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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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險上黨地
秦趙對抗,上黨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
先得說說地緣大勢。若以兩國腹地本土論,秦趙之間堪稱天險重重距離遙遠。函谷關東出,中間隔著周室洛陽王畿、韓國、魏國的數千里河山。從秦國的河西高原東出,且不說河西高原本身之險峻,從九原雲中大草原洶湧南下的大河更是難以逾越的第一天險。過了大河,又一天險呂梁山。呂梁山東北至西南走向,東北接樓煩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門口接龍門山,依河逶迤近千里,連綿群峰高聳,彷彿是上天為大河刻意築起的一道接天大堤。過了呂梁山是豐饒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趙國秦國拉鋸的晉陽,中部南部是魏韓兩國的河東、河內之地。越過河谷平原,則是又一道南北綿延千里的天險——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經?北次三經》云:「北次三經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後世《博物志?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極處,亦如東海不知所窮盡也。」在古人口中,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歷來大大有名。這道大山與呂梁山一樣,也是東北至西南走向,東北起於趙國代地的拒馬河谷,西南至於魏國河內的大河北岸,也同樣是綿延千里。
呂梁山與太行山夾峙的汾水河谷平原,還有太行山以東直抵大河入海處的千萬里廣袤土地,春秋時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諸侯——晉國之領土。魏趙韓三家分晉,天下進入了戰國。戰國分野:太行山以東以北為趙國,呂梁山南端(河東)、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內)並大河南岸平原,為魏韓兩國。也就是說,秦國要向東進入趙國,這太行山是最後一道天險。
太行山之為天險,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亘百餘里的廣袤山塬。於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東西百餘里甚至數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更有甚者,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塬,僅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便是東西橫貫的峽谷,古人叫做「陘」。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
軹關陘。軹者,車軸之端也。軹關者,通道僅當一軹(車)之險關也。這個陘口位於河內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北),是河內進入上黨山地的第一通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魏國早年在軹陘口修築了一座駐軍城堡,叫做軹邑,專司防守這個重要通道。
太行陘。亦名太行關,位於河內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對韓國野王要塞,是為韓國連接上黨的唯一通道。
白陘。亦名孟門,位於河內太行山北折處(今河南省輝縣西)。魏國早年在這裡也同樣修築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陘。因在太行山東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於趙都邯鄲西南的石鼓山(古稱滏山),山嶺高深,形勢險峻,為趙國進入太行山以西之上黨的最重要通道。
井陘。亦名土門關,位於太行山東麓井陘山,為趙國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國從晉陽一路進入趙國的重要通道。
飛狐陘。亦名蜚狐陘,位於太行山東麓恆山之峽谷口。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邐蜿蜒百有餘里,是燕趙通胡之要道。
蒲陰陘。亦名子庄關,位於太行山東麓之燕國易縣西北,是燕國向西進入樓煩的唯一通道。後世稱為金陂關、紫荊關。
軍都陘。亦名關溝,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於燕國薊城北部之軍都山,是燕國北上胡地之通道。
如此天險,秦國大軍要越過太行山,卻是談何容易。
這八條通道中,北邊四條(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秦國是無法利用的。因為秦國大軍只有從河西高原渡過黃河、翻越呂梁山、穿過汾水河谷平原,才有利用北邊兩陘(井陘、飛狐陘)的可能。一則是這條路線在當時根本不可能行進大軍,二則是縱然千方百計行軍抵達,大軍也沒有可以展開的戰場,不堪對方一軍當關。這種情勢,決定了秦國不可能從太行山北段進逼趙國。從秦趙抗衡的軍爭大勢看,此時的秦國已經穩定佔據了河東、河內兩郡,北邊的晉陽(今太原)也在與趙國拉鋸之中。最可行的進逼趙國腹地的通道,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條通道——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這四條通道,除了滏口陘在趙國腹地,其餘三條恰恰都在目下秦國的河內郡。
然則,整個這四條通道卻都要通過一片要害山地。這片山地便是上黨。
上黨者,以其高「上堪與天黨」之讚譽得名也,可見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勢。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時,連帶掀起了一大片崢嶸高絕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東面鳥瞰邯鄲谷地,這便是橫亘於兩大谷地平原之間的上黨高地。這片高地北起閼與,南至河內與太行山連為一體,南北長三百餘里。西起少水,東至漳水與太行山渾然一體,東西寬二百餘里。上黨山地嵯峨,河流紛紜,峽谷交錯,林木蒼茫,除了四條陘口出入,整個上黨彷彿一個渾然無孔混沌未開的太古封閉之地。在這四條陘口漸行交會的東部高地,恰有一座險峻關口當道,這是赫赫大名的壺關。此地兩山夾峙,狀如壺口,春秋晉國在這裡設置城堡關口,得名壺關。有了壺關,你縱進入上黨,也無法繞過它而進入趙國;當然,趙國從滏口陘進入上黨,不越過壺關,也無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黨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絕天險。趙國得上黨,便是邯鄲西部天然的戰略屏障,可一舉將秦國壓制在河內。秦國若得上黨,則可居高臨下地逼近到邯鄲百里之內,趙國腹地大開,無險可守。雖然秦國也可從安陽北進趙國,然卻必須渡過漳水之險方可北進,其威力遠遠不如奪取上黨。
唯其如此,上黨天險陡然大放異彩,成為秦趙兩強的必爭之地。然則,微妙之處在於:此時的上黨天險既不在秦國手裡,也不在趙國手裡,卻在韓國手裡,是韓國北邊一個郡。如此一來,爭奪上黨頓時成了天下最為矚目的一件大事。
二三晉合謀易上黨
白起接到密報時,上黨之變正在緊鑼密鼓地行進之中。
還在秦國威懾周王室與韓國割讓河外渡口之地時,韓國的一位大臣警覺了。這位大臣,是上黨郡守馮亭。馮亭本是東胡名士,少年遊學入中原,曾在燕國上將軍樂毅滅齊時做過中軍司馬,後來樂毅遭罷黜,馮亭也憤而離燕南下。路過新鄭,恰逢韓釐王求賢守上黨,馮亭慨然應之,從此做了韓國的上黨郡守。馮亭才兼文武,穩健清醒,硬是在韓國日見衰弱的情勢下將上黨治理得井井有條,防守得水泄不通,無論秦趙魏三國如何滲透,總是不能亂其陣腳。秦國奪取韓國河東、魏國河內兩郡后,上黨郡事實上成了漂浮在秦趙兩國間的一座孤島,與韓國本土連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條路:南出太行陘,經野王要塞南下渡河進入韓國。縱是如此險峻,馮亭還是鎮靜如常,率領五萬守軍穩穩地駐紮在上黨。倏忽十餘年過去,馮亭非但成了韓國棟樑,而且成了秦趙魏三國時刻關注的搶眼人物。
然則,秦國兵不血刃地奪取東西數百里河外渡口后,馮亭驟然緊張了。
上黨高地原本屬於晉國,魏趙韓三家分晉時,閼與以東的上黨高地分給了趙國,其餘絕大部分上黨高地全部歸屬韓國。於是,韓國有上黨郡,趙國也有上黨郡。同是上黨郡,在兩國的重要性卻有著天壤之別。趙國將上黨看做抗秦戰略屏障,看做邯鄲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險長城。而上黨對於韓國,卻越來越成為沉重的飛地累贅。戰國初期,上黨尚是韓國北部抗擊樓煩、東北抗擊中山國與趙國的屏障。及至秦國東出,河東河內皆歸秦國,上黨便成了韓國在大河北岸的一塊飛地。上黨雖然是三晉兵家聖地,然而卻是個民生窮困之地,若無源源不斷的糧草輜重輸送,五萬大軍是無論如何撐持不到半年的。秦國未奪河外渡口時,韓國尚可從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輸送糧草輜重。河外渡口之地歸秦,水路立即斷絕,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國交付關稅並經秦軍查驗貨物方可通行。經年累月如此,日益窮困的韓國如何吃得消?若繞道趙國進入壺關,雖則不用關稅,路途卻是遠了幾倍,一路上人吃牛馬吃,運到也所剩無幾了。這便是軍諺「千里不運糧」的道理,誰卻支撐得起?如此一來,上黨可能立即陷入飢荒。上黨十七座關隘城邑,本來就存糧無幾,若斷絕輸送,不出三個月便會崩潰。
春風料峭的三月,馮亭兼程南下,連夜渡河回到了新鄭。
「公有謀划,本王聽你便是。」韓桓惠王一見馮亭便知來意,愁苦地皺起了眉頭。
「臣啟我王。」馮亭毫不猶豫,「窮邦不居奇貨。上黨眼看不守,當適時出手。」
「出手?如何出手?」
「河外道絕,目下又正當春荒,三月之後上黨軍民必亂。若秦國奇兵突襲,亂軍必不能應。上黨若歸秦,趙國岌岌可危矣!趙國若亡,韓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將上黨歸趙。趙思上黨久矣,得之,必感韓國之情。秦亦欲得上黨久矣,其時必力奪上黨而攻趙國。趙與秦戰,必親韓,韓趙結盟則魏國必動心,韓趙魏三家同心,則可抗秦於不敗之地也!」
「哎——」韓桓惠王長長地驚嘆了一聲,「好謀划!左右要丟,何如丟個響動,也教秦國難堪一番?你只說,如何鋪排?」
馮亭如此這般說得一番,韓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奪,連夜開始了種種籌劃預備。次日清晨,韓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鄲。與此同時,馮亭的請降密書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統領國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馮亭密書,頓覺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連夜進宮稟報。孝成王趙丹剛剛與韓國特使密談完畢,要與平原君商議。兩下一說,平原君覺察到了一絲異味:同是一事,韓國為何分做兩路來說?莫非背後還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主張重臣會商,以免在此緊要關頭出錯。
