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漆夜

23.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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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頭倒地時,周氏被濺了一臉的血。她哭喊著躬腰蜷曲,指尖顫抖地抹著臉上的濕黏,嘴裡叫著:「與我無關!與我無關……你不要殺我!」

周氏慄慄危懼,手腳並用地爬向草雨。

「我是她的舅娘、舅娘!」周氏拚命地把草雨往懷裡按,「我們相依為命!平日都是他……都是他!」她失聲地指著陳仁,「都是他打罵差使!他還想對草雨下手,草雨、草雨這般的小,我是不從的……我是不從的!你不要殺我!」

冬林虎口沾了血,他換手提刀,把血在衣袍上一下一下擦掉。他看著周氏,就像是街頭隨處遇見的那種目光。他把手擦得乾乾淨淨之後,沖周氏招了招。

周氏寒毛卓豎,她摁緊草雨,不肯靠近。草雨在她懷中掙紮起來,小丫頭哭啞了嗓子,喊著「冬叔」。周氏恐慌萬狀,猶如抱著救命稻草,勒得草雨喘不上氣。

「我與她情同母女!」周氏嘶聲力竭地哭道,「你饒了我……你不能殺我!你若是殺了我,孩子怎麼辦?草雨必會害怕的,所以你……你饒了我!」她邊哭邊轉過草雨的頭,推向冬林。催促著說,「你、你與他說,說舅娘待你好!草雨,啊,草雨,你說……你說!」

草雨抗拒地搖頭,周氏掐著她的胳臂,哀聲說:「說……你說,你說啊!」

冬林上前一步,周氏猶如驚弓之鳥,靠身在牆無處可逃,便將草雨拖在身前做以阻擋。婦人勒著草雨,蓬頭散發雙目通紅,口中仍道:「好漢……饒我一饒!我從未短她吃穿!我待她好,我待她好!」

可是縱使她渾身用力,哭喊嚎啕,都未曾使得冬林動容。冬林甚至一字都不出,他的身影遮擋了昏光,將周氏最後的期盼也壓得乾乾淨淨。周氏瀕臨瘋狂,她陡然勒緊草雨的脖頸。

「你饒我、饒我!不然我便掐死她!大家一了百了!我活不成,她也別想活!」

草雨受驚大哭,推搡著周氏,被勒得嗆聲窒息,只能用力地捶向周氏的胸口,喊道:「冬叔救我!」

冬林猛地踹翻周氏,周氏滾地哀叫。冬林將草雨提抱起來,她掌間的小剪「哐當」落地,她抱住冬林的脖頸聲淚俱下:「冬叔……冬叔……」

周氏滑躺下去,她胸口血冒著股,浸濕衣襟。她還未斷氣,喉中「咕嚕」響動,難以置信地捂著胸口。

錢為仕腳下一滑,跌坐在門檻。他六神無主,被這一地的紅激得兩股戰戰:「殺……殺人了……」

陳仁雙臂爬動,喊道:「救命……夫子救命!他們兩個、他們兩個殺人了……」他扒住錢為仕的腿,涕泗橫流地求道:「夫子、夫子救救我!」

錢為仕抖著身向後擠,陳仁死死拽著他的腿。錢為仕胡亂摸尋著地面,拿起碎碗照陳仁的門面奮力地砸下去。

「你去死……」錢為仕說:「畜生!」

陳仁癱倒在地,不知死活。錢為仕慌神扔掉碎碗,磕碰幾下才爬起身。他畏懼地挪向冬林,腳踩過血泊時幾欲再次跌到。他怕得幾乎魂飛魄散,卻仍要試探地抬起手臂。

「草雨……」錢為仕淚流滿面,「草雨……」

草雨抬頭望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錢為仕蓋住她的眼睛,對冬林說:「你……你們快跑……」

