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冬林(中)

21.冬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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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草雨沿著路回家,她小跑著,鑽過層層人海,時不時會回頭望冬林。冬林埋在人群中,無視白眼跟嫌棄,不遠不近地跟著她。草雨有點高興,蹦跳了幾下,撞著了人。

錢為仕兜著書,俯身牽起草雨,問:「急什麼?好生看路。」

陳草雨對他露出小白牙,連比帶劃地又跳了跳。

錢為仕從袖中摸出糖來,塞到陳草雨手心,說:「同我去私塾嗎?」

陳草雨吃了糖,搖搖頭。錢為仕便不強求,摸了她毛絨絨的腦袋,說:「那歸家去吧……今日他不在家。」

陳草雨越過錢為仕,歡快地揮揮手。冬林隱在人海間打量錢為仕,見夫子也對陳草雨揮揮手。他繼續跟著草雨,見小丫頭進了巷,便順著牆翻上屋頂,踩著瓦看她停在院門口。

陳草雨四下尋不到冬林,有點焦急地原地回身,不肯進門。

冬林心道這傻丫頭,正欲丟顆石子下去,便見得院內一婦人開了門。

周氏笑意盈盈地「呦」一聲,出門來牽草雨的手,左右眺了一眼,沒見到人。

「今日怎地回來這般早?」周氏說著彎腰,「好雨兒,舅娘正想你呢。」陳草雨掙手,仍在找冬林。周氏細聲細語地說,「怎麼了,還想出門玩呀?」

陳草雨飛快地搖頭,一手捂面遮擋。周氏拉下她的手,拖著丫頭往門裡走。待門合上了,便登時變臉。婦人柳眉倒豎,擰著陳草雨的皮肉,一手拍打她的頭部。

「天天不著家,躲誰啊?可別學你娘,當個小娼Ⅰ婦,沒聲沒響地就大了肚子!」周氏刻薄道,「小小年紀就狐媚了,一天到晚往外跑。怎麼著,還想求那夫子去?人憑什麼幫你!你必是對人胡言亂語,才叫他起了疑心是不是?」

陳草雨在巴掌下擋臉,哭聲說:「不敢……沒說……舅、舅娘……」

「嘴巴閉嚴實了!」周氏擰著陳草雨的頭髮,點著她眉心,「你若敢與人說半句不對,公爹先不饒你!你舅舅也必要收拾你!」

陳草雨被擰得頭皮生痛,她啜泣著,微微點頭。

「哭什麼!」周氏卻厲喝一聲,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哭給誰看?叫人覺得我待你不好嗎?我可把你擱在心尖兒上呢!新衣裳新鞋襪一件沒少!我兒子沒受用的,我盡數給了你,你還不知滿足,哭什麼!」

她雙目瞪大,擰得陳草雨吃痛哭聲。周氏鬆開手,原地轉了幾圈,抄起了門閂。她抬頭扶了扶微亂的髮髻,對陳草雨點著台階,道:「蓋上衣,趴上去。」

草雨頓時淚如雨下,她退後呢喃:「舅娘、舅娘……我知錯……」

「我還沒問罪呢。」周氏踹在她身上,一棒砸向草雨腰間,卻聽空中「嗖」地一聲,竟被打偏了。

周氏尖聲:「你敢躲?!」

內室里傳來老太太的咳聲,只說:「小聲些,叫人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唄。」陳仁掀簾而出,搓著花生,笑嘻嘻道,「誰家不打孩子?管得著嗎他們!」

陳草雨見了他,遠比見了別人更怕。她渾身顫慄,竟連哭也不敢哭了。

陳仁輕浮地拈著草雨下巴,端詳片刻,說:「乖雨兒,沒被你舅娘打傻吧?嘁,你這人,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打臉!來日再長些,還能賣個價。」

他動手在陳草雨尖瘦的下巴上捏了一把,流里流氣。

「指望什麼呢。」周氏冷笑,「殘花敗柳賣個價?得你先忍住不碰罷。怎麼著,看著大了些,還想玩親侄女啊?」

「誰說不行。」陳仁目光如狼似虎,「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下不了蛋,我總得留個種。自家人疼自家人。」

周氏薄哼,指尖掐著草雨的皮肉,說:「賤Ⅰ種!聽著沒有?你舅舅惦記著呢!趕緊長啊,給他一年抱倆,叫他高興。他一高興,你可就什麼都有了。」

陳仁摟著她,手掌不安分地上下遊走,說:「你與她說什麼,她懂什麼。大不大沒幹系,小的可人,我更喜歡。」

草雨眼淚撲簌簌地掉,她又怕又懼地盯著陳仁。陳仁拍了周氏的手,在草雨肘間流連一會兒,說:「難得逮著人,可想再玩一會兒。但賭場那頭要得急,晚些我回來,你備點酒肉。」

說罷不顧周氏抱怨,塞了銀珠,轉身就出了門。他哼著曲跨出門,眼見要出巷,後背突然遭人一擊,整個人跟著癱下去。

冬林蒙著臟衣,拖著陳仁迅速到巷窄角。陳仁痛得哀嚎,以為遇著了強盜。

冬林從后一腳跺在他后腰,陳仁痛一聲翻滾,求道:「有話好說!哎呦!哪路英雄……」

「你欠了我的錢。」冬林沙啞的聲音逼在腦後,他摁著陳仁的頭,不讓陳仁看自己。匕首開了刃,就貼在陳仁後頸皮肉上擦刃,「我會跟著你,片刻不離。我就盯著你,不僅要錢,還會要命。」