次日清晨,趙國重臣濟濟一堂。孝成王趙丹開宗明義:「韓王特使昨日入趙,言韓國河外道絕,上黨難守而欲交趙國;上黨守馮亭亦緻密書於平原君,欲帶上黨軍民歸降趙國。兩路一事,我當如何處置?事關重大,諸位但盡其所言,毋得顧忌。」
話音落點,大臣們驚訝得相互觀望起來,顯然是在探詢誰個與聞消息,卻又都輕輕地相互搖頭,顯然是誰都覺得突兀。畢竟,上黨之地是太顯赫太重要了,韓國如何要拱手讓給趙國?接納不接納?各自後果如何?因應對策又如何?如此環環相扣之連續謀划,驟然之間如何想得明白?一時之間,大臣們良久默然。
「老臣以為:韓出上黨,目下是一發而動全局之大圖也!」還是素富急智的藺相如先開了口。身為先王舊時權臣,雖則相權名存實亡,藺相如事實上只在邦交事務上保留得些許權力,但藺相如卻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上黨之地已成秦趙對抗之要害,然在韓國卻是死地。唯其如此,韓國要出手上黨,此為大勢使然也。然則出此重地,韓國必有大局圖謀,絕非馮亭一人心血來潮耳。否則,不當一事兩路。為韓國計,老臣以為其圖謀在於:借獻上黨而與趙國重結抗秦盟約,進而引魏國而成三晉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趙國魏國之力,保實力最弱之韓國長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
虞卿立表贊同。魏齊自殺后,虞卿連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黃歇對他與信陵君夙敵魏齊交厚大是反感,毫無舉薦他在楚國做官之意。萬般無奈,虞卿只好又回到了趙國。素來尚友尚義的趙國人,全然沒將虞卿掛印出逃當做叛逆之舉。更兼平原君對魏齊之死原本深為愧疚,絲毫沒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將他官復原職,只是沒有了相權,成了與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後,虞卿再也沒有了初時相權上卿的那般新貴氣焰,與藺相如交好起來。兩人多閑暇,常聚議天下邦交,竟是十分的投機融洽。今日見藺相如開了先河,虞卿立即跟上,「韓國之謀雖從己出,卻與大局有利。秦壓河外,韓國岌岌可危,魏國惶惶不安。趙國雖強,單抗秦國卻也吃力。若得三晉重新結盟,天下格局必是為之一變。」
「言不及義也!」平陽君趙豹冷冷一笑,「兩位上卿只說,究竟接納上黨否?」
藺相如淡淡道:「平陽君必有大義之見,願聞其詳。」
「老夫之意,上黨不能要!」趙豹沉著臉,「無故之利,貪之大害也!」
「韓國信服趙國,如何無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趙豹以叔父之身,對孝成王毫不客氣,「秦國斷絕河外之道,顯然是要逼韓國交出上黨。韓國明知秦之圖謀,卻偏偏將上黨獻於趙國,分明為移禍之計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縱是趙國強大也未必穩妥,況乎趙國未必強於秦也,如何不是無故之利了?趙國若受上黨,必然引秦國大舉來攻,豈非引火燒身?一言以蔽之,上黨是個火炭團,萬不可中韓人之算計,受此招禍之地。」
「平陽君何其大謬也!」隨著一聲響亮的指斥,一個玉冠束髮的英挺年輕人從後排霍然站起,正是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其時趙奢已死多年,趙括承襲了馬服君虛爵,尋常被人稱為「馬服子」。由於曾在宮中與當年的太子趙丹一起讀書多年,孝成王對趙括分外讚賞,一即位便授趙括以職掌邯鄲防衛的柱國將軍。論官職,柱國不是高位重臣,然則由於趙括承襲了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趙括幼時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后更是見識不凡,在趙國朝臣中已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後起之秀。當然,更根本處在於趙奢聲望與孝成王之器重讚賞,趙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會。此時趙括一開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這位極其傲慢的王叔,大臣們一則振奮二則緊張,殿中鴉雀無聲,連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趙括一眼,覺得趙括未免過分。饒是如此,趙括旁若無人,侃侃高聲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失國不因四戰之地。先君武靈王時,趙無韓國上黨,卻胡服騎射拓地千里震懾天下。唯其如此,趙弱趙強,趙存趙亡,固不在上黨險地也,在國力也,在軍力也,在朝野之氣也!」只這幾句,大臣們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馬服君之子,有膽氣!
「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趙括辭色凌厲,一瀉直下,「若趙國無國力、無大軍、無壯心,縱是韓國無圖謀而拱手相送,趙國可能守得上黨?若趙國有國力、有大軍、有圖霸王天下之雄心,縱是韓國不獻上黨,趙國亦當奪來,又何懼移禍之計哉!今平陽君先自認趙弱,徒滅志氣,而後視韓國獻地為移禍之算,誠可笑也!若以此說,上黨歸趙為韓國移禍,上黨歸秦莫非便是韓國依附虎狼?夫一弱韓,自忖險地難守,危難之際思大局,獻地於同根之邦,圖謀結盟抗秦,於情於理於道於義,何者有差?何獨不見容於平陽君而中傷若此乎!」
平陽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豎子無謀,大言誤國!」
趙括哈哈大笑:「小言有謀,大言無謀,平陽君何其滑稽也!」
「豎子只說!趙國抗得秦國么?」
「我便為平陽君一算。」趙括掰著手指,「秦國大軍五十餘萬,趙國大軍也是五十餘萬;秦國人口千萬左右,趙國人口也是千萬左右;秦國倉廩有十年軍糧可支,趙國倉廩也有十年軍糧可支;秦國軍資器械有多少,趙國也一般有多少,還多了林胡草原的數十萬馬匹牛羊,戰馬比秦國尚居優勢;秦國有名將,趙國也有名將;秦國有能臣,趙國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戰,趙人更是舉國剽悍胡風。平陽君但說,趙國哪一樣抗不得秦國?」
「豎子誤國!」趙豹面色鐵青,「邦國戰陣,有如此算賬么?」
趙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陽君之見,該當如何演算法?抑或混沌不算,只猥瑣避禍便了?」
趙豹嘴唇抽搐,一跺腳離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驟然回身吼了一句:「豎子誤國!」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對趙括氣走平陽君雖覺不妥,然而對趙括的一番道理卻是不得不服。就實而論,除了還沒來得及推行第二次變法,趙國比秦國確實不差,趙括所數宗宗細目也絕無誇大。如此看去,接納上黨與否似乎不言自明了。雖則如此,有平陽君堅執反對,趙王與平原君也都還沒有說話,大臣們一時又都僵住了。
「老將軍,」孝成王看著廉頗笑了,「你說說,依趙國軍力,上黨能否守得?」
老廉頗慨然拱手道:「連同御胡邊軍,趙國大軍六十餘萬。論戰力,趙軍與秦軍不相上下。只要趙國沒有攻秦之心,而只做抗秦防禦,上黨堅如磐石!」
「大將軍言之有理。」職掌財政的內史大臣趙禹冷靜接道,「平陽君言韓國移禍,實則是顧慮趙國不足抗秦也。我大趙今有六十萬大軍,若依舊畏秦如虎而不敢接納上黨,誠為天下笑耳!」
「老臣贊同。」已經是兩鬢白髮的國尉許歷道,「當年無上黨,馬服君尚血戰秦軍而大勝。趙軍戰力何輸秦軍分毫?目下我軍資糧草充盈,若再得韓上黨歸趙,趙國西部矗立起一道橫寬三百里的天險屏障,何以平陽君此時卻畏懼與秦軍抗爭?老臣實在不解也。除非趙國聽任秦國蠶食山東,否則不能丟棄上黨。」
「王叔之見?」孝成王看著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猶豫不決,然則諸位大臣之言使老臣茅塞頓開。馬服子趙括言之有理: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平陽君雖老成謀國,然卻失之畏縮退守。百餘年來,凡趙國畏縮避禍遊離於中原之外時,無不國勢大衰,凡大刀闊斧開疆拓土周旋於天下時,都是國勢昌隆。就上黨而論,趙國原本有東上黨,今受西上黨而成一體屏障,亦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秦國爭上黨,分明是為誅滅三晉尋求根基。當此之時,退縮則危局接踵而來:上黨歸秦、韓魏附秦,則趙國孤立,最終將被秦國蠶食壓縮,甚或一舉滅國。銳意進取則大局有大利:上黨歸趙,三晉結盟,甚或可能重新結成六國合縱,孤立秦國。長遠看去,秦趙爭天下勢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豈有他哉!」
「彩——」一言落點,大臣們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好!」孝成王興奮地拍案,「接納上黨事,由平原君領虞卿、藺相如籌劃;大軍整備事,由大將軍領老國尉、馬服子籌劃。」
三日之後,平原君的特使馬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韓國上黨郡的治所壺關。郡守馮亭率領將士吏員,在壺關北門外郊禮迎接。平原君當場頒布了趙王書令:上黨郡守馮亭,明察時勢,大功卓著,封為華陽君,食邑三萬戶;十七員關隘大將與十三名縣令俱封侯爵,食邑三千戶;所有軍民皆賜爵三級,賞六金。
平原君委藺相如暫署府庫郡政交接事務,委虞卿從趙國輸送糧草物資救濟饑民,委趙括暫署關隘要塞諸般軍務交接。忙碌半月,諸般軍政事務大體就緒,大將軍廉頗與國尉許歷率領十萬大軍也堪堪抵達。接收所有關隘之後,廉頗下令:原韓國上黨的五萬守軍,全部開出上黨,移防趙國腹地。這是大將軍廉頗、國尉許歷、馬服子趙括在查核防務之後的新決斷。老少三將軍異口同聲:「韓軍渙散疲惰,留駐上黨徒亂軍心。」平原君也贊同了。
上黨大體安定,平原君來壺關幕府拜望馮亭。平原君提出的方略是:東西兩上黨合併為新上黨郡,仍由馮亭以封君之身做大上黨郡守,不治軍唯治民;若馮亭不願留任上黨,可回邯鄲做國尉,換許歷來做郡守。馮亭思忖良久,喟然一聲長嘆:「我棄上黨,已成天下不義之人也!若得入趙封君,只怕對爭取魏國合盟不利。馮亭唯願回歸韓國,輔佐韓王與趙國結盟。」
平原君思忖再三,終是不能勉強,請准趙王,賜馮亭黃金千鎰,禮送馮亭出境了。新郡守許歷不解,平原君笑答:「韓桓惠王素無主見,若有馮亭在,韓國便是趙國鐵盟也。」許歷仍是困惑:「馮亭獻地而不做封君,雖有隱士之風,卻分明是無擔待之人。若回韓首鼠兩端,豈非大害?」平原君搖頭笑道:「身為大將,馮亭已負不義之名,且必令秦國恨之入骨,除非回歸東胡隱居,何能再首鼠兩端也?」許歷恍然大笑:「平原君果能算人,許歷不及也。」
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黨忙碌並郡時,藺相如已經秘密趕到了大梁。
這時的魏國已經對情勢變化漸漸清楚,隨著一個個秘密斥候的消息急報,大梁君臣亂了方寸。領丞相事的須賈與一班親秦大臣,力主維持秦魏盟約不變,魏國絕不能攪到韓趙結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齊倒台而復出佐政的信陵君與一班老臣子,卻都主張魏國暫時騎牆中立,在秦趙之間待價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倒是真正做了騎牆之君。在這激烈爭辯的當口,藺相如風塵僕僕地來了。