冬林說:「仵作會檢查屍身,傷口不一,府衙就會察覺不對。我跑了,顧深也不會相信是你乾的。」

「那該如何是好!」錢為仕驚聲,他看向周氏,見她已經臨近咽氣,不由怕道,「他們該拿草雨如何?我與他們說,說陳仁……」

冬林卻回過頭,打斷了他:「你是這丫頭什麼人。」

錢為仕瑟縮道:「我……我是……」

他倍加狼狽地說出個詞,讓冬林聽后定定地望著他,臂間已經鬆開了。草雨拖著冬林的手,被錢為仕抱入懷中。她被遮著眼,只能牽著冬林的手,一遍遍地問:「冬叔……冬叔不與我一起嗎……我要與冬叔一起!」

冬林抬手揉了她的發,僅僅是一瞬而已。他轉開頭,說:「你帶她先行,去東市五柳街的通明錢鋪,我稍後便至。」

錢為仕說:「俠士要做什麼?」

「俠士。」冬林默念著這兩個字,說:「善後罷了,你們且去。另外。」

他刀翻入手,留給錢為仕一個後背。

「我不是俠士,是亡命徒。」

阿鴻被老寡婦嘀嘀咕咕地碎念吵醒,他揉著眼爬起來,對老寡婦嘟囔道:「我要撒尿。」

老寡婦雙臂摟著他,小聲說:「乖孫,不成,咱們等……」

「我要撒尿!」阿鴻蹬踢著雙腿,推開老寡婦,滑下床,提著褲子就往門外跑。

老寡婦披衣摸著拐杖追,念著:「鴻兒慢著些!尿完了就快回來,外邊冷!別往隔壁看,啊,他家都不是好東西。明日跟著祖母去撿菜,別與那小娼Ⅰ婦玩,臟死了。」

阿鴻迷瞪地脫下褲子,對著牆角,聽他祖母老生常談。

「婊Ⅰ子生婊Ⅰ子,寶貝金孫,可不能碰了她!染病咯。小丫頭心眼還多,整日將那錢夫子哄得五迷三道,什麼都舍給她。可給過你幾顆糖沒有?都給了她!你看看那陳仁,也不是好東西,都是腌臢貨,連親侄女也碰!呸!鴻兒,鴻兒啊,可不能學他們脫衣裳,髒得很!賤Ⅰ到骨子了!」

阿鴻打著哈欠,提好褲子,他低頭看著牆下潺潺淌過血來。熱而黏稠的血越過他的鞋底,跟他留下的黃漬匯成一團。他踩著石塊,攀上牆頭,望了過去。

陳家內室還亮著燈,昏黃黯淡地光投在院中。陳二叔被堵著嘴,瞪著眼拖出內室,他還沒死,胸口起伏劇烈。

一個人背著身,拾起了門閂杖。

「我與你講過話。」冬林蹲下身,扶正陳仁的臉,「我與你講過什麼?」

陳仁嘴裡塞著布,他瘋狂地搖動著頭。

「你記得。」冬林俯看著他,低聲囑咐,「我讓你記得。」

陳仁口中「嗯嗯」,絕望地注視著冬林。

冬林往掌心裡呵了口熱氣,說:「你家沒油,叫你逃了一劫。但我擔心你在黃泉路上不記疼,所以仍舊要叮囑一番。」

陳仁見那木杖高高舉起,自上而落,越來越近。他用力挪著身,口中含糊地溢出慘叫。擊打聲讓阿鴻鼻酸,他害怕地捂住臉,從石塊上摔下去的最後一刻,見得那人回頭,如同厲鬼般的眼神直刺地的他哭起來。

老寡婦拄著疾步來尋他,他撲到祖母懷中,怕得渾身抖不停,耳邊仍是老寡婦顛倒重複的念叨。

「錢夫子看不上咱們孤兒寡母……日後不要尋他!叫他繼續跟那小娼Ⅰ婦一起……他們不乾不淨的……指不定在哪兒偷摟在一塊!鴻兒……鴻兒記著沒有?乖孫,不要再跟錢夫子……」

