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六章 滔滔江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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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碧水風雪雲夢澤

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淪陷。

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北溟逍遙遊去啦!」魯仲連粗重地喘息著沉默著,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嘆:「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塞道,如何走法?」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么?」說罷轉身便走。到得庭院,一片風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後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你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干肉乾糧啦。」魯仲連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常上路,還能餓著?有風有雪,乾淨。」春申君轉身對跟來的僕人喊道:「噢呀,別跟著亂跑,快去牽馬。」說話間到了門庭,僕人已經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拿我那領貂裘來啦。」

魯仲連大笑道:「風雪見猛士,那物事上身累我,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飛身上馬,兩腿一磕,那匹鐵灰色駿馬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箭一般沖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雪地里,兀自唏噓嘆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有主見,徑自走馬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雲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隻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一見客官過橋進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管客官跨上哪家船隻,其餘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著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口音喊一聲:「客官順風——」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著一句,「客官,儂坐好了。」小船便悠然盪出碼頭,漂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溫馨,令遠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昵,但來江南,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誰想一過那座石橋,水門下一片空寂,大小沒有一隻船。

「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雪水,一聲高喊,連呼三遍,都是空無應答,不禁重重地嘆息一聲,一時愣怔在風雪之中。

「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後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一堆雪丘中鑽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夾衣,青布包頭,雙手攏在袖中,一邊跺著腳一邊上下打量著。魯仲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一笑:「客官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沒有了。」魯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裡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少,為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魯仲連不禁憤憤道:「豈有此理!當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儂有急火事,老朽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裡也是凍著。」魯仲連驚喜道:「老伯有船?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魯仲連恍然笑道:「啊,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么?」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哪裡去了?」魯仲連道:「東出雲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老人搖頭道:「儂是遠足,馬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雲夢,江東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馬,我托在城門守軍這裡。」老人驚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說罷卸下馬背上的一隻皮口袋,牽馬去了。

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將船上積雪除去,一隻烏篷輕舟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站在船頭笑著:「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魯仲連說聲不打緊,已經大步走過了搭在碼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輕捷穩健地到了船頭:「老伯,走。要我幫個手么?」老人已經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毋得急噢。」魯仲連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是個明理人。」老人呵呵笑著,小船已經悠然盪出了碼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咣啷一聲,准准地丟進了三丈開外掛在城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客官見笑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還是呵呵笑著:「不多算,日每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頭?」魯仲連不禁一聲嘆息,說不出話來了。

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了雲夢澤。極目遠眺,天是無邊的灰,水是斷續的藍。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涌流出來,匆匆地撲向無垠的水面。雲夢澤騰出靈動濕熱的水霧,緊緊地擁住了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直是在虛無的雲天飄蕩。

「雪擁雲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茫——」魯仲連站在船頭,不禁高聲吟哦,末了圈起掌筒一聲長呼,「雲夢大澤——我來了——」

「客官好學問。」老船家呵呵笑著,「雪天走雲夢,老朽也是頭一遭。」

「老伯,大雪碧水雲夢澤,美是不美?」

老人呵呵笑著悠悠搖櫓,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薄布袍下五色補丁的破舊內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蹲身鑽進船艙,走出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滿臉通紅道:「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魯仲連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老人一怔,局促笑道:「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生受了。」說罷停下手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搓著手笑了:「綿暖不如皮,老話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著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後生,有一撥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著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風雪無向,儂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糊塗國去了。」魯仲連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站在櫓擔前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教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道:「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復了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這條船。船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魯仲連默然良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艙,要起風了。」

「風便風,不怕!正好見識雲夢澤汪洋之氣。」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牆的白茫茫混沌雪霧已經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夾著尖銳呼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趴下!頭沖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滑步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著身板,釘在櫓擔前牢牢抓著大櫓紋絲不動,將船頭正正地對著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雷。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棱,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痛,當即眩暈了過去。

及至睜開眼睛,景象已是大變。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長天,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著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著腳步一聲大喊:「噢嗬——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頓時驚呆了——船尾櫓擔前,老人身上已經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丁的短衣,也只絲絲縷縷地掛扯在稜稜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著櫓擔,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著腰身,頭沖著船頭,圓睜著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髮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扎在那裡,分明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衝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經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在懷裡如何努力,老人雙手都鐵鉤一般抓著櫓柄,佝僂前仆著僵硬冰涼的身板。魯仲連大急,三兩下脫去自己的絲綿長袍裹住老人,又飛快地鑽進船艙從皮袋裡找出了路途常備的急救丹藥,鑽出艙來撬開老人的牙關,含一口水嘴對嘴給老人灌了下去。過得片刻,眼見著老人慢慢鬆開了雙手伸開了腿腳,眼珠輕輕地轉動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魯仲連驚喜地大叫起來。

