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朔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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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亂雪,灰白庇夜,雪碴子灌進領口,擦得蒼霽骨頭生疼。
怎麼會這麼疼。
蒼霽收緊手指,凈霖背上血肉模糊。他悶聲爬起來,扳過凈霖的臉,帶血的拇指不斷地擦著凈霖的頰面。剛才還是凈霖在抖,可是現在只有他在抖,他才明白變為人有時候也控制不住這樣的顫抖。
蒼霽齒間咬得咯嘣,恨紅了眼。他應該愉悅,將這團血肉吞進肚中去,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只想咬斷醉山僧的喉嚨。
降魔杖落回主人手中,醉山僧斗笠早脫,露出貼著一層青皮的腦袋來。他原本形容枯槁,此刻反而顯出青年之容。醉山僧持杖靠近,嬉笑皆隱。雪淋在他破衣爛衫上,茶褐袈裟陳舊泛白,架在他身上似若偷來的。
「你不過一條混沌初開的魚兒,即便此刻誤入歧途也尚有歸道之法。此人古怪,用些邪說詖辭迷惑你心也不足為奇。」醉山僧駐步,「待我了結他,自有你的生路。」
他形容一變,連「老朽」也不稱了。那雙眼睛仍是渾濁,與他此時的面容格格不入。他的醉態也不翼而飛,彷彿方才的具是假象,現在的才是醉山僧。
醉山僧將蒼霽的修為瞭然於胸,若說凈霖尚有他肯垂目的地方,那麼蒼霽便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消動動手指,便能將這尾錦鯉抹乾凈。但他自認為不是弒殺之人,所以不肯對蒼霽再開殺戒。
蒼霽並不答話,醉山僧見他毫無悔過之心,不禁提掌相催,要他讓開。蒼霽狼躥而起,健碩長身如同飛凌的利刃一般撲向醉山僧。
醉山僧斥說:「不自量力!」
蒼霽身破雪障,擒住了醉山僧的左肩。醉山僧定如磐石,斜肩一縮,徒手回震。蒼霽五指繃緊,接招不退,全憑蠻力抵著醉山僧退了幾步。醉山僧怎料他竟會這樣蠻纏的打法,全然一副不顧性命的模樣,當即快步避退。
碎雪飛揚,地面被盪起細霧般的雪屑。醉山僧手臂間嘭嘭嘭聲不絕於耳,他素來看不上這樣拚命的糾纏,卻不料今日遇上了這樣的棘手!他不肯動輒殺人,故而一讓再讓。蒼霽的肩臂和脖頸皆現鱗光,醉山僧拳頭打上去只覺得堅不可摧,難以貫穿。
醉山僧一腳蹬后,穩住身形,猛地旋身抬撞起單膝。蒼霽並臂抵擋,仍被震得內臟翻動,周身酸痛。凈霖的血化在口齒間,蒼霽內火越燃越烈,有些不死不休的架勢。
他媽的!
蒼霽嘗到了自己的血味,他齒間不松,陡然一頭撞在醉山僧腦門,就是醉山僧也不曾見過這麼無賴的招式!立刻雙眼一花,被蒼霽摁進雪中。蒼霽一拳砸在醉山僧頰側,摁著他的脖頸死死卡住。醉山僧雙腿果斷抬起,屈膝重擊在蒼霽後背。蒼霽仿若被壓在巍峨之下,只是不肯撒手。
醉山僧喘息困難,一掌拍地。降魔杖轉動斜飛而來,蒼霽跨足猛壓下他的手掌,整個人像是餓狼撲食一般。降魔杖應聲摔地,醉山僧面色逐漸泛青。
「回……回頭是……岸。」醉山僧怒目切齒,「否則我……」
蒼霽呼吸急促,他十指緊縮。
醉山僧手指劃在雪中,凌亂地畫出咒陣。霜雪忽滯,緊跟著頭頂陰雲滾滾,霎時落墜下一座倒置的仙山來。仙山捲風,急速墜襲而來,在半空猝然破化成一巨影,垂拳向蒼霽。可是已經晚了,醉山僧眼見巨影將至,手臂間卻泄齣劇痛。他嘶聲痛呼,被撕咬開的地方靈氣迸發,竟不受自控地沖向蒼霽。
醉山僧從未經妖物啖過靈氣,一時間渾身寒顫,靈海滔滔不絕地外溢蜂擁。他震身脫開鉗制,殺心已起。
此妖邪乎!不可存留,他日必成禍亂!
