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地上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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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九頭山上,張松柏正和班牧在路邊等待劉大力。
劉大力回來的時候披著滿身月光,還帶著不濃不淡的血腥味。這味道3個人都很熟悉,他們經常在磚窯裡面聞到。班牧看著劉大力,心裡有些發毛。
「大力,你弟妹呢?」張松柏吐出剔牙的小棍,笑著問。
劉大力白他一眼,一聲不吭地越過兩人繼續往前走。前頭不遠便是一條小溪,溪水原本清澈見底,如今卻因為山上的磚窯影響,渾濁不堪。跳下去洗澡是不可能的了,劉大力脫了鞋子,除去襪子,在臟污的水裡仔仔細細地漂洗自己的鞋襪。他洗完之後又脫去身上的外衣,翻找了半天,就著明亮月色,終於看到衣角一灘血跡。這血跡搓了半天,痕迹仍然去不掉,他乾脆扯去那一角布料,揉成一團,裹著顆石子扔進了溪水裡。
張松柏和班牧就在他身後看他動作,兩人都沒出聲。班牧心頭砰砰直跳,轉頭去看張松柏。張松柏是他們四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位,約莫三十來歲,膽子比其他人都大。張松柏意識到他的目光,嗤笑一聲,低低道:「殺人啦。嘿嘿嘿……」
班牧動也不敢動,狠狠吞了口唾沫。
他,張松柏,還有劉大力劉小刀兩兄弟都是同鄉,四人在磚窯打工已有數月,而那另一個來錢極快的營生,不過最近才開始。
起先是有個工人運磚下山的時候,磚車突然傾覆,他活活被十幾層磚頭壓死,最後他媳婦得了五十兩銀子,哭哭啼啼走了。五十兩,是他們在這磚窯做五年的工錢。說多不多,但也絕對不算少了。張松柏找到他們三個,跟他們說了一個容易來錢的辦法。
一個死了的工人就是五十兩,而磚窯塌方一次,死在裡頭的人,少說也有十個。十個就是五百兩,太容易了,實在太容易了。劉大力兄弟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下來,反倒是班牧,猶豫許久,最後是被張松柏拖著去的。
他們一般都在碼頭物色合適的少年人。蓬陽是個大港口,每日都有無數來自周圍城鎮的年輕人到這裡來找活兒干。張松柏眼睛很毒,他告訴其餘三人,專門挑選那種獨行的、年幼稚嫩的、不善言辭與交際的少年,哄騙他們來到九頭山。
這幾位熱情的「大哥」帶著少年來到磚窯,安排他們休息,還幫他們去登記名姓與戶籍。只是名字是假的,戶籍自然也是假的。張松柏等人甚至根本不清楚這些少年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他們只要在登記戶籍與名姓的簿冊上,反覆強調自己與少年是同鄉,而少年人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出來打工便可。然後負責與登記的人打交道的劉大力,會在袖子里悄悄藏幾十文錢,遞給那人,一口一個「大人」地喊。
他們的要求也很簡單:少年們離鄉背井來投靠自己這些親戚,希望能把他們安排在同一班,好互相照應。
磚窯的管理實際上並不特別嚴密。這裡人來人往,今日有人走明日有人來,實在管不過來,寫個名字也就是了。至於安排輪班,則更為隨意,只要能準時出磚、幹活的人一個不少,誰和誰一起排班,不會有人管。
等名字寫好了,班次也輪好了,少年們便跟著幾位「大哥」上工下工,開始幹活。
張松柏負責管理這幾個少年人,他心思縝密,只用小名稱呼這些少年,且少年們初初在磚窯幹活,十分疲累,與別人的接觸極少,幾日下來,除了張松柏四人,他們幾乎沒有接觸過別的任何人。
從將人騙來磚窯,到塌方事件,前後不會超過五日。
磚窯的輪班是每五日就會有一次值夜。張松柏等人往往在值夜的時候動手。
