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人面燈(5)

5|人面燈(5)

千千小說網www.77xs.com,最快更新尋凶策!

無論戰亂四起還是河清海晏,拍花子這種職業都在城鎮中延綿生息,從不間斷。

拍花子有男有女,大都樣貌平凡,甚至慈愛溫和,絕不兇惡。他們迷惑孩童的手段極為巧妙,用糖球、小玩具、笑話或者言語誆騙,戒心不足的孩子極容易被拍花子擄走,自此天地湯湯,再沒可能和父母團聚。

「我朝律例對這種行為的懲處很重。」司馬鳳說,「初初幾年,但凡有拐賣孩童或損毀至殘疾的,全都要凌遲處死。但之後這一刑罰廢棄了,懲治力度倒也沒有減弱,只是震懾力不夠大。」

刑律是司馬氏先人擬定的,司馬鳳再清楚不過。

宋悲言翻檢好藥材,也湊過來聽。

「這標記我很熟悉。」遲夜白在地上畫了一個方形,然後在方形中央端正地寫了個「人」字。人字比方形更大,頭腳都超過了框線,像是一個脫囚而出的人。

「淮南一帶十年前遭遇水旱兩災,情況可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有的人生的孩子多了,沒有能力留住,要不就賣給人販,要不就任其自生自滅。那段時間淮南的人販子極為猖狂,一年之內被杖斃的拍花子就有三百六十四個之多。三百多人,每人至少已拐賣二十個孩童,一年至少就有六千個。這只是一年中被發現的數量。」遲夜白一邊回憶,一邊快速地說著,「這個標記也是那一年出現的。被杖斃的犯人之中,有兩百餘人的肩頭都有這個刺青。」

「這刺青是什麼意思?」宋悲言問,「這就是個變形的囚字啊。」

遲夜白冷冷一笑:「它的意思是,那些孩童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拍花子是要拯救他們於水火,不再受此時此地苦楚束縛。」

宋悲言:「……好大的口氣。」

他想了想,又小聲道:「可是若真如你說的那樣,淮南當時慘不忍睹,那麼拍花子把孩子們拐到了別處,不少人反而能活下來哩。陳雲月雖然被逼多次嫁娶,但她現在還好好活著,不比其餘逃脫不出來的孩子幸運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司馬鳳的語氣一沉,宋悲言從他這句話里聽出了壓抑和隱恨,「小孩,你聽過『人狗』*么?」

宋悲言正要說「沒有」,遲夜白已厲聲喝止:「不要對小孩說這種事情!」

司馬鳳沒有理會遲夜白的阻止:「將孩童拐賣到別處換來人頭錢,這是一種掙錢方式,還有另一種不賣小孩的掙錢方式,就是製作『人狗』。拍花子把年約四五歲的孩子用藥汁浸泡灌喂,讓他們身上生出粗硬黑毛;又小心砍了手腳,接上黑狗四爪和尾巴,隨後拉著去乞討,說那是南洋來的異獸,看一眼十文錢,摸一摸二十文。有的孩子活得久一些,會說話,他們就教他背些簡單詩句,如你們最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念一句,那些圍觀的人便歡贊一聲,開開心心扔下銀錢。一句『人之初』多少錢,你可知道?」

宋悲言渾身發涼,手臂上一層接一層地冒起細小疙瘩。這是他從未聽過、也從未想過的人間慘事。

「不……不知道……」他怕極了,比在船上聽船工說剝皮死屍更怕,不自覺地抓緊了遲夜白的手。

遲夜白拍拍他肩膀,低聲補充:「一句話一兩銀子。這活兒太掙錢了,因而也有不少人一心去嘗試。一百個孩子里或許只有一個能熬過這些苦楚慘痛,成為供他們展示掙錢的工具。去年一年各地共有十二例『人狗』案子,這後面是有多少枉死的孩子,你算一算。」

宋悲言只覺腹中一陣噁心,幾乎要吐出來。

「這就是『人狗』,如此的還有『人熊』和『人羊』。『人羊』多是小女孩,背上皮肉全被燙去,用新剝的羊皮血淋淋敷著,慢慢就長在了一起。我曾辦過一個『人熊』的案子*,那少年被拐賣的時候已經十五歲,會寫些字,拍花子把他賣給了一個乞丐。乞丐將他做成人熊,好在他趁那乞丐不察,咬斷手指在籠中地面上寫字求救。若不是這樣,只怕誰都不知道那頭異獸竟是這樣做出來的。」

遲夜白察覺到宋悲言一直在顫抖,反手攥著他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邊抱著,拍了拍背:「你只知陳雲月這樣能妥善活下來的,卻不曉得那些被做成這類怪物的孩子。拍花子拐賣兒童的時候,他們能預知到那孩子之後會有一個怎樣的命運么?他們只是為了錢銀和私慾去做這件事,等完成了買賣,那孩子再好也不是他的善,可那孩子一世的悲慘,全因拍花子而生。」

宋悲言在他懷裡連連點頭。他不知為何,聽到這些事情竟從身骨里發寒。他還未告訴遲夜白和司馬鳳自己也是無父無母的孩子,是他義父文玄舟撿回來養的。若不是文玄舟,他是否也可能踏入「人狗」的命途?