分界司中的天水濺晃,祀廟間的掌職之神倏然出聲:「醉山僧,且住!」
巨影捶拳擊破此鎮結界,幽光頓碎,隨之而來的便是屋舍齊塌,街市崩壞。不論人妖,皆抱頭鼠竄。醉山僧的虛靈偽相大可遮天,一拳下來只怕鎮子不消片刻就會泯滅不見。
空中白影突現,單負一手,此人長發一盪,袍袂飄飄,竟行單隻影地迎上了醉山僧的偽相。那龐然巨拳貼向他的手掌,登時化作碎光飄散。
暉桉眼遮白綾,沉聲說:「醉山僧,休要傷人。」
卻見醉山僧翻卧在雪中,一臂浸血。
「你又阻我好事!」醉山僧頭抵雪間,重重地磕了幾下,罵道:「老子竟疏忽大意,看走了眼!」
暉桉落於他身側,探手欲扶。醉山僧劈手拍開,拽過暉桉的衣襟,暴跳如雷:「快追!此子留不得!你我生死一線,就在今晚了!」
暉桉露在白綾之下的鼻樑直挺,他抬手輕覆在眼前,白綾落滑,睜開了一雙銳利鷹眸。
蒼霽費力地撞開院門,門板不支。他抱著凈霖滾身而入,躺在雪中痛苦喘息。吃下的靈氣並不如他所料,不似凈霖那般甘甜溫和,而是橫衝直撞地刺骨寒冷。
蒼霽終於覺得冷,他摸到凈霖後背,血已經凝結成了冰碴。他俯首銜住凈霖后領,將人連扯帶拉的弄到懷中。
「凈霖。」蒼霽抵耳喊,「凈霖。」
凈霖眉心死氣沉沉,蒼霽拖著他,移到了牆角。體內醉山僧的靈氣仍在作亂,激得蒼霽手腳細抖。他額抵上凈霖鬢邊,將凈霖頰面的血舔舐乾淨。冰涼涼的甘美化成一捧捧的溫泉,從蒼霽喉中鼓冒出溫柔暖意,燙得他顫抖平息,逐漸壓下了醉山僧的那一股。然而蒼霽看不見,他靈海中的魚相已經起了變化,形態略異於之前,只是尚不明顯而已。
蒼霽略恢復些氣力,便須立刻尋找託身之所。他深知醉山僧必不會輕易放過他們,此地的暉桉也會厲行巡視。
蒼霽打量四下,是個簡陋窄院。他用腳合上院門,卻沒有在此停留,而是抱起凈霖單手翻上屋頂,貼著夜色摸索去了更加幽深的矮巷。他無聲無息地落進矮巷,沿牆直入裡邊。
一道矮門緊扣,蒼霽聽了聽,不見有人,便重力撞開。內室的餘熱如浪撫面,驅寒煨身。他抵上門,在磕絆的雜物中,將凈霖翻放於床上。
這屋子窄小,梳妝匣卻滿是滿當。妝鏡擦拭潔凈,陳櫃中溢出的薄衫輕紗多是艷俗之色。小爐尚暖,溫著壺酒。
蒼霽貼著凈霖橫身躺下,近看凈霖唇上泛白。他覆著手指擦了幾下,面上漸溢凶色,擦得也有力些,擦出些紅潤後方才停手,將凈霖避著傷口抱進胸口。
他這樣抱著凈霖,好似就能夠讓凈霖暖回來、醒過來。
花娣凍得裹緊絨襖,跌跌撞撞地撲到門上,想做稍歇。她身上還污著,酒氣衝天,心裡漚成了髒水,噁心得她幾乎要吐出來了。可誰知她不過是靠一靠,人便一個撲通倒進去了。
「哪個狗Ⅰ日的偷到老娘……」她罵罵咧咧地爬起身,撐著梳妝台,掐腰要繼續罵,卻又戛然而止,訕訕地說,「……狗日Ⅰ的還睡在老娘床上。」
花娣轉頭提聲,尖聲喊:「抓賊呀!」
聲音才出,蒼霽已經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口,一腳關上門,將女人拎回來。花娣鵪鶉似的掙扎,覺得蒼霽臂力駭人,再扣緊一分她就得見閻王了。
蒼霽低聲說:「打個商量?銀錢好說,借住幾日怎麼樣。」
花娣掙開口:「話說得好聽!躲仇家的吧?啊,萬一人砍到老娘門前,我該找誰哭?!」
蒼霽手臂一松,終於讓花娣落地。花娣爬身到另一邊,攥緊簪子飛快後退,摸著脖頸喘息。
蒼霽蹲下身,眼裡的兇悍抹得一點兒不剩,只余著一絲絲一縷縷的為難和躊躇,襯著這張臉活脫脫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
他目光懇切又討饒:「姐姐,給個活路行不行?」
花娣不好糊弄,並不鬆口:「乖弟弟,咱也是一介女流之輩,下三濫門檻里混點飯吃而已,沒道理為難我是不是?」她仰仰頭,「門外右轉幾步路,現成的客棧由你住。」
蒼霽面容線條回緩,在眉端壓成了一副心事重重的苦惱。他點了點床上,話繞舌尖難了半晌才吐出來:「救救命罷。」
他若說些花言巧語,花娣必然不信,可他偏偏似有難處卻不道出的體恤樣,倒還真讓花娣動了惻隱之心。花娣到了這個年紀不是沒有過孩子,但正如她自己說的,下三濫門檻里混飯吃的女人,誰敢生個孩子來討債?連爹都不曉得是哪個呢。
蒼霽一目了然,連少年人的忐忑細節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因著這張臉,顯得既不違和,也不古怪。
花娣戒心稍退,仍坐不動,而是望了床上:「兄弟倆?」
蒼霽神色尷尬,有苦難言。花娣見識多廣,當下略一抬眉,甚解地說:「有甚麼說不出的,不就是斷袖么?往上去暗地裡好這口的多了去,各個裝得人模狗樣罷了。」她插回簪子,頗顯造作地掐腰起身,「被人趕出門的吧?」
蒼霽不知「斷袖」是什麼,但他慣會裝腔作勢,於是面上不露,只頷首回應。
花娣一看被褥,倏地變色:「怎這麼多血!」她素指一掀,顧不得擺譜,愕然道,「傷得這樣重,不請大夫是要死人的呀!」
蒼霽胸口一窒,眉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