿頭也不回,只是淡淡道:「……讓他過來吧。」

元青驚訝,這個地方,二爺可是連楚寧都不願知道。

煊走到楚雲卿身邊,看了看那墳頭,問道:「……誰的墓?」

「我大哥的。」楚雲卿的聲音里,依舊是聽不出半點波瀾。

可是卻叫煊從那波瀾不驚的聲線里,捕捉到了一絲脆弱,捕捉到一絲悲憤之意。

煊看看周圍的土地,忽然想起昔年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的戰役,北齊人入侵東璃國土,后在宋太傅的英明指揮下,東璃擊退了北齊的進犯。那場戰役雙方死傷慘重,東璃更是損失了一員大將。

那位將軍的名字正是——楚雲飛。

正是在這座山丘之上,楚將軍被圍攻,他雖勇猛挑落五員北齊大將,卻仍是寡不敵眾,被敵人亂箭射死。

楚雲飛死前對天長嘆:人活百歲終有死,可惜啊,他卻不能為國趕走進犯的敵軍。

想到這,煊急忙看向楚雲卿,沉默了半晌,才道:「將軍……為何不為飛將軍立碑?」

元青臉上微變,剛想叱吒煊的僭越,這時,只聽楚雲卿的聲音借著風聲飄來,聲音之縹緲,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大哥說……他沒有面目見東璃百姓。」

人死後,墓碑就是他的臉面。

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還有何面目面對世人?

楚雲卿雖面無表情,卻讓煊和元青覺得心痛如刀絞。

煊看著那墳頭上的荒草萋萋,惋惜道:「飛將軍乃當世豪傑,國之英雄!可惜他的墓卻無人打理……至少這些草……」

楚雲卿淡淡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既然知道大哥葬在這裡,也有這個能力,為何不派人打理大哥的墳墓?」

煊垂下了頭。

他一向舌燦蓮花,現在竟不知道該答什麼好!

楚雲卿慘然一笑,道:「因為這世上再無人比我還了解大哥。」

一母同胞,血濃於水,世上除了自己,了解自己的就只有兄弟。

他的目光又緩緩移向那座孤墳:「活著不能為國效力,死後便以自己的身軀滋潤土地。大哥瀕死前一定在想:但願以他的血肉,滋養這片土地,好多成長些林木花草,來蒼翠東璃國土。」

煊怔住。

元青不忍,輕喚:「二爺……」

楚雲卿抬起手,示意他們噤聲。

煊終於明白,為何楚雲卿的親信要喚他「二爺」了,因為在楚雲卿心中,配得上「楚將軍」這個稱呼的,就只有他的大哥。

煊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高不可攀的巨人,他看著楚雲卿的眸中已滿是敬意。

他又抬頭看了看天色,忽然輕嘆道:「如果這個時候能下場雨就好了。」

楚雲卿睫毛微顫,不回頭,淡淡道:「哦?」

元青也不解地看向煊,就聽他似自言自語般說道:「因為落雨,能掩蓋很多東西……」

比如說,雨流在臉上,便能掩蓋掉人的眼淚。

楚雲卿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扯出一抹苦笑。他忽然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這裡用不著護衛。我想跟大哥……獨處一會。」

煊跟元青默默退下。

煊看著身旁默默流淚的男子,又抬頭望望天,喃喃道:「怪事,何時下起的雨我竟然沒察覺到?」

「你懂什麼!」元青惱怒,「就算二爺獨自留在上面,也是不會落一滴淚的。我這是……在替二爺哭!」

煊雙手塞住耳朵:「你說的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元青抹抹眼淚,瞪了他一會,才道:「我警告你!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對小少爺多一句嘴,我就扒了你的皮!」

煊鬆開手,「這句聽見了。我又不是女人,哪裡會亂嚼舌根子。」

「還有,你以後不要再叫『楚將軍』,而是稱呼『二爺』。」

煊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元青則是不爽地低哼一聲。

二爺既然跟煊分享了這個秘密,那就代表不再把煊當外人。

雖然元青不清楚一夜之間二爺為何會突然信了這個小子,但是不可否認的,的確有東西在發生變化。

起風了。

風在林梢。

傷心人在歸處。

這年臘月,楚雲卿迎著初雪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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