信陵君素負盛名,又與平原君有聯姻之親,藺相如便先行拜會了這位持重明銳的王族公子。信陵君只一句話:「三晉之勢,今非昔比,趙國已成中流砥柱,魏國無足輕重也。」藺相如也只一句話作答:「騎牆壁上觀,只怕牆腳松潰也。」信陵君笑道:「秦魏有盟:絕不再蠶食河外寸土。牆腳堅實無憂也。」藺相如哈哈大笑道:「公子當真滑稽也!虎狼發誓不再吃羊,羊卻信以為真了?」信陵君素聞藺相如膽識才具,心下不禁敬佩有加,一番思忖道:「羊雖生角,惜乎身軀無力,奈何?」藺相如道:「趙以濟西八城之地資魏,魏可做軍輜重地,何能無力也?」信陵君目光頓時一亮:「但得如此,無忌有對策也!」
次日藺相如晉見魏王,將大勢說得一遍,再將趙國借八城之地與魏國的事一說,魏安釐王立即滿臉笑意,慷慨允諾與趙國結盟抗秦。藺相如尚不放心,又與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趙國去了。
藺相如一走,須賈一班親秦大臣立即紛紛進宮,輪番勸諫魏安釐王。眼見魏安釐王又有鬆動,信陵君與幾位王室老臣密商對策。元老大臣們原是對沒有根基卻又張揚跋扈的須賈恨得咬牙切齒,一口聲喊殺。信陵君反覆思忖,覺得群臣上書威逼魏安釐王罷黜須賈,仍然不能根除這個大奸,遂向隱居大梁的老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一笑:「為國除奸,原是遊俠本分,有何難哉!」次日便向信陵君舉薦了一個隱居風塵的遊俠朱亥。這個朱亥看似木訥,大袖中卻時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鐵錐,慷慨好義,被侯嬴視為堪托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將須賈的諸般行止對朱亥細說了一遍。朱亥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三日之後,大梁傳開了一則驚人的消息:代相須賈暴死王街,頭顱被砸成了肉醬。身邊一幅白布寫著八個大血字——嫉賢妒能,惡貫滿盈。一時間大梁國人驚乍相傳:秦丞相范雎派來刺客,殺死了仇人須賈。親秦大臣們惶恐不安,紛紛指斥范雎出爾反爾不堪邦交。魏安釐王也是心驚膽戰,生怕記死仇的范雎哪一日再來尋釁自己,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鄲,與趙國韓國結盟抗秦。
驟然之間,三晉形勢大變,秦國多年累積的河外優勢幾是蕩然無存了。
趙國兩趙豹,前一趙豹是武靈王時之陽文君,此趙豹為惠文王所封,孝成王叔父。
趙國封君最高,侯爵次之,與秦國大體相同。
三秦國戰車隆隆啟動
當白起與范雎星夜趕回咸陽時,已經是三更將盡了。一直在東門外等候的王宮長史二話不說,將兩人匆匆領進了王宮書房。秦昭王正在與國尉司馬梗密談,見白起范雎到來,立即吩咐上來兩席酒飯,教兩人邊吃邊聽司馬梗敘說各路密報。及至兩人吃罷,司馬梗也將三晉上黨之變的大致情形堪堪說完。侍女煮茶間,秦昭王吩咐內侍總管守在書房門廳之外,任何夤夜晉見者一律擋回,回身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范雎:「說說,如何應對了?」
「三晉合謀,實出所料。」范雎見白起沉思,先開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晉結盟,力不足懼,唯勢堪憂也。爭奪上黨乃我邦長遠圖謀,將成未成之際,卻被韓國一變而驟然牽動全局。全局之變,一則在於三晉之盟有可能誘發山東六國再度合縱抗秦;二則在於趙國挾上黨天險屏障,而對我河東河內成居高臨下之大攻勢;河東河內但丟,秦國數十年東出戰果便將化為烏有!此所謂勢堪憂也。唯其如此,臣以為與趙國大決之時已經到來。但有退縮,天下山河巨變!」
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武安君以為如何?」
「應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見泰然,此刻面色肅然,語氣冷靜舒緩,「趙國全據上黨,又與韓魏結盟,分明是要壓迫我從河內河東退縮,若不與之針鋒相對,秦國之山東根基將丟失殆盡。時也勢也,敵方有變,我亦當隨之應變。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為此,秦趙大決之機已經不期然到來。秦國唯以大勇應戰,決而勝之,方可圖得大業。」
「好!」秦昭王拍案讚歎,「武安君有此膽氣,我心底定!」
白起語氣一轉道:「然則,以軍爭大勢論,我軍尚未築好最紮實根基。兵力尚欠,糧草輜重尚未囤積到位,一班大將也還心中無數,軍兵對趙戰事尚未充分演練,等等。唯其如此,臣有一請:大戰籌劃,聽臣全權調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戰。」
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謀而合也!長史,宣讀王書。」
長史捧著一卷王書匆匆走來展開,高聲念道:「秦王王命: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全權謀划調遣,國尉司馬梗輔之糧草輜重;授白起舉國兵符並鎮秦穆公劍,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偌大書房一片肅穆。白起嘴角一陣抽搐,話也說不出來了,連范雎也驚訝得眼睛直稜稜看著秦昭王不說話了。如此王書,簡直就是將秦國交給了白起。鎮秦穆公劍不消說得,臨戰上將軍受生殺大權,原是戰國通例。要緊處是那「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行事」——全權調動舉國兵馬且可以不聽王命!天下何曾有過如此君王書令?一時間白起冷靜下來,對著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請秦王收回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臣唯求權衡進退而已。」范雎略一思忖道:「臣亦此意。武安君陷於物議,於國不利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負邦國興亡之責,無大權豈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諳軍旅,若有心血來潮之亂命,便是邦國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戰之身,當此非常之時,舉國托之,唯見其忠。若得物議,嬴稷決而殺之!」轉身一揮手:「長史,第二王書。」
長史又捧過一卷竹簡展開念誦:「秦王書令:對山東之邦交斡旋,悉聽應侯范雎全權謀划調遣,河東守王稽輔之;授范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庫財貨之權,可與六國全權盟約。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書房大廳又是一陣默然。素有急智的范雎只深深一躬,破例地沒有了應對之辭。只秦昭王沉重地轉悠著,君臣幾人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良久,秦昭王悠然一笑:「應侯已將大勢說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則使合縱不能成勢,二則使上黨不能積威。重擔兩分,應侯執邦交破合縱,武安君率大軍壓上黨,本王坐鎮安國兩相策應。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勝之大決何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君臣幾人一時肅然,異口同聲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旬日之間,秦國朝野緊張忙碌起來了。郡縣忙著徵發新軍,各地府庫忙著向關外調運糧草輜重,咸陽王宮與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燈火通明吏員如梭。連六國商區尚商坊也出現了異常,六國商人的鹽、鐵、皮革三宗貨物大是熱賣,三五日之間便沒了存貨。商旅們大是驚喜,連忙晝夜兼程地從關外向咸陽輸送貨物。一時間,咸陽東方大道上車馬絡繹不絕,東去的秦國車隊與西來的山東車隊轔轔交錯,晝夜川流不息。及至貨物運到咸陽,又是頃刻告罄。一夜之間,咸陽商市彷彿成了吞噬鹽鐵皮革的無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來,都消解得無影無蹤。有機警商人終於疑惑了,扮做咸陽國人轉悠到秦國官市打量,一看之下大是蹊蹺——秦國官店中這三宗貨物排列如山,卻無人來買。疑惑詢問,秦國官商只一笑:「山東貨品精細,秦人喜好,豈有他哉!」回去一說,山東商人頓時議論紛紛。秦人素來喜好本邦物事,國人買家常物事極少光顧山東商旅店鋪,六國商旅得利之主顧,全在秦國官府與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間秦人偏偏就熱衷了山東鹽鐵皮革?既非荒年,又無大戰,秦人如何瘋了般囤積鹽鐵皮革?一個月下來,山東商人們終於漸漸看出了名堂,秦國要打大仗了。可是,當年秦國打魏國河內、打楚國南郡都沒有如此鋪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還緊張?戰國之世,商旅本有「義報」傳統。咸陽如此聲勢,商旅們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晉商旅尤為恐慌,立即將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國。然則兩三個月過去,報回去的消息泥牛入海,商旅們漸漸又覺得氣餒了,徒然憂國多此一舉也。
疑雲密布之中,秦國戰車已經隆隆碾向了關外。
方略一定,白起帶著上將軍府三十餘名司馬駐進了藍田大營。統帥幕府一立,白起立即開始了秘密調遣。第一路,王齕率步騎大軍十萬,先行開赴毗鄰上黨的河內郡駐紮。此時的王齕已經是左庶長高爵的大將,尋常戰事幾乎都是王齕帶兵出戰。白起向王齕反覆申明四點:其一,駐軍河內北段,確保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三條進入上黨的通道不被趙國封堵;其二,大張聲勢開進,教山東六國明白看到秦國爭奪上黨之決心;其三,除非趙軍已經佔領三陘封死上黨通道,否則不許開戰,唯保對峙之勢可也;其四,進入上黨只以確保三陘為要,絕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無軍防守之關隘,也不許擅自佔領。末了,白起沉著臉叮囑:「大軍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對峙之勢,為應侯斡旋山東造勢,為大軍跟進確保通道。貪功冒進散開兵力,便是先敗。」王齕「嗨」的一聲領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誤,王齕提頭來見。」赳赳去了。
第二路,步軍主將桓齕率精銳步卒三萬,輕裝密出河西離石要塞,東經晉陽補充給養,再秘密南下,由幾條河谷分別進入上黨以西沁水河谷秘密駐紮。白起對桓齕的叮囑是:「此路為奇兵,行軍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隱秘,唯求不為趙軍覺察。一月之內抵達,便是大功。進入沁水河谷,軍食由王齕從軹關陘輸送,不許起炊。」
第三路,騎兵主將王陵率鐵騎五萬出河內,攻克韓國通向上黨的唯一要塞野王。由於野王事實上已經沒有韓國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對此路要點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戰而在守。大軍駐定,立即修築長期囤糧之大型倉廩,並同時拓寬野王北進上黨、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備糧草輜重源源輸送。王陵此時已經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將,與蒙驁同爵,僅僅次於王齕。由於王陵機敏幹練,白起便選定王陵來擔當這兼具軍民事務的重任。