他只要稍稍一想,立刻怕得發顫。

「況且你覺得陳雲月活下來就是好的……誰知道她在父母親人身邊不能活?誰能說她現在的活法比在家鄉挨餓受凍更好?有的人是寧願死,也不肯受這種糟蹋的。」遲夜白撫摸著宋悲言的背脊,聲音溫柔,「小宋,你不是她,你不能代替她斷言是好是壞。」

宋悲言說不出話,緊緊抓著遲夜白的衣襟。

司馬鳳在一旁看得心躁,但又不能立刻扯開他,乾脆站起來走了出去。

「去哪兒?」遲夜白問。

「去劉宅看看。製作和保存人皮燈籠都需要工具,我去陳雲月房中瞅瞅。而且她確實沒能力制服壯漢,不過若那幾個死了的人被殺的時候都已經失去了意識,即便是個小孩也能刺死和勒死他們。我想不通這一點,去琢磨琢磨。」司馬鳳回頭看他,「你來不來?」

遲夜白遲疑了片刻,伸出一根手指一點點把巴在自己身上的宋悲言推開。

「來。」

劉宅外頭已經掛起了慘白的燈籠,左右各一盞懸在黑洞洞的門上,像一個干瞪著眼睛大嚎的凄鬼。

劉家除了幾個夫人,再無男丁。女人們也沒有趴在靈堂里哭,一個個都十分冷靜,只詰問司馬鳳和遲夜白什麼時候處死陳雲月。

遲夜白不擅長應對,司馬鳳擺出嚴肅神情周旋了一會兒,女人們便把二人領到了陳雲月住的小院子里。院子略微偏僻,緊緊貼著劉宅的圍牆。女人們說因為劉嶠、劉峰和劉俊福都是娶了陳雲月後死去的,陳雲月已被看做煞星,是克夫的硬命,因而被安排在這處偏僻院子里居住。

院子雖小,但陳雲月侍弄得十分整齊,院中種滿各類花木,盈滿幽幽香氣。

扭頭見女人們已走到外頭等候,遲夜白起身跳到了房頂上。抬眼一瞧,這院子和清平嶼上的桃園只隔了一條小道。

晚風輕起,桃花瓣紛紛亂舞而來。遲夜白目測了一下距離,低頭看到司馬鳳站在地上笑著瞧自己。

「發現什麼了?」他問。

司馬鳳搖搖頭:「沒什麼。」

桃瓣吹進遲夜白的頭髮和衣中,他跳落地面,輕抖衣袖,立刻就有無數輕軟的緋色花片從衣上落下來。地面青黑,遲夜白和司馬鳳都不由自主地低頭看著落地的花瓣。再抬頭時司馬鳳正看著他微笑。那笑很好看,很溫柔,遲夜白心頭一跳,沒辦法對著他眼睛,立刻扭頭。

「這地方和桃園相距很近。」遲夜白低聲道,「夜間想爬出去也不難。」

「我到房子里去看看。」司馬鳳說。

他話音剛落,兩人同時眉頭一皺,抬頭看著那道牆。

宋悲言的腦袋露出牆頭,趴著想要跳進來。

司馬鳳:「……又來做什麼?不是讓你在家裡睡覺?」

宋悲言:「我怕。」

說著連連蹬腿要爬過牆頭。

司馬鳳:「怕就自己克服,找我們有什麼用?」

宋悲言哼了一聲:「不找你,我找遲大哥。」

司馬鳳:「……」

遲夜白把他小心弄了下來,無奈地在他腦袋上捶了一下。

宋悲言一落地就亮了眼睛。他從司馬鳳手裡搶過燈籠,飛快在院子走了一圈。

「哎喲我滴媽。」他又興奮又緊張,「這院子不簡單啊。」

那兩人立刻跨到他面前:「怎麼個不簡單法?」

「這是鉤蟲草,這是白五星,這一堆開紫色花兒的是烏頭和飛燕草,牆角是苦參,那些開得最好看的,對對,黃的,是小萱草和黃杜鵑。」宋悲言一一指給兩人看,「這些花草都有毒,輕者昏迷或全身無力,重者喘不上氣,很容易死。」

他看了幾眼,忍不住又補充道:「看樣子種了很多年,枝子都這麼壯了。」

司馬鳳和遲夜白飛快對了個眼色。兩人都讀懂了對方想說的話。

若兇手真是陳雲月,她殺的可能不止兩個人。

-------

*人狗、人羊、人熊:從《清稗類鈔》中記載的乾隆時長沙的「人犬」事件和蘇州虎丘市的「人熊」事件化用而來。我國古代對人口拐賣的打擊力度極其嚴厲,尤其是這種損毀致殘的(古代稱為「采生割折」),明朝時有凌遲處死,清朝時有杖斃。拍花子和乞丐的家人流放邊疆,從犯定斬。但即便這樣,「人狗」和「人熊」仍舊頻頻出現在明清年間的史料中,而且不止一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尋凶策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尋凶策
上一章下一章

5|人面燈(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