劉大力和劉小刀兩兄弟都是做的好手,他們會在磚窯外面埋設,再叫少年們進磚窯察看磚堆的擺放情況。爆炸之後,兩人又迅速清理好遺留的痕迹,在臉上身上擦出幾道傷痕,隨即便撲在倒塌的磚窯上嚎哭不已。
與兩人一同在磚窯上嚎哭的,自然還有張松柏和班牧。班牧手裡有一把刀,張松柏手裡也有一把刀,他們在磚頭的縫隙里哭著呼喊還未斷氣的少年人,快速而準確地補上一刀。
這是第三次了。原本一切都應該和前兩次一樣的——有三四個「同鄉」的少年死在塌方磚窯裡頭,為息事寧人,磚窯這邊會給這四位「同鄉」一筆賠償的人命錢,一個死人五十兩,好讓他們把少年的屍體帶回老家安葬。
但誰都沒想到,這一次負責放的劉小刀失手了,引線燒得太快。
磚窯塌下來的時候他的腳被壓住了,才喊了一聲「哥」便沒了聲息,灰土撲撲騰起來,淹沒了外頭三人的視線。
錢拿到了,但劉小刀的媳婦也找到了蓬陽來。
「大力哥真的動手了?」班牧的聲音在抖,「那……那可是他弟媳婦兒。」
「那天你沒聽那女人嚎的啥?」張松柏冷笑道,「她說我們分贓不均,她至少要得二百兩,不然就到官府把我們的事情捅出去。」
班牧是記得的:「她、她不會真去報官吧?」
「大力就是要在她去報官之前,先斬草除根。」張松柏低聲道,「幹完這一票咱們就走,換個地方。」
「你怎麼知道她沒去報官?」班牧仍舊不放心。
「報官也沒用,沒證據,也找不到人。」張松柏笑道,「今日我們三人已經離開磚窯運屍『回鄉』,要不是大力要去了結這事情,只怕我們已經走出蓬陽地界了,你怕什麼?」
班牧點點頭。他心底其實有個疑問,但是不敢問。他想知道,磚窯塌方三次,死了近十個人,次次都是他們這四個人領的賠償金和帶屍體「回鄉」,難道無人懷疑?那個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大人才剛剛上任,似是與之前的糊塗官不同,難道他也沒有懷疑?
但班牧不敢問出口,怕又會知道些不妥的事情。他們說是運屍「回鄉」,其實與之前幾次一樣,都是到了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隨手把屍體丟棄,草草燒上三炷香便罷。只是這回還有劉小刀的屍首,不由得要比之前上心一些。
正思量間,劉大力已經走了上來。
「走啊,繼續運屍『回鄉』吧。」張松柏懶懶地說。
一輛馬車停在樹叢中,幾具屍體正躺在車上。他和班牧起身往樹叢里走,卻被劉大力從後面拉住了。
劉大力沖張松柏伸手:「錢呢?」
張松柏吃了一驚:「不是已經給你了?」
這回死了五個人,得了二百五十兩,除去給劉小刀媳婦的五十兩,剩下的拿出二十兩買了馬車,其餘的三人便均分了。錢早已到手,劉大力卻大手一抓,揪著張松柏的衣領不放。
「二百兩,我至少要得一百兩吧?」他聲音嘶啞低沉,「老子弟弟都死了,做大哥的還不能多分一份嗎?」
張松柏抿著嘴不說話,片刻后顫著聲音才開口,帶了點兒卑微的討好:「大力,你說得有道理,對,應該是這樣的,是哥哥不懂事。」
劉大力放了手,只見張松柏招呼班牧走到一邊,兩人開始湊錢。
張松柏背對著劉大力,從懷中掏出銀兩來,班牧正要掏出自己的與他湊在一起,卻見張松柏把沉重的銀兩全都放在了自己手上。
班牧:「?」
張松柏的眼神很冷,嘴角動了動,發出一句幾乎無聲的問話。
但班牧聽清楚了。
「你那把刀呢?」張松柏在問他。
班牧睜大了眼睛。張松柏身後正是九頭山,山頂一片血般的煌煌紅光,是燈,也是火。
「年年燈火歸村落啊。」一個圓臉的胖子笑道,「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坐在他身邊的幾位文士都露出為難之色,沒人接話。年年燈火歸村落,昏昏血色侵平雲,這是老魯王生前寫的詩,此時此地提起,總有些不合時宜。見沒人應和,胖子覺得尷尬,吧唧喝了杯中酒,又繼續道:「你們瞧,這兒可以看到九頭山磚窯的火光,著實熱鬧非凡,可喻盛世。來來來,作詩啊。」
這人是蓬陽有名的富紳,胸中有點兒可憐墨水,十分熱愛與文人墨客飲酒作詩。司馬良人原本湊在一旁聽熱鬧,一看這架勢是要自己作詩,生怕輪到自己,立刻起身就走。幾個文士拉著他衣角:「司馬先生留步啊……」
