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鮮活

3.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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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被晃醒,蒙住壇口的衣衫已經拿掉。它倏地閃貼在壁,卻發覺前邊的風景處處陌生。

阿乙吃著葡萄,下巴一揚,趾高氣昂地說,「喏,前邊看。你知道這是哪兒嗎?蠢物,想來你肯定不知道。」他露出惡意的笑容,「這是東海之濱的一處寒潭,深不可測,裡邊壓著一條作惡多端的海蛇,已經許多年沒進食了,餓得飢不擇食,連人也是吃的。若是把你拋進去,連它牙縫也塞不住。」

錦鯉思忖了一下身形,自覺塞住海蛇牙縫還是可以做到。但它生來不是為了給一條海蛇塞牙縫的,所以它即便是能夠塞住也不想塞。於是它面無表情地看著阿乙,心想來日若成了人,就拔光這小子的尾巴毛,倒拎著他原身,讓他光屁股闖蕩江湖。

但阿乙只能見它獃獃地望著自己,模樣出奇的傻,便丟了顆葡萄砸它,又湊來端詳它,「雖說天底下的錦鯉都長得相差不離,可我才不信凈霖會隨便養一條。你是不是天上來的?你若是天上來的,便定是個細作了!如今承天君將三界劃分清晰,把等級品階制定森嚴,捧得九天境快比天高,還要順腳踩一踩我們中渡之地,又設立了分界司來巡查中渡。這個時候下界來的,必然是細作無疑了。你是也不是?」

錦鯉嗤之以鼻,阿乙又砸它一下。

「你怎麼呆呆傻傻的,在凈霖身邊待了這麼久,竟連話也不會說。可見你天資愚笨,是條蠢物沒錯了。」

你才是蠢物,你全家都是蠢物。

錦鯉暗自腹誹,卻仍作天真懵懂狀,在水中不知所謂地望著阿乙。阿乙覺得它好生無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沒什麼意思。他盤腿坐在石頭上等了又等,終於耐心告罄,覺得此刻已至午時,凈霖還沒有來,必是不在乎了。於是他翻身下地,抬腳將白瓷壇抵到水邊。

「你打了我三次。」阿乙摸著頰面,「我可一次也沒有忘記。往日看在凈霖的面子上忍一忍便罷了,可氣你還看著他欺辱我。你既見過我狼狽的樣子,我豈能容你繼續苟活。這下好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回頭我只須求一求阿姐,他便是不想也得買個面子給我。」

阿乙說著翻腳一踹,白瓷壇便倒扣向寒潭。錦鯉落入水中,沉了下去。

阿乙略有不安,又負手自言自語道,「這可怪不得我,我留了時間於凈霖,他自己不來,便該是這條蠢物的命了。」

錦鯉一入水,便覺得寒冷異常。這寒潭三面環壁,無路可逃。它試著下沉些許,又被深不見底的漆黑逼了回來。它已稍通一點靈性,嗅得出底下隱約壓制著什麼龐然大物。

這可真他娘的是命啊。

錦鯉貼著岩壁一動不動,它所過之處不見草葉。這潭裡死氣沉沉,它這樣定著,卻總有一種被盯住的錯覺。往下被黑暗吞噬,即便游上來什麼東西,它也未必能夠察覺到。它只覺得自從自己通了靈以來,還沒有像這般提心弔膽過。

約摸兩個時辰,此處已暗了下去。它通身金紅被掩入昏暗,這讓它稍感放鬆。可此地必然不能久待,海蛇的氣息隱隱壓抑著錦鯉,讓它哪裡都不舒服。

錦鯉順著岩壁環遊一圈,三面岩壁皆無其他通口,可見當初為了封住海蛇,在挑選地點上下過一番功夫。它現下又離不得水,只有靜待轉機一條生路。

鯉魚仰看水面上星漢點點,越發冷了起來。它如今才明白室內的好,即便凈霖總愛開著窗,卻沒有這般的冷過。它肚中空空,又餓得難受,致使等待也變得異常難熬。

它總是想著凈霖沒醒,可凈霖若是醒了,就真的會來嗎?他從來不對它笑,也不抱它上榻,只是偶爾合卷假寐后,會起身逗一逗它玩。它覺得於凈霖心中,自己還不如石頭小人。

可它仍然想要待在凈霖身畔。

因為它要吃掉凈霖。

它常見凈霖在睡夢中皺眉冒汗,也常見凈霖在空廊下獨自枯坐,它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人同凈霖一樣孤獨寂寞。但它明白,凈霖重創未愈,睡眠只是遮掩可趁之機。只要它吃掉凈霖,便能略過中間那百年苦修。它已經通了靈,它不再知足於水中,它內心隨著靈氣的增益而不斷膨脹,它想要上岸,想要在某個深夜俯身咬斷凈霖優美的脖頸,從此佔據一方,稱王稱霸。

錦鯉這般陷入沉思,渾然不知底下的黑影正在無聲迫近。當它想要轉頭遊動時,正撞見一對銅鈴大小的金瞳直勾勾地盯著它。覆裹著石青鱗片的身軀僅僅在水面露出冰山一角,波紋輕輕盪開,那鱗片緩慢地划動著,無盡延伸。想要憑藉露出的這一截來猜測它到底有多長,無異於是管中窺豹,難得其全。