第四路,大將蒙驁秘密統籌後續兵馬源源開進。蒙驁此時已是軍中老將,非但資望深重,更是難得的穩健縝密,只要沒有大仗惡仗,白起不在軍中時,歷來都委任蒙驁主持中軍,反倒是猛將王齕從來沒有主持過中軍幕府。這統籌後續兵馬之事可謂千頭萬緒,最大難點在兩處:一是隱秘有序地輸送藍田大營全部的大型攻堅與防守器械,二是不斷將各郡縣輸送來的初訓新兵員編排成軍,且要再度嚴酷訓練三月,而後隨時聽命開進河內。全軍大將,舍蒙驁無人擔得此等煩瑣重任。
第五路,國尉司馬梗坐鎮函谷關督運糧草輜重。這個司馬梗,是秦惠王時名將司馬錯的長子,穩健清醒有如乃父,疆場征戰之膽識卻稍遜了一籌。多年前司馬梗奉乃父遺命入秦,秦昭王徵詢白起考語之後,命司馬梗做了國尉,處置軍政而不職司戰場。白起對司馬梗的軍令是:「一年之內,車不絕道,河不斷舟,國中倉廩之軍糧悉數輸送野王。」司馬梗大是驚訝道:「《孫子》云: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秸稈一石,當吾二十石。武安君縱不能全然食敵,亦當視戰場情勢而囤糧。舉國軍糧巨額無計,如山堆於險地,若戰事早完,豈非暴殄天物?」白起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兩百餘年過去,孫子此話尚被你這名將之後奉為圭臬,誠可笑也!春秋小邦林立,百里之內必有倉廩,破軍殺將而奪敵軍糧,自可快如颶風。今日天下七大戰國,河內唯有一座魏國敖倉,毀敵糧倉可也,斷敵糧道可也,你卻如何奪敵之糧?縱能奪得些許,數十萬大軍如何足食?」白起驟然斂去笑容道,「秦趙大戰,乃是舉國大決。戰場一旦拉開,必將是曠古未見之慘烈,不做舉國死戰之備,安有勝道?現存舉國軍糧猶恐不足,談何暴殄天物也!」司馬梗悚然警悟,一個長躬道:「武安君之勢氣吞山河!謹受教。」
諸路大軍啟動,白起立即返回咸陽,向秦昭王與范雎備細稟報了諸般調遣與總體謀划。秦昭王大是振作,拍案笑道:「應侯伐交,似可成行了。」范雎笑道:「武安君之謀划,臣已盡窺壯心。山東伐交,臣自當與武安君之雄闊戰場匹配也!」君臣三人一時大笑,初時之沉重一掃而去。
次日,范雎帶著精心遴選的一班吏員並兩個鐵騎百人隊,高車快馬直出函谷關奔赴河東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將伐交大本營扎在安邑,范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上黨一旦形成大軍對峙陣勢,天下便會立即騷動起來,未入三晉之盟的齊楚燕三國必然要重新謀取向中原進展的機會,三晉之間也會隨之出現種種微妙局面。所有這些都需要臨機處置,直接與戰場相關的事態更是要當機立斷先發制人,若坐鎮咸陽,一切部署的推行都要慢得十多天。對於如此一場有可能曠日持久的大決戰,事事慢得旬日,則可能導致無法想象的結局。范雎駐紮安邑,便在實際上與白起形成了一個可隨時決斷一切的大戰統帥部,更可連帶督察兵員糧草之輸送,舟車牛馬勞役之徵發,稱得上事半功倍。
白起部署大軍之時,范雎也在遴選自己的伐交班底。范雎的第一道書令,是從藍田大營調來了鄭安平。范雎思謀:鄭安平雖然做了高爵司馬,但看白起之意,無實際軍功顯然不可能做領軍大將,而不做大將又如何建功,長期教鄭安平如同顢頇無能的貴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職,何報兩次救命之恩?范雎畢竟了解鄭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閭之間堪稱俊傑,只要使用得當,未必不能建功。反覆思慮,范雎與鄭安平做了一番長夜密談,給鄭安平專門設置了一個名號——山東斥候總領,將原本隸屬丞相府行人署的國事斥候全數劃撥鄭安平執掌。同時划給鄭安平的,還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便是原本由涇陽君執掌的黑冰台。涇陽君被貶黜出關后,黑冰台一直由行人署兼領,實際上聽命於丞相范雎。對於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范雎是極為謹慎的,王宮也是極為關注的。然則用於邦交大戰,卻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順,所以范雎沒有絲毫的顧忌。除了這兩撥精悍人馬,范雎還從王室府庫一次調出三萬金給鄭安平。當鄭安平在黑冰台秘密金庫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幣時,眼睛都瞪直了。
「安平兄弟,錢可生人,亦可死人。」范雎冰冷的目光銳利地在鄭安平臉上掃過,「若只想做個富家翁,范雎立請秦王賜你萬金,你安享富貴如何?」
「不不不!」鄭安平連連搖手,紅著臉笑道,「小弟老窮根了,何曾見過如此金山?大哥見笑了。」
「那便好。」范雎依然板著臉,「你要切記兩點:其一,辦國事當揮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台武士與行人署斥候,盡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錯失誤事,秦王會
立即知曉。你若得惕厲奮發重築根基,這次便是建功立業之良機。否則,雖上天不能救你。」
「小弟明白!斷不使大哥失望!」鄭安平回答得斬釘截鐵。
邦交斡旋,范雎選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城做官,如今雖然做了高爵河東郡守,實際上卻是施政無才,若沒有秦昭王那個「三年免上計」的賞功特書,只怕第一年已被國正監彈劾了。范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長處是奉命辦事不走樣,最是適合不需要大才急變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個高爵重臣之位,他倒寧可主張王稽做個高爵虛職的清要大臣;調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教王稽在這扭轉乾坤的秦趙大決中立下一個大功,而後回咸陽做個太廟令一類的高官。
王稽聽范雎一說,自是慨然領命:「邦交周旋,原是輕車熟路,應侯儘管交我!」
「王兄莫得輕視。」范雎肅然叮囑,「此次大決,關乎秦國存亡大計,但有閃失滅族大罪也。你之使命,全權周旋齊楚燕三國,使其不與三晉同心結盟。還如上次一般,金錢財貨任揮灑,吏員武士任調遣,唯求不能出錯!如何?」
「謹遵應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夫身晉高爵重臣,原是應侯一力推舉。若有閃失,累及應侯,老朽何顏立於世間?」
「王兄明白若此,范雎無憂也!」
范雎進駐河東郡旬日之後,高車駿馬絡繹不絕地出了安邑,向山東六國星散而去。
行人署,秦國執掌邦交具體事務的官署,隸屬開府丞相。
四長平布防廉頗趙括大起爭端
秦國兵馬東進,趙國立即緊張起來了。
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國只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齕為統帥,說明秦國並未將爭奪上黨看做大戰;最大的可能,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爭奪態勢,而後視六國能否結盟抗秦再做戰和抉擇。基於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藺相如全力連結六國合縱,使齊楚燕儘快與趙國結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討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領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趙括果然幹練,三日之內調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陘,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城外的大軍營地。大將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將下達布防軍令。廉頗沉穩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帶著軍中將領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已對韓國留下的上黨了如指掌。與大將們反覆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布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別是:
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餘里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部南部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為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鳩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為最要害處。廉頗以這三座山嶺為依託,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名曰丹水。丹水發源於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陘(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內北進上黨的必經之路。由於丹水沿岸地形較為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內大軍的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築行轅。
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里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陘口而深入,便在石長城內做縱深防禦。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外的丹朱嶺,沿著連綿山巔向東經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後(北面)是漳水流域,前出(南面)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於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
軍令下達之後,廉頗森然道:「百里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血戰之地!為此,本大將軍親自兼領石長城營壘。」
軍令發布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歷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眾將注目,正是增兵主將趙括。