阿鴻馬虎地點著頭,跟著說:「錢夫子……錢夫子……」

直至深夜,冬林才洗凈手,他仔細地折好腰帶,進了門。錢為仕率先驚醒,陳草雨已經腫著眼在他懷中睡著了。

冬林單膝著地,看了會兒小丫頭。錢為仕示意給他抱,他卻搖頭不接。

「我……」冬林說,「手臟。」

他就這樣呆看許久,突然俯下身,以額觸到草雨的額。

草雨迷糊半醒,念道:「冬叔……」

「就這樣吧。」冬林說,「叔其實根本不會飛天遁地,我這般騙你,我不該騙你。」

草雨的眼睛近在咫尺,小姑娘的眸澄澈又明亮,讓冬林盡情卸下一身骯髒。

「你尋到她了嗎。」草雨關切地問。

冬林說:「尋到了。我要與她去別處,從此便不能見你了。」

草雨眼中慢慢蓄起淚,她擦抹著:「冬叔,這一次也不可以帶我嗎?」

「她會不高興。」冬林說,「她跟她娘已經等了我許多年。」

草雨說:「那我不跟你走,只見見你,也不成嗎?」

「中渡如此之廣。」冬林說,「你必然尋不到我,何必白費功夫。如今壞人已除,你只須高高興興的生活,便還了我的恩,從此水裡撈你的那一場就不需要在記著。」

「你要丟下我了嗎?」

「……我永遠不會丟下你。」冬林喉結滾動,艱難道,「不要哭……」

他望著草雨啜泣的臉,耳邊卻響著是深秋那一場雨。

「我的囡囡經此上了去往北方的馬車,她在何處?你告訴我,我自去尋找。」

「冬林。不必去了。」

「怎可不去!」

「……冬林。」老友目光迴避,「當年途中遭逢大雪,那一車的女孩兒盡數……盡數凍死了。」

凍死了啊。

冬林難以自持地垂下頭去,顫抖地滾落淚珠。他幾次張口,又戛然截止,只是頹唐地抬首,沖草雨努力地笑。

「我怎會丟下你。」冬林啞聲,「但我已停留了太久,我不見日光久居冬夜,離開與我而言是種誘惑。叔想……」他對上草雨的淚眼,忽地失了聲,卻仍要堅持說完整,「……我想解脫。」

草雨伸手觸及到冬林的臉頰,她說:「我是不是……」她哽咽著,「讓叔很難過。」

冬林溫柔地貼著她小小的手掌,說:「你讓我活得比過去幾十年都要勇敢。」

草雨低聲說:「可我不想和叔分開。」

「我們路不相同。」冬林說,「你往前去,我們就此別過。」

草雨少見的執拗,她貼著冬林的頰面,拚命搖頭,泣道:「我不想和叔分開。」

冬林起身後退,草雨掙紮起來,她欲脫離錢為仕的懷抱,可是錢為仕抱緊了她。她看著冬林轉身要走,不住凝噎著喊:「冬叔……冬叔!」

她像是要把過去和未來的眼淚都在此流幹流凈,甚至咬破了嘴皮,打著錢為仕抱她的手臂。草雨傷心欲絕,埋頭咬著錢為仕的手臂,喉中悲怒地嗚咽。錢為仕緊緊抱著她,草雨只能見冬林打開了門,側身回看她一眼。

「叔走了。」

草雨覺得那扇門不像是阻隔著木板,而像是阻隔著天塹。縱然她哭喊捶打,冬林也只會這樣遙遠地注視她。他將她留在了永遠靠近不得的地方,就像是他永遠追不上的女兒存活的地方。

草雨淚眼朦朧,見他最後一眼,那身影隨著漆夜逐漸隱沒。而後屋檐折光,透來新晨的芒。

冬日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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