寒夜岑寂,周遭無聲。

錦鯉綳得僵硬,它在這體型碾壓的對峙中被恐懼埋沒,又在恐懼之中激生出一點亢奮。它竟在顫慄里被海蛇浩瀚的靈海所誘惑,這條海蛇額頂出肉胞,分明是要化蛟了。錦鯉貪婪且不自量力地想。

我若是吞掉它……

海蛇當真是餓極了,竟驟然張口,連戲弄的興緻也沒有。它被壓在此處,除了近來鬧事的那隻鳥,再未見過別的活物,當下見了冒著絲絲靈氣的錦鯉,只想吞進腹中。

錦鯉見勢不妙,調頭就跑。它借著體型,迅速游閃在海蛇的身軀之間,靈活敏捷。岩壁被嘭聲碰撞,海蛇屈身寒潭,上壓封印,極度不便。它又正逢化蛟關鍵,無法隨心所欲的縮減身形。只能任由身軀粗暴地碾過岩壁,一尾甩得底下岩壁寸寸龜裂。

錦鯉躲閃著石塊,沒命逃竄。粗壯的身軀填壓四周,將它可躲避的地方飛速壓窄。它被水流擠推進狹隘之中,海蛇蜷收身軀,將它封在身軀之間。豈料它竟從自己張口的瞬間竄過鋒利的牙沿,沖向水面。

錦鯉背上被海蛟齒刮掉些許鱗片,它顧不得回頭,只能埋頭上游。下方水流激蕩,海蛇彈身,眨眼追上了它。

巨口已張,潭水倒吸,一切都瘋狂涌納向那張口。錦鯉游曳艱難,水面已近在咫尺,卻倏地被倒吸回去。

要被吃掉了!

錦鯉已經被吸納入口,眼見海蛇將要閉口,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拚命掙向要閉合的一線空隙。

前邊突然探進一隻手,骨節泛白,狠狠扳開海蛇的口,露出錦鯉來。錦鯉撞進凈霖懷裡,刺溜一下就竄進凈霖鬆開的領口,貼著凈霖的肌膚不肯再冒頭。

凈霖臉色蒼白,一指定住海蛇雙眼中心。海蛇只怔了一瞬,便作畏懼之態,由著凈霖轉身。可凈霖一轉身,它便凶形畢露,撲咬而來。凈霖靈氣虛浮,不過是裝裝樣子,嚇唬尋常精怪尚可,但面對這將化蛟之蛇,卻沒什麼用處。

凈霖早有預料,踏壁旋身,海蛇騰尾阻撓。只見凈霖稍稍避身,便借著海蛇騰尾之力,踩著它破水而出。海蛇跟著探身出水,粗壯身軀猙獰可怖,撕咬追趕。寒潭之上封印大亮,忽然下壓,將海蛇生生壓進水中。水花迸濺,凈霖上了岸,將錦鯉丟向等候在一側的石頭小人。

石頭小人仰頭奔跑,接了個正好,跟著和錦鯉在雪中滾了一圈。錦鯉等它爬起身,卻半晌不見動靜,側目一看,石頭小人通身覆冰,非常遲鈍。

凈霖連發也未束,象牙白的衣裳濕透貼身。他抓起鴉青色的寬衫罩上身,松垮地系了腰帶。那一截兒頸白皙帶水,水珠緩滑進鎖骨,融於膚色。

凈霖掩口咳了幾聲,身形單薄,在冰天雪地里更顯羸弱。

他只沉聲說:「走。」

轉身又覺不對,回首一看,哪裡還有錦鯉,雪地里分明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胖小子!

錦鯉垂頭看見了藕般的手臂,大驚失色,想也不想的撒腿跑向凈霖,一個猛撲埋進凈霖懷中,環緊凈霖的脖頸,貼著凈霖的頰面咬詞不清道,「季……季里!」

凈霖數百年不曾與人接觸,當下也退後一步,竟然有片刻不知所措。錦鯉拱在他頸邊,眼淚不值錢地亂蹦,可憐又無助地望著他。凈霖只覺得額角突跳,久違的頭痛起來。

錦鯉趁著此機,爛漫無邪地又貼了上來。凈霖脖頸冰涼,叫錦鯉捨不得撒手。

它竟被這一遭給嚇化形了!

它——他心裡打算尚不成形,故而面上只將天真學了個七八分。他依著凈霖,像一團溫熱融化在凈霖胸口,刺得凈霖恍如隔世。

凈霖偏頭,眉間緊皺。錦鯉眨眼揣摩他的神情,小聲說:「季里……肥……家。」

他吐字不清,說話很是艱難,顯然是在笨拙地模仿「人」。凈霖可以允許一條魚同他一起,卻不能允許一個人同他一起。因為他的七情六慾在數百年前便斷得乾淨,他至今沒有愛過一個人,也不想學會如何愛一個人。他曾在「人」的情誼中備受煎熬,並且代價慘重。若說他曾明白過一種情感,那也許該是「恨」。

他為了「恨」,不惜手握屠刀,墮入殺戮。

因此他在這鮮活的、溫熱的依賴中,生出股幾近懼怕的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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