趙括率軍西來,原為增兵。趙王書命並未明確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確他在到達上黨之後是否立即返回。趙括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合得來,合則留,不合則回,於是也不請命明確,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場,一路行軍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於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著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板上畫了一幅「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大不以為然。雖說廉頗是大將軍百戰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稟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若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抬上圖來!」趙括轉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將軍榻大小的一張木板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將,便見趙括指點著木板大圖當先一句斷語,「老將軍之部署大謬也!」只此一句,滿帳愕然。
「馬服子但有高見,說便是。」老廉頗平平淡淡。
趙括目光閃閃,激昂地說了開來:「審時度勢,秦攻上黨必將引來天下公憤,六國合縱只在朝夕之間。秦國有軍十萬,我有大軍二十萬,倍敵而出此畏縮守勢,令人汗顏也!《孫子》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大軍雲集,兵精糧足,老將軍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以三道防線龜縮我二十萬精兵;戰不言攻而只言守,最終必將師老兵疲而致敗局也!」
「馬服子之見,該當如何部署?」老廉頗溝壑縱橫的黑臉已經沉了下來。
「丹水河谷地形寬闊,我當以至少十萬大軍在此與秦軍正面決戰。再分兩路鐵騎各五萬,西路出沁水,東路出白陘,兩側夾攻河內秦軍。如此三面夾擊,一戰必勝,焉有秦軍猖獗之勢!」趙括說得斬釘截鐵。
「老夫敢問:趙軍與何軍為敵?」
「便是秦軍,何能畏敵如虎也?」趙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將憤然高聲道:「大將軍以勇氣聞於諸侯,何能畏敵如虎?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論事,目下部署已是畏敵如虎。」趙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戰法,只怕老將軍要以退守聞於諸侯了。」
廉頗向側目怒視的大將們擺了擺手,冷冷地看著趙括道:「攻守皆為戰,最終唯求一勝。馬服子以為然否?」
「要害處在於:如此退守只能求敗,何言求勝?」趙括立即頂上。
「馬服子聽老夫一言。」廉頗沉重緩慢地走出了帥案,「就實而論,秦軍之精銳善戰強於趙軍,秦之國力亦強於趙國。唯其如此,秦軍挾百戰百勝之軍威遠途來攻,無疑力求速戰速勝。但得曠日持久,秦軍糧草輜重便要大費周折,自然對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統帥秦軍。白起何許人也,無須老夫細說。若開出河內以攻對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對手。便是放眼天下,只怕老樂毅也未必是對手。對陣不料將,唯以兵法評判高下,老夫不敢苟同。」
「老將軍大謬也!」趙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沒有統兵,老將軍便被嚇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氣聞於諸侯者?」
「白起雖未統兵,然只要是秦軍,老夫便當是白起統兵!非如此,不能戰勝也!」老廉頗忍無可忍,聲色俱厲。
趙括毫無懼色道:「老將軍只說,進攻之法何以無勝?退守之法何以有勝?否則混沌打仗,趙括不服!」
老廉頗臉色鐵青:「老夫為將,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敵所好,唯深溝高壘而敵無可奈何。」說罷拿起帥案令旗一劈,「諸將各歸本營,明日依將令開赴防區!」令旗當地插進銅壺,徑自大步去了。趙括大是尷尬,狠狠瞪了廉頗一眼,也徑自去了。
見兩員主將起了爭端,國尉許歷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大將軍公然爭執,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歷前去商談軍機。許歷笑問都有何人?司馬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將名字。許歷頓時警覺,臉色一沉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對少將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歷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幹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歷急報,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並深得趙王器重,立即進宮稟報。孝成王看罷許歷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將軍便挖牆腳,成何體統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見:趙秦首次大戰,當謹慎為上。老將軍三線布防深溝高壘,原是穩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教馬服子回邯鄲。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御書草擬王書。片刻之後一切妥當,平原君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後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率領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只有許歷的糧草輜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歷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帶領衛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戰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將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為大將,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抬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于軍令,何況趙括並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漲紅,大喘著粗氣,終是咬著牙關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傑,被天下呼為「戰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是無可動搖的棟樑權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只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餘如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人得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並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請平原君入座,將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法謀划仔細稟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嘉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為:數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今番雙方雲集大軍於上黨,將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將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確有可攻之戰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將,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隱患:一旦猛攻決戰有失,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不知此理?」
「未戰先懼敗,夫復何言?」趙括終於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將,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么?」
趙括猛然抬頭:「未奉君命,將不離軍。」
「老夫以為,你當回邯鄲,使大將軍事權歸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趙括只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試探秦軍戰力。」
平原君向後一擺手:「宣書。」隨行書吏立即打開一卷王書高聲念誦起來。孝成王書很是明確: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隨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王書,嘴角一陣抽搐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很是不悅,沉著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等候。趙括無奈,只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風塵僕僕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下,已經是暮靄沉沉。但見關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號子聲聲,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命隨行護衛在長平關下紮營,自己只帶了兩名司馬舉著火把上山去了。
從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嶺,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巨龍赫然展現在萬千火把之下:鬆動坍塌的石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坡,即或較完整的牆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頹衰鬆動了,丈余寬的城牆地面到處都是山洪沖刷的坑洞,儲存滾木礌石與兵器的石板倉幾乎無一例外地或坍塌或破損,總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從來沒到過這道赫赫大名的韓國石長城,今日一看,心頭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長城,縱能在開戰之前倉促修葺完畢,卻有效用么?