司馬良人懶得給這人面子,毫不留情地扯開了:「不留。」
魯王妃的生辰宴上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別的來客,都是蓬陽城裡的熟人。倒是王妃的哥哥,某位戍邊大將軍,也從京城千里迢迢地趕來了。但這將軍以剛直出名,為人又豪爽直接,在朝中樹敵不少,怎麼看都不會是魯王會籠絡的人。
宴席也比較自在,開席的時候是按著程式來的,但很快客人與主人便都四散開來,在魯王府的大庭院里三五成群地喝酒談天了。司馬良人此時尤為想念傅孤晴,往日傅孤晴與自己同來赴宴,他可以湊到男人堆里,傅孤晴則會靠到王妃身邊,總之那一方的信息都不會落下。
魯王正和那位將軍帶來的幾個人把酒言歡,說的也都是他們往日在京城裡遊玩胡混的舊事。司馬良人不便湊過去,只好沿著迴廊走了一圈,裝作賞花。
迴廊下是一片靜謐湖水,盡頭一處清麗水榭。水榭中圍坐著許多人,但並不喧嘩,只有琴聲裊裊。
水榭四面垂掛竹簾,在裡頭奏琴的正是霜華。
身為沁霜院最出名的清倌,霜華對坐在水榭中的人可說都是非常熟悉的。他們都是她的客人,如今在魯王府里,也仍舊給足了她讚賞和面子。私宴開始的時候便是由霜華奏琴,待主人們各自活動了,她便抱著琴來到此處。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她只顧彈琴,旁人只顧聽,鮮少話語交流,但又似乎個個都與她靈犀相通。
一曲已畢,霜華抬頭時看到了正挑開竹簾走進來的司馬良人。
圍坐的不少人都是金煙池常客,自然也知道司馬鳳是霜華的常客,此時看到司馬良人,臉上便帶了點促狹的笑意。
「霜華姑娘的琴藝果真是蓬陽一絕。」司馬良人捋著自己精心修剪的小鬍子,裝模作樣地說,「難怪我那兒子一日不聽就坐不住,恨不能卷了鋪蓋長住你們沁霜院才好。」
他主動說出這件事,果然引起周圍一陣鬨笑。
霜華眨眨眼,勾唇笑了:「司馬公子聰明睿智,倜儻**,他常為霜華的新曲費心思,霜華十分感激。」
周圍的公子爺們各各斂了笑聲,但笑意仍留在臉上,怎麼都下不去。
一個說是你琴藝高絕引得我兒子流連不已,一個說你兒子主動給我的新曲兒出謀獻策。兩邊竟然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
司馬良人輕咳一聲,手指仍在自己鬍子上摸來摸去:「我兒子還會彈琴?莫不是霜華姑娘教的?不在金煙池裡頭好好地做你的頭牌,竟然還當起教琴的先生來了?」
這話有些難聽,霜華卻仍舊笑意盈盈:「司馬老爺說笑了。霜華這樣的身份,怎敢腆著臉自稱『先生』?不過是會教些微末琴技,只能糊弄不懂琴理的人了。」
司馬良人鬍子一豎:「說誰不懂琴理?!你豈不罵了這亭子里的所有人?」
話音剛落便有人主動為霜華出頭:「我們可不需要霜華姑娘教琴啊。」
司馬良人氣結,拂袖走了。霜華低頭笑笑,纖指在弦上撥出幾個活潑音節。
水榭中的人來來去去,始終不見少。霜華彈得累了,正要歇息時,忽聽院子那頭一片喧嘩,是魯王正與一位才子辯論。她身邊圍著的文人頓時都散了,紛紛往那頭奔去,水榭中立刻顯得過分安靜。
霜華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才喝了兩口,便聽到有人撩起竹簾,走了進來。
來人是一位氣質儒雅的中年文士,神情平靜溫柔,沖霜華笑了笑。
「姑娘謙虛了。」那中年文士盤腿在她面前坐下,「姑娘的琴藝,足以在蓬陽城任何一個人面前自稱『先生』。」
霜華從未見過這個人,想起司馬鳳和阿四的囑咐,心頭多了幾分警惕,但面上仍舊掛著不動聲色的笑容:「先生過譽了。請問先生是……」
她微側腦袋,刻意露出些小兒女的好奇態度來。
那中年文士似乎心情很好,笑著沖她拱了拱手:「也是巧,在下負責教世子的讀書學字,姑娘倒真可以稱我一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