「錢!錢好辦……」陳仁貼在地上,呲牙強笑,「兜里的正想孝敬您……」

冬林踩著他的腿窩,用臭衣物堵住他的嘴。陳仁痛得直哆嗦,嘴裡塞得滿,竟只能粗喘著哼哼。

「我有個癖好。」冬林不帶活意地說,「最喜歡殺打罵婦孺的渣滓。我會將油燙開,從這裡灌下去。」冬林的匕首抵划著陳仁的脖頸,「油澆開皮肉,熟成爛肉。那滋味特別爽快,你想嘗一嘗嗎?」

陳仁瘋狂搖頭。

冬林沉聲說:「我會盯著你……別給我機會。」

陳草雨戴了新帽,冬林仍舊一身破爛。他鬍子已經扎手,髒得看不出原貌。他除了日日睡在陳家屋頂,似乎沒別的去處。雪下來的那日他想起花娣,這傻女人還在倚門等他。

冬林見她掐腰跟人罵架,回頭就哭濕了枕席。他不是不心疼花娣,他是沒本事。

他是個沒本事的男人。他除了偷,他一點別的都不會。所以老天爺長眼,叫人把他女兒偷了。他註定是活不久的那一類,所以他從來不對花娣說我們一塊過。他只是望著她,也望著草雨,好像望著她們,便能彌補一絲一毫。他不給任何人承諾,因為他明白自己做不到。

陳草雨跟著他,從小雪跟到大雪。冬林心情好了便抱她上肩,扛著她踏冰點水。但他總是心情不太好,可是草雨不怕他,她越來越歡快,叫「冬叔」的聲音十分嘹亮。

冬林跟她蹲在橋洞下放燈,幾個銅珠的小玩意,叫陳草雨雀躍許久。她點著燈,對冬林小聲說:「夫子說可以許願。」

「騙人的。」冬林說。

「夫子不騙人。」陳草雨一絲不苟地擺正小兔子燈,說,「叔也要許願。」

冬林摸了把臉,說:「……你替我許吧。」

陳草雨跪在水邊,虔誠地說:「我想和叔走。」

「啊。」冬林啞聲應了一下。

陳草雨說完,就看向他。孩子眼睛很迫切,乞求他能回答個「好」。但是冬林佯裝看不見,他錯開目光,有點黯然。

「不帶我走也沒事。」陳草雨拍著頰面,露出笑容,「冬叔要好好進食,好好洗澡,好好過日子。不要去別處……偶爾去別處。」她說著擦了擦眼睛,更小聲說,「你若是我爹就好了。」

「我怎麼能當你爹。」冬林無措地捏了捏拳,「……你爹呢。」

「沒見過。」草雨抱起燈,送進水裡,「只有我娘見過。你也有孩子,你孩子的娘呢?」

「死了。」冬林說。

草雨看著燈漂遠,揪著衣角,突然怯生生地說:「你找回女兒,你就要和她走嗎?」

冬林沉默半晌,忽地抬手揉了草雨的腦袋。他也盯著河燈,頹唐地應一聲:「……啊。也許。」

草雨點點頭,一大一小皆安靜下去。

冬林幾次張口,都沒作聲。他聽見草雨細小的哭聲,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坦然地回答。他覺得這一刻心如刀絞,連帶著眼睛發澀,可是他只是拍著草雨的後腦,算作一點安撫。

人與人就是這點不好,只要朝夕相處,便會生出挂念。這挂念既暖回愁腸,也危險至極。冬林覺察到這樣的情緒正在蔓延,於是他決意和草雨告別。

他永遠無法代替別人成為陳草雨的爹,陳草雨也不能抹去他的過往成為他的女兒。他或許可以繼續望著她,但這其中不再需要情感,這是他一個人留下的責任。草雨只需要好好長大,不再受苦受難,他便在這場短暫的忘年交中盡了心意。

「過了年我就走了。」冬林收回手,對草雨說,「我要繼續去找女兒。」

草雨望著他,哭得鼻尖紅通。她諾諾地說:「你不可以帶上我嗎?」

「……我不可以。」冬林說,「我不可以。」

草雨怔怔地掉眼淚,她說:「我吃的很少,不要新衣裳,不會欺負她……你真的不可以帶上我嗎?」

冬林喉間堵塞,他殘忍地說:「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女兒。」

草雨說:「我也想做你的女兒。」

冬林險些哽咽出聲,他埋頭說:「啊。」

我也想做你的女兒。

冬林胸腔中的沉鬱彷彿在這一句話中頓時消散,它帶給他的溫暖超乎尋常。他用了許多年奔跑在漫無目的的旅途中,就是為了尋找回這句話。此刻他得到了,卻不是他最初想到的任何一種。

他紅著眼說:「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喊我。我能飛天遁地,我會趕回來打他。你聽見了嗎?我不是你爹,但我不能讓人欺負你。」

冬林背她回家,一路上草雨都很乖。她不哭鬧也不再乞求,在落地時,她牽著冬林的衣角。

「我喊你。」草雨求證地問,「你就會來嗎?」

「你喊我。」冬林碰了她小指,說,「我就來。」

草雨鬆開手,在雪中輕輕地喊:「冬叔。」

冬林蹲下身,承諾道:「我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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