驀然之間,平原君耳邊響起了趙武靈王渾厚的聲音:「趙軍以輕銳剽悍為長,遇戰宜攻不宜守。但守堅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雖然沒有做過統兵大將,但自少年便在軍中磨鍊,軍旅大要卻是清楚的。大凡堅守,必須以重甲步兵與大型器械見長,且須保證源源不斷的輜重糧草輸送。論戰力,趙國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騎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開闊地決戰,趙軍堪稱無可匹敵。然則要說到重甲步兵,趙國實在是一短。百年以來,戰國先後湧現過四支精銳步軍:最早是吳起嚴酷訓練出來的「魏武卒」,其次是田忌孫臏時期的齊國「技擊之士」,再次是商鞅時期練成的秦國新軍「銳士」,最後是樂毅練成的燕軍「遼東堅兵」。如今魏齊燕三大精銳步軍全部衰落,唯余秦軍「銳士」之旅稱雄天下。趙國胡服騎射的軍法大變革,先後練成的三十餘萬飛騎自然可傲視天下。步軍雖然也是二十餘萬之眾,但與秦軍「銳士」相比,顯然有兩大缺陷:一是單兵戰力與整體結陣戰力不如秦軍,二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軍完備。說起來,趙國也是多山多險之邦,理當有一支長於守御山地隘口的精銳之師,如何當年武靈王便忽視了?如今看來,天下整體精銳者唯有秦軍了——秦軍鐵騎與趙軍不相上下,步軍強於趙軍,舟師水軍已經超過了楚軍,各種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備豐富,糧草後繼更是……
「平原君身臨戰陣,老卒不勝欣慰。」
「啊,老將軍。」平原君恍然醒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雙粗糙的大手。
回到長平幕府,廉頗立即吩咐整治了兩案軍食酒肉為平原君洗塵。廉頗已經得到了趙括被召回邯鄲的消息,心下輕鬆,對平原君細細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謀划,侃侃半個時辰兀自意猶未盡。平原君笑道:「老將軍將一個『守』字說得淋漓盡致,趙勝實在是欽佩了。」話音一轉,憂心忡忡,「然則,老將軍長遠之策如何?畢竟,一個『守』字勝不得秦軍也。」廉頗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將軍了?趙國精兵之長在攻,老卒數十年疆場,豈能如此昏聵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將軍一言中的,你只說,何時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頗壓低聲音道,「其一,六國合縱成,至少三晉同心出兵,便是戰機。其時魏國出河內,韓國出河外,秦軍背後動搖,我便兩路大軍攻秦:騎兵出安陽南下,步軍出太行三陘直逼河內。其二,或切斷大河舟船糧道,秦軍必亂,我則一鼓而出。」
「老將軍……」平原君長吁一聲如釋重負,「如此趙國無憂也。」
廉頗一陣思忖,躊躇著道:「老卒尚有一請,平原君忖度。」
「老將軍但說無妨。」
「老卒以為:此戰當以老樂毅為帥,老卒副之,可得萬全。」
平原君心下驟然一沉:「老將軍,莫非有甚心思?」
廉頗面色漲紅,吭哧片刻一聲喘息:「老卒所慮,酣戰換將之時,再說便遲了。」
平原君倏忽變色:「老將軍何有此慮?何人何時有換將之說?」
廉頗搖搖頭:「老卒雖則善戰,卻不善說,只恐到時說服不得……」分明是言猶未盡,卻生生打住了話頭。
平原君頓時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國興亡,趙王便要換將,我等豈能坐視無說?老樂毅隱退多年,更不熟悉趙軍,縱是滿腹智計,何如老將軍對趙軍如臂使指?老將軍若得顧慮,趙勝今日便明說:馬服子若得發難,有趙勝說話!」
驟然之間,廉頗老淚縱橫,對著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馬嶺后名空倉嶺。長平大戰後,因秦軍曾在此處築空倉引誘趙軍,留有遺址得名。此取原名。
五相持三年雪球越滾越大勝負卻越來越渺茫
最炎熱的兩個多月里,秦趙兩軍分外的緊張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戰河內,酷暑嚴冬無戰事的古老傳統早已經被打破了丟棄了。馮亭春二月獻了上黨,趙國三月進駐大軍,秦軍四月緊跟而來,環環相扣步步緊逼,誰顧得去講究個春夏秋冬了。在上黨這樣的廣闊高地對峙,雙方大軍各以兩郡為根基:秦國的河東河內兩郡,趙國的邯鄲上黨兩郡,若再連同牽動的魏韓兩國並洛陽王畿,整個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帶都覆蓋了前所未有的大戰陰雲。唯其戰場廣闊,唯其關涉興亡根本,兩軍各自抵達戰地后都沒有立即開戰。趙國以逸待勞取守勢,忙著修築深溝高壘。秦軍遠道進軍取攻勢,忙著肅清函谷關以東的關隘河道,忙著輸送、囤積糧草,忙著清理外圍戰場,忙著設伏、探察、部署等諸般大戰前的準備。整個酷暑炎夏,兩軍一直沒有接戰,彷彿各自演練攻防一般。
一進七月,借著上黨山地第一縷清涼的秋風,秦軍的外圍進攻戰拉開了帷幕。
第一戰,搶奪太行南三陘。王齕早已經將趙軍主力的三道防線探聽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線距離三個陘口尚有數十里山路,三個陘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領兩千步兵鎮守。對於趙軍,這三個陘口是前沿要塞關隘,卻不是核心防線,縱大軍駐防也無法展開,兩千精兵是最能施展戰力的防守。兩個多月來,王齕已經對三陘地形兵力了如指掌,派出三路精銳步軍,每路三千,夜攻三陘。為了擾亂趙軍判斷,王齕同時派出八百斥候營飛騎,秘密插入趙軍丹水防線與三陘之間的山谷地帶,伺機騷擾並截擊趙軍聯絡通道。
月黑風高的三更一點(軍營刁斗第一報),預先已經在三陘口外埋伏好的秦軍銳士同時出動,悄無聲息地撲向了三處要隘。所謂陘口要隘,是狹窄的峽谷山道之上凌空架一座山石城牆、城樓或城堡,兩邊各有一座千人軍營;但有敵軍來犯,城樓士兵立即凌空放下千斤石門堵塞峽谷,同時以滾木礌石箭雨正面居高攻敵,兩側山腰也同時夾擊,事實上極難攻陷。此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秦軍事先反覆謀划演練好的戰法是:不走關下陘道,每五百人一路,分做六路,不打火把,摸黑潛行進入陘口兩側山嶺;在突然襲擊兩側軍營的同時,兩路(一千人)立即夾擊中央城樓,同時分割猛攻,使三處不能相互為援。
如此戰法果然大見成效。半夜激戰,西段軹關陘與中段太行陘終被攻克,趙軍四千人全部戰死,還斬首了四名都尉。這便是「二鄣四尉」之首戰。東段白陘雖未攻克,卻也殺敵一千,並斬首趙軍裨將弧茄。原來,在突襲猛攻白陘剛開始半個時辰,突有一支數百人騎兵從北向南進入陘道。領軍大將立即下令一部騎兵棄馬步戰殺上山腰。趙軍騎兵個個精於騎射,未及接戰便是長弓夜射,箭箭皆中火把下的黑甲秦軍。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秦軍斥候飛騎突然殺到,一面與谷中趙軍騎兵猛烈搏殺,一面分兵殺上山腰增援。殺到天色已亮,關隘猶是難下,秦軍步卒余部突圍殺出了戰場。
此戰秦軍戰死三千,其中東路戰死一千六百,其餘六千人個個帶傷,可謂慘勝。
王齕大怒,頓時將白起叮囑拋在了九霄雲外,休戰三日,立即發兵八萬猛攻趙軍西部老馬嶺防線。王齕之所以將大舉猛攻之地選在老馬嶺,一則因上黨西部在太行山屏障之外,攻陷老馬嶺防線便可直接進入上黨腹地;二則因沁水河谷已經先有桓齕的三萬步軍隱秘埋伏,可攻趙軍出其不意。王齕是秦軍著名的猛將,每戰必衝鋒陷陣而後快,這次親自率領五萬步騎同時猛攻老馬嶺南段。
老馬嶺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石山,嶺高陡絕,跋涉維艱,百姓也叫做乏馬嶺。這道山嶺從北向南逶迤八十餘里,中段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峽谷陘口,便是上黨西部險關高平關。這高平關險峻異常,南峭壁,北陡澗,唯中間峽谷通得東西。這道峽谷東西長約一里,南北寬約兩里,是河東進出上黨的咽喉要道,也是整個老馬嶺防線的要害樞紐。趙軍駐守老馬嶺一線,除了無法攀緣陡峭高山,凡可進兵的山坡地段都挖掘壕溝,儲備滾木礌石以防守。五萬守軍分做前後呼應:山腰壁壘有三萬守軍,高平關背後(東)的河谷地帶駐紮兩萬守軍,以策應各方險情。如此部署,可見廉頗之苦心謀划。
大霧瀰漫的清晨,秦軍突然發起了猛攻。北段桓齕的三萬步軍早已經分散成二十個千人隊,潛入趙軍壁壘附近一切可以藏身的山腰樹林溝坎埋伏。桓齕則親率一萬步軍銳士,蟄伏山下做後援攻擊。號角一起,立即漫山遍野向山塄壁壘撲來。趙軍根本沒有料到秦軍會在此時開戰,士兵們都窩在壁壘中鼾聲連天,陡聞殺聲大起,驚慌失措跳起應戰,已經是一片亂象了。秦軍有備而來,鐵甲銳士在強弩箭雨掩護下借著山石塄坎縱躥跳躍,紛紛撲入壁壘與趙軍纏作一團搏殺。趙軍防守優勢的要害原在於居高臨下之時的滾木礌石強弓硬弩,如今被秦軍突襲直接撲入壁壘搏殺,最大優勢頓時喪失,成了赤裸裸比拼戰力。趙軍步兵原比秦軍步兵稍遜一籌,此刻近戰,面對山坡的防守優勢全部喪失。借著壁壘糾纏的大好時機,蟄伏山下的桓齕一萬銳士大起衝殺,片刻間衝上壁壘加入了搏殺戰團。如此不到一個時辰,老馬嶺北段溝壘防線全部被秦軍攻陷。
與此同時,王齕也在中段發動了猛攻。王齕將五萬軍馬分做兩部:攻高平兩萬,另三萬堵在高平以北山林埋伏。南北兩邊戰端一起,高平關后的兩萬趙軍立即分兵兩路策應。北上增援老馬嶺的一萬趙軍,堪堪進入山道便被秦軍伏兵猛烈突襲,死傷大半后匆忙回兵。高平關攻防卻是異常慘烈,直到正午尚不見分曉。王齕原已派出兩千山民子弟組成的奇兵,攀緣跋涉秘密潛入高平關南北兩山,對高平關做居高臨下之猛攻。然則趙軍在兩里寬的谷底仍然駐紮了一軍,南北山腰的關城守軍雖被山頂秦軍的箭雨巨石壓得無法攻出,谷底趙軍卻巋然不動。便在此時,高平關后的一萬趙軍也從谷底陘道殺入,兩軍合一,與秦軍頓時僵持住了。
西谷口王齕大急,陡然心中一亮,以旗號遙遙下令南北兩山頂秦軍重新猛攻山腰關城,自己親自率領一萬鐵騎颶風般衝進谷底陘道。谷底趙軍受山頂秦軍牽制,得不斷躲閃凌空砸下的山石箭雨,面對西面谷口修築的壁壘便有所疏忽。山地大戰極少出現騎兵,王齕鐵騎突擊大出趙軍意料,冒著不甚密集的箭雨,一個衝鋒便殺入了趙軍壁壘。步卒抗騎兵,不借壁壘結陣便大見劣勢。壁壘一破,趙軍步卒大亂,幾個迴環衝殺,殘餘趙軍逃進了兩邊山林。王齕立即下令騎士下馬步戰,分兩路從山道攻關,上下夾擊搏殺一個時辰,高平關終於陷落。
待廉頗親率三萬鐵騎從長平西來馳援時,已經是暮色蒼茫了。看著高平關兩面山嶺火把連綿黑色旌旗獵獵飛舞秦軍漫山吶喊鼓噪,老廉頗面如寒霜,令旗一劈掉轉馬頭去了。
回到長平大營,廉頗連夜上書趙孝成王,同時飛報平原君詳細戰況,請求立即增兵十萬。孝成王原本對趙括的正面大攻說心下尚是認可,接到廉頗緊急上書不由自主地心跳了;與平原君、藺相如等一班重臣徹夜密商,立即向上黨增兵十萬,同時下令廉頗:務必堅守丹水與石長城兩道壁壘,與秦軍做長期對抗,不求速勝,唯求上黨不失。
旬日之間,十萬趙軍抵達上黨。經此一役,廉頗非但絲毫未見慌亂,反倒是更見篤定了。雖然丟失了西線壁壘與高平要塞,然則也大大平息了趙括在趙軍將士中蔓延開來的狂躁輕戰心緒。西線之敗,與其說敗在戰力,毋寧說敗在輕率求戰的輕敵之心。趙軍數十年縱橫天下無敗績,便是對秦軍,也有過閼與之戰的皇皇勝功。此次與秦軍第一次做大軍抗衡,無論老廉頗如何反覆申明秦軍優勢而主張堅守待機,事實上都沒有消除趙軍將士的輕攻輕敵心緒。如今猛遭一敗,趙軍將士悚然警覺,頓時對上將軍當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體察。正因為如此,老廉頗才更是篤定了——有鐵心堅守的趙國猛士三十萬在手,秦軍銳士縱是虎狼之師,也休想再占趙軍便宜。
長平升帳,廉頗重新布防:丹水防線向西前出二十里,以六萬大軍構築堅實壁壘防守,封堵秦軍從高平東攻之路,同時與丹水壁壘互為犄角策應,兩線共十三萬精兵,決意不使秦軍東進一步。與此同時,石長城防線增兵兩萬,十萬大軍做百里防衛。長平大營駐紮三萬飛騎,由廉頗親自統率策應各路。一切部署完畢,老廉頗面色肅殺,第一次發出了大將軍生殺令:除非秦軍突襲猛攻,不奉號令出戰者,立殺無赦!
在趙軍重新布防之時,武安君白起也從安邑的秘密行轅趕到了上黨的秦軍大營。
王齕奪取西線壁壘的捷報,在秦國朝野引起了一片歡呼。秦昭王大為振奮,立即飛書白起:「原對趙軍戰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決戰,早平上黨。」白起接近上黨,戰況自然是一清二楚,連夜飛騎進入上黨。王齕一見便興沖沖問了一句:「奪得西壘,武安君以為如何?」白起不置可否,只教王齕細報傷亡數目。王齕稟報完畢,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話不說帶著兩個司馬到軍營去了。王齕是白起老部屬,深知白起雖則寡言,對戰事卻從來不含糊其辭,今日不說話,分明是這西壘之戰有錯失處。可錯在哪裡?時機不對?傷亡過大?王齕一時揣摩不透,心下大是不安。武安君軍令原是明白無誤:除了奪取太行山南三陘,其餘關隘即或趙軍設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佔。自己強攻西壘,分明是違背軍令了。然則武安君非但沒有處罰,連公然申斥都沒有,又分明是強攻沒有全錯了。對,錯就錯在違背軍令。以武安君之威嚴,從來都是令行禁止,你違背軍令,勝了又能如何?王齕思忖一番,決意上書秦王並向武安君請求:此戰不記功,以補違背軍令之過。
誰知一連三日,白起都教王齕跟著他翻山越嶺查勘趙軍陣勢。及至三日後回到行轅,王齕已經不說話了。擊鼓聚將之後,白起對大將們肅然道:「西壘之戰,誠然激勵士氣。然則在我大軍未聚之前,卻是打草驚蛇,使趙軍增兵堅壁。上黨本是易守難攻之險地,三十萬雄師堅壁據守,更有老廉頗穩健統兵,秦軍縱是同等三十萬也無法攻克。諸位須知:秦趙大決,不在小戰之勝負,而在大戰之勝負;要得大戰而勝,便得聚集大軍,尋求最佳戰機。若無最佳戰機,寧可對峙抗衡而不輕易出戰。你等但看,如今趙軍壁壘之森嚴,便知廉頗已經窺透上黨對峙之精要。」
「王齕輕戰,請武安君處罰!」王齕摘下頭頂銅盔,心悅誠服地低頭一個長躬。
白起一擺手道:「王齕有輕戰之過,亦有醒我將士之功,功過相抵,仍領原職率軍對峙。」
「武安君明察!萬歲!」帳中大將異口同聲地歡呼了一聲。
白起臉上罕見地掠過了一絲笑容,突然高聲問:「誰讀過《吳子》?」見眾將紛紛搖頭,白起肅然背誦道,「《吳子?論將》云: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將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約……」大帳一片靜謐,王齕與將軍們的額頭都滲出了涔涔汗珠。
當夜,白起立即上書秦昭王,大要稟報了趙軍態勢變化,請求增兵二十萬與趙國對峙。此時秦昭王已經得到了鄭安平從邯鄲發回的飛騎密報,醒悟到大勢並非自己所想,立即回書:「舉國兵符在君,兵馬調遣唯君以情勢定之,無須請命耽延也!」白起接書,當即發出兵符軍令到藍田大營。一月之後,大將蒙驁率二十萬大軍陸續開出函谷關抵達上黨。至此,秦國藍田大營駐軍已經全部開到了戰場,秦國在上黨總兵力一舉達到了三十八萬。也就是說,若得再行增兵,便得從各個邊地關隘抽調城防守軍了。大軍雲集,針對趙軍已經成型的布防與秦軍所佔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黨對峙的壁壘防線:
西部沁水壁壘。沁水中遊河谷是秦軍在上黨西邊沿的屯兵要地,也是進軍上黨的西部根基防線。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東南走向,長約八十餘里,河谷寬闊,水源充足,堪稱天然屯兵之所。河谷中段一片突兀的高地上有一座石砌城堡,叫做端氏城,為春秋時期晉國端氏部族之封邑。這座石頭城是沁水秦軍的防守樞紐。白起命左庶長王齕率十萬大軍駐守這道沁水防線,實際上是將這裡看做西部大本營。
中部老馬嶺壁壘。老馬嶺是秦軍新近奪取趙軍的西壁壘,西邊背後二十里是沁水秦軍防線,東邊與趙軍的丹水防線隔水遙遙相望,實際是秦軍最前部陣地。因其居於咽喉衝要,白起派了勇猛刁鑽的大將桓齕率領八萬精銳步軍駐防,大本營設在險峻的高平關。
南三陘壁壘。是以河內山塬為依託的太行山南部三陘口的防線。這道大陣西起軹關陘,東至白陘,東西二百餘里,正對北面趙軍的丹水防線,既是秦軍的南部大本營,也是全部秦軍的總根基所在。三陘口分做三道防守線:進入陘口十餘里的太行山北麓,每陘口修築一道東西橫寬二十里的山石壁壘,作為陘口北端的第一道防守;三陘口關隘加固壁壘,做第二道防守;陘口南出太行山十里,則築起一條東西橫寬二百里的最後防線,依據地形,石山則築壁壘,土塬則掘壕溝。太行山北麓防線每段一萬步軍,共三萬精兵防守;陘口關隘每陘五千步軍,其中三千人為弓弩手,共一萬五千人;太行山南麓防線則是六萬步軍嚴密布防,大部重型防守器械都設置在這裡。南三陘三道壁壘的十萬餘大軍,白起派了最為穩健縝密的蒙驁統領。
三大壁壘之外,白起還部署了兩支策應大軍:
第一支,由騎兵大將王陵率領五萬鐵騎,專一策應各方險情。由於陘口之外是河內丘陵平川,南邊更有糧草基地野王與大河舟船水道,一則需要重兵防守,二則有利於騎兵展開,白起便將騎兵主力駐紮在野王以北的開闊地帶,確保隨時馳援各方。
第二支,駐紮沁水下遊河谷的五萬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由白起親自統率,做全軍總策應。這五萬大軍的領軍主將是王族猛士嬴豹。嬴豹是當年公子虔的孫子,勇猛暴烈大有乃祖之風,在秦軍中除了白起誰也不服。嬴豹熟知白起最險難關口定然要親自衝鋒陷陣的戰場秉性,將軍中二百名鐵鷹銳士專門編成了一個鐵鷹死士隊,專司執掌護衛統帥大旗,形影不離地跟定白起。
及至秦趙兩軍的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經是嚴寒的冬天了。進入臘月,中原久旱之後終於有了第一場大雪。呼嘯的山風攪著漫天雪花撲進了軍營,撲進了壕溝壁壘,撲進了關隘要塞。山巒連綿起伏的上黨變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偉的太行山宛如銀色巨龍聳立在天地之間,傾聽著蒼莽山塬中的蕭蕭馬鳴,傾聽著無邊無際的隱隱人聲。
便是這茫茫飛雪,便是這嚴冬苦寒,也沒有冰封這廣闊戰場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漣漪。往昔雪冬,山東道上商旅鳥獸皆絕跡,如今卻是車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車騎,斥候的快馬,滿載糧草的牛車,牟取軍利的商賈,逃離戰火的難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都神奇地復活了,不窩冬了。一場曠古大戰便在眼前,多少邦國的興亡,多少生民的命運,都將為這場大戰的結局所左右,縱是嚴冬飛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寧?
秦國大軍一進上黨,趙國君臣便大為不安。眼見鋪排越來越大,分明是國命大決了,孝成王第一次有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恐懼,夜來卧榻,莫名其妙地總是一陣心驚肉跳。枕不安席,索性召來一班重臣連夜商議。一見大臣們憂心忡忡躊躇不言,柱國將軍趙括頓時慷慨激昂道:「決國如同決戰,狹路相逢勇者勝!戰場已經擺開,大軍已經對峙,可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此之際,陣腳鬆動者必是大潰。諸位身為邦國棟樑,疑懼不定,當真令人汗顏也!」一番話擲地有聲,一班大臣頓時面紅過耳。孝成王心頭一跳笑道:「諸位大臣思忖謀划,未必便是疑懼,馬服子未免過甚。諸位但說,如何與秦國周旋了?」平原君立即接道:「大軍成勢,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時稍有退縮,崩潰無疑。老臣之見,秦國兵力已經超過我軍八萬,我當立即調邊軍十萬南下,一則對等抗衡,二則昭示天下:趙國決意抗擊秦國虎狼!」「大是!」虞卿重重拍案,「唯有兵力均勢,六國合縱方可有成!」藺相如點頭道:「山東畏秦,日久成習,我若無大勇之舉,也實在難以合縱也。」樓昌嘆息一聲道:「我接趙商義報:魏國又奪了信陵君相權,韓國也將馮亭任了閑職。此中之要,便是兩國對我軍能否勝秦心存疑慮。」樓昌原是趙國名臣樓緩之子。樓緩年邁,子襲父爵,上黨對峙開始后邦交頻繁,樓昌被孝成王任為上大夫之職輔助邦交。
「豈有此理!」孝成王顯然生氣了,「韓魏反覆無常,當真可惡!」
「趙王息怒。」藺相如很是冷靜,「秦國近四十萬大軍壓在河內,對魏韓猶如泰山壓頂,猶疑觀望原是常情。趙軍十萬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立即分頭出使。非但韓魏,便是齊楚燕三國,也可穩定。」
「好!」孝成王斷然拍案,卻又突然猶豫,「邊軍南下,胡人匈奴捲土重來……」
「我王毋憂。」趙括笑了,「臣舉一年輕將軍,但有兩三萬之眾,足以鎮守北地。」
平原君先驚訝了:「哦?何人?」
「李牧!」
「李牧?」平原君目詢,幾位大臣都搖了搖頭。
趙括笑道:「三年前,臣曾北上為邯鄲守軍增置戰馬,識得李牧。其時此人年僅十八歲,已是邊軍千夫長,今年已是都尉了。李牧兵戶子弟,十歲入軍,精通兵法韜略不在臣之下,多有疆場實戰卻在臣之上。但有考察,我王便明。」
孝成王點點頭:「既然如此,請王叔立即北上,若邊地能妥為安置,立即調遣十萬大軍南下。」平原君立即慨然領命。孝成王又道:「出使列國,諸卿何時成行?要否等候大軍南下之後?」藺相如道:「但有決策,何須等待?明日我等便可成行!」孝成王一點頭,看了看趙括道:「昨接廉頗軍報:國尉許歷老寒病發作,難以撐持繁重軍務。本王之意,馬服子謀勇兼備又正在英年,可換回老國尉坐鎮邯鄲防務。王叔以為如何?」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上黨大軍雲集,糧道之任極是繁重,確需精壯之士擔此重任。然則馬服子氣勢太盛,動輒與老將軍帳前爭執,老臣卻是憂慮。」藺相如素來心思機敏,立即接道:「若得馬服子明誓與老將軍同心,誠為上佳人選!」孝成王笑道:「馬服子如何?」
換回許歷,本是趙括昨日得到軍前消息後進宮慷慨自請。孝成王當時是答應了,卻並未下書。趙括本想議事完畢后留下來再度請命,卻不料孝成王這時提出來公議,頓時一喜一憂。喜者,顯然是趙王對他信任有加。憂者,平原君大半要阻撓。及至平原君一說出口,趙括大感難堪——西壘之失后,趙軍將士已經公認趙括輕戰,自己雖則不服,也只得緘口不言。平原君如是說,顯然是不贊同他代替許歷了。及至藺相如一說趙王一問,趙括頓時感奮挺身,一拱手高聲道:「但得軍前效力,趙括若不與老將軍同心,死在萬箭之下!」一言落點,君臣們一陣驚訝,又是一陣大笑。
平原君喟然一聲嘆息:「少將軍立此血誓,夫復何言!」
次日午後,邯鄲四門車馬紛紛。平原君馬隊北上了,藺相如、虞卿、樓昌的特使軺車南下了,趙括馬隊打著「柱國督軍使」的大旗西進了。孝成王最後在西門外送走了趙括,望著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望著西部混沌難辨的白色天地,情不自禁地對著上天一陣喃喃禱告,願天佑趙國,使自己成為戰勝強秦的天下之王。
當此情勢,秦國朝野也是一片緊張忙碌。
料得冬雪之季兩軍對峙無戰,秦昭王將白起與范雎召回咸陽商議後續應對之策。白起對軍勢對峙的預料是:趙國必然繼續增兵,秦國也得做好增兵籌劃;以趙軍戰力,秦軍不可能以少勝多。秦昭王思忖道:「增兵但憑武安君調遣便了。只是這新徵發之兵,戰力可靠么?」白起道:「新徵士卒,只能修築壁壘壕溝做輔助戰力。只要六國不成合縱,各邊地關隘尚可聚集二十餘萬大軍。」范雎笑道:「伐交得當,他如何便能合縱?我意:先與楚國結盟,南郡兵力可立即北上。」秦昭王眼睛一亮:「應侯有成算?」范雎點頭道:「王稽已在楚國,春來便有好消息。」
君臣正在議論,忽有鄭安平密報到達,說趙國平原君已經北上調兵,三路特使也一齊南下了。秦昭王臉色頓時陰沉。范雎悠然笑道:「趙國君臣原以為只要與我大軍對峙,合縱便是水到渠成,此時覺察情勢有異方才大急,已是遲了。」白起困惑道:「如何遲了?」范雎道:「尚未及向武安君通報,魏國信陵君相權已免,韓國馮亭亦形同賦閑,此二人一去,三晉盟約便沒有根基了。」白起不禁大是驚訝:「此兩人盡皆棟樑,如何說去便去了?」范雎哈哈大笑:「不罷棟樑,大秦府庫的金錢豈非白白扔了?」白起嘆息一聲:「匪夷所思也!」秦昭王笑道:「原是武安君不在意此等事,棟樑不棟樑,本在君王之斷,豈有他哉!」白起目光一閃,終是沒有說話。范雎一轉話題道:「目下急務是糧草。關中郡縣府庫之糧倉,已經大半輸送河內。以武安君之算,大約儲得多長時日之糧草方可?」白起思忖片刻,一字一頓道:「以對峙之大勢,此戰三年不能了結。」
「如何如何?三年?」秦昭王第一次聽到白起如此論斷,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田單一城之兵抗燕國四十餘萬大軍,以弱磨強也才六年。上將軍當年東取河內、南下南郡,都是與敵兵力相當,都是無過半年雷霆萬鈞取勝。如今我軍多於趙軍,如何要這般遙遙無期?」
白起一說軍事便來精神,又是不善笑談,一臉正色道:「君上之心,老臣倒是沒有料到。田單抗燕,如何能與秦趙大決相比?魏國楚國,又如何能與趙國相比?趙國崛起已是三代,大軍六十萬與我不相上下,邦國實力也與我相差無幾,名將名臣濟濟一堂,目下之趙王亦非平庸之輩。如此兩強大決,每一步都牽動天下大局,三年有成,老臣以為已是上天佑秦了。趙若如楚如魏,如此大戰老臣便可三月拿下。然則這是趙國,這是趙軍,統帥是老而彌辣之廉頗,若無上佳戰機,老臣寧可與他對頭相持,絕不輕戰。」
秦昭王見白起如此認真,說的又實在無法指斥,釋然一笑道:「本王原是沒有細想,三年便三年,便是再有三年,還不也得撐下去?」范雎見白起嘴角一抽搐又要說話,恍然醒悟般笑道:「上將軍方才所說之上佳戰機,不知何指?」白起頓時坦然,侃侃道:「戰機者,敵軍異象也。就實而論,或敵方糧草不濟而軍兵騷動,或輕躁求戰而我可伏擊,或突然更換主帥等,不一而足,唯精心捕捉而已。」范雎目光一閃:「譬如燕國罷樂毅而任騎劫,便是田單戰機了?」「大是也!」白起讚歎拍案,「這一戰機田單等了六年。樂毅若在,豈有火牛陣大勝也!」范雎若有所思,良久沉默。
「應侯想甚?」秦昭王不禁笑了。
范雎渾然無覺,嘴唇兀自喃喃,陡然笑道:「失態失態,容臣揣摩一番再說。」
倏忽已是春日。
各種消息隨著特使軺車隨著斥候快馬隨著商旅義報,在天下縱橫飛舞起來。趙國十萬精銳邊軍南下了!燕國武成王拒絕趙國合縱,還圖謀在趙國背後做黃雀突然啄上一口!新齊王田建沒有聽藺相如說辭,也沒有聽老蘇代的「唇亡齒寒」說,硬是悄悄騎牆作壁上觀!韓王魏王忒煞出奇,只追著趙國特使虞卿死問一句:趙軍如此強大,為何不打一場勝仗長長三晉志氣?然而,春天最驚人的消息是來自楚國的故事:老楚王羋橫(頃襄王)死了,春申君黃歇迎接在秦國做人質的太子羋完回郢都即位。秦國先不答應,後來卻又答應了,還派特使王稽護送羋完回國。羋完一即位,立即與秦國訂立了修好盟約,秦國駐守南郡的八萬大軍立即拔營北上了!這些消息故事中還夾有一個神秘離奇的傳聞:秦國特使王稽不知給楚國辦了何等好事,楚王竟賞賜了他五千金還有十名吳越美女。
消息紛紜中,春天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隨之,秦趙兩軍各自再度增兵十萬。如此趙軍五十餘萬,秦軍五十八萬,上黨大戰場雲集大軍百萬有餘。也就是說,秦趙兩國各自都將全部大軍壓到了上黨,真正成了舉國大決。面對這種亘古未見的戰場氣勢,天下三十餘個大國小邦都一時屏住了呼吸。邦交使節沒有了,口舌流播的傳聞沒有了。眼看兩座雄偉高山要震天撼地地碰撞,無邊廣袤的華夏大地驟然之間沉默了。
然則,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天下恐懼期待的曠古大戰硬是沒有發生。
被震懾而蟄伏的紛紜傳聞,又如潺潺流水般瀰漫開來,使節商旅的車馬又開始轔轔上路了。議論源頭的遊學士子們,在各國都城進行著一個永遠沒有公認答案的論戰:舉兵百萬,對峙兩年,空耗財貨無以計數,卻依然還在僵持,秦趙兩強究竟有何圖謀?有人說,這是兩強示威於列國,待列國折服,秦趙便要瓜分天下。有人說,這是韓國安天下的妙策,拋出一個上黨教兩虎相爭,縱留勝虎也是遍體鱗傷,天下合力滅之,中國便是永久太平了。有人說,狼虎兩家怕,秦趙兩國誰也不敢當真開戰,對峙全然是勞民傷財。
進入第三年秋天,天下惶惶之時,突然一個驚人消息傳開:秦國武安君白起身染重病,氣息奄奄了!隨著這則消息的流播,山東大勢竟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楚國立即與趙國訂立了修好盟約,卻也不廢除與秦國的盟約;齊燕魏韓四國,則紛紛派出密使催促趙國開戰。各國使節一出邯鄲則立即趕赴咸陽,紛紛帶著各國的神醫秘葯爭相探視武安君白起。一時間,白起府邸車馬如流門庭若市,只是誰也踏不進府門半步。
半月之後,楚齊魏燕四國特使才獲得秦昭王特許,在丞相范雎陪同下探視武安君。獨留一個韓國特使韓明孤零零守在府外,雖大是尷尬,卻又只得守候,畢竟,這個消息太重大了。半個時辰后,四國特使匆匆出來了。韓明眼見范雎遠遠望了一眼自己,立即叫住了四國使節低聲叮囑了幾句,方才一拱手進去了。四國特使個個綳著臉從韓明身邊走過,誰也不理會他,各自登車轔轔去了。
當晚,韓明悄悄拜會了楚國特使,送上了沉甸甸的三百金與兩套名貴佩玉,楚國特使才壓低聲音訴說了一番:「噢呀,儂毋曉得,武安君當真不行啦!一臉菜色,頭髮掉光,眼窩深陷得兩個黑洞一般也!我等問話,他只嘴角抽搐,始終沒說一句話啦!末了只拉著范雎,流出了兩股淚水,儂毋曉得,誰個看得都痛傷啦。英雄一世,毋曉得如何得了這般怪病,天意啦天意啦!」
「范雎在府門對你等說甚了?」
「能說甚,不許對韓趙漏風啦!誰教韓國丟出個上黨惹事啦!」
韓明出得楚使驛館,連夜回了新鄭,將情勢一說,韓王與幾名大臣立即眉頭大皺。一番計議,見識驚人的一致:強秦如此冷淡韓國,分明已是記下上黨這筆死仇了,無論韓國如何作壁上觀,秦國都不會放過韓國。為今之計,韓國只有緊靠趙國了。又一番秘密計議,韓明兼程北上邯鄲了。
趙孝成王與平原君立即召見了韓明。韓明向趙王備細稟報了他如何在四國特使之外單獨探視白起的經過,將白起奄奄一息的病情說得纖毫畢現,末了道:「武安君顯見是即將過世之人了。韓王以為,此乃天意也。望趙王當機立斷。」平原君微微一笑:「韓國獻上黨而致大戰發端,秦國不嫉恨倒也罷了,如何對特使如此青睞?竟能單獨探視武安君?」韓明笑道:「平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韓國雖獻上黨於趙,卻也將馮亭賦閑。再說,趙國合縱,秦國便要連橫,示好於韓,分明是要瓦解三晉老盟。豈有他哉!」平原君揶揄笑道:「河外秦風大,韓國尚記得三晉老盟?」韓明正色相向道:「平原君之意,莫非趙國多嫌弱韓不成?」孝成王擺擺手笑道:「王叔笑談,特使何須當真計較也。你只說,若趙國開戰,韓國能否助一臂之力?」韓明不假思索道:「趙國若戰,韓國假道魏國,接濟趙軍糧草。」平原君拍案笑道:「著!唯此堪稱老盟也!」
武安君白起沉痾不起的消息一經證實,趙國君臣精神大振。傲視天下的趙軍長持守勢,與其說基於國力判斷,毋寧說懼怕白起這尊赫赫戰神。白起領軍以來,每戰必下十城以上,斬首最少八萬,與山東戰國大戰二十餘場,全部是乾淨徹底獲勝,其猛其刁其狠其算其謀其智其穩其冷,堪稱爐火純青,對手從來都是毫無喘息之機。近二十餘年以來,凡白起統帥出戰,山東六國已經是無人敢於挂帥應敵了。這次上黨對峙,秦軍由左庶長王齕統兵,趙軍稍安。事實上,白起也已年過五旬,好幾年不帶兵出戰了。饒是如此,只要這尊神在,趙軍將士與趙國君臣始終是忐忑不安。山東列國之所以皆作騎牆,一大半也是因了白起而將戰勝可能傾向於秦。如今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戰神終於奄奄待斃,如何不令人驟然輕鬆。
邯鄲國人奔走相慶了。上天開眼,這凶神惡煞終是得報也!沒有了白起,趙國五十萬大軍便是無法撼動的山嶽,便是無可阻擋的隆隆戰車,終將要碾碎秦軍。一時間,邯鄲國人求戰之聲大起,理由只有一個:秦壓趙軍三年,該到趙軍大反之時了。
在這舉國請戰聲浪中,邯鄲傳出了一個教趙人百般感慨的消息:秦軍不懼老廉頗,唯懼馬服子趙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