「好後生,儂好命……」老人艱難地綻開了一絲笑意,「放晴了,豎起檣桅,掛上帆,只把住櫓擔,朝東不動,便入了江東。老朽沒將客官送到,慚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聲喘息,老人雪白的頭顱一歪,沒有了聲息。

「老伯,魯仲連害你也!」猛士如魯仲連者,生平第一次放聲大哭。

慘淡的夕陽隱沒了,滿天星斗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一鉤新月斜掛,激蕩的濤聲無休止地搖晃著小船隨波逐流。魯仲連靜靜地坐在船尾,端詳著身邊蓋著長袍的老人,雙手只抱著櫓柄,任小船向著東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張帆,只想守護著這個因他而死的老人。驀然之間,魯仲連眼前一閃,那是何物?烙印!

魯仲連靜神湊近,只見老人雪白散亂的鬢髮下隱隱兩個焦黑中透著肉紅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紅幽幽,驚心動魄。魯仲連不禁一個激靈——老人是逃跑的奴隸?沒錯。方今天下,唯有楚國的貴族封地保留著古老的戰俘奴隸制。「小臣」是最低賤的苦役奴隸,名號「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對低賤奴隸的稱謂。果然如此,老人一定是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隱藏了常人無法體察的苦澀,終是淪落船戶,卻永遠地對客人綻開著一副殷殷笑臉。看著老人安詳舒展的面容,魯仲連不禁喃喃道:「老伯,你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齊韓趙秦,早已經沒有這種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離不開水鄉,離不開這雲夢澤也。」

天終是亮了。太陽雖然又紅又大,風卻冷颼颼刀子一般。魯仲連活動了一番手腳,開始收拾張帆。老人這隻船雖然不大,卻打造得精巧結實,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體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約只有三四尺高。齊國靠海,魯仲連大體還曉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尋,找到了躺在船舷溝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掛帆柱。幸虧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杆,否則昨日一定是檣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傾覆。魯仲連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騰,終是將帆張了起來。一看風向,正是西北風勁吹,直下東南正是順風。魯仲連一陣輕鬆,對老人深深一躬:「老伯,托你佑護了。順風,我們走。」如老人所說,魯仲連只站在擼擔前牢牢將櫓柄對著東南方,小船悠悠去了。

漂得一日,紅日西沉時,小船順風順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島前。

魯仲連疲累已極,打量一番地勢,將小船拋錨在一處極是避風的岩石之下,背起老人提著皮袋登上了小島。這是一座孤島,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積雪中依然露出蒼黃青綠。魯仲連站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將小島打量一番,斷定不會隱藏冬天覓食的猛獸,才放下老人,折來一大堆枯枝斷木,打起火鐮在避風處燃起了一堆篝火。忍著饑渴,魯仲連用一口短劍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個三四尺見方的土坑,又在坑底鋪滿了鬆軟的茅草,然後將老人輕輕抱了進去,給老人蓋上了自己那件長大的絲綿袍;仔細思忖,又找來一方石板,蓋住了土坑。魯仲連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這裡歇息一段時日。日後,魯仲連定然將你移回郢都安葬,訪出你的名姓,給你老人家立一座高大的墓石。」說著將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恰恰一座墳塋。一切妥當,魯仲連打開皮袋拿出干肉酒囊,將一方干肉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墳前:「老伯,旅途之酒無薄厚。來,你先飲了。」提著酒囊圍著墳塋灑了一圈清酒,頹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來。分明是飢腸轆轆,魯仲連拿著干肉卻難以下咽,一個矇矓,靠著山石軟倒,隨即大放鼾聲。

一覺醒來,又是山水明亮。魯仲連自覺精神振作,方才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畢,在老人墳塋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劍畫了三個大大的「十」字,下島上船去了。

諺云:冬冷雪后。這一日還是乾冷的西北風,魯仲連卻覺得天從人願,雖是一身夾袍渾身冰涼,精神分外抖擻。起錨扯帆,片刻之間進入了茫茫雲夢。又是一日順風漂流,暮色時分,遼闊浩渺的雲夢澤漸漸收窄,水流也在碧藍中泛出青灰,遠遠地青山夾峙,蒼蒼雲夢終是化做了長川東去。魯仲連大是驚喜,兀自高聲長呼:「噢嗬!大江滔滔,仲連來也——」

出得雲夢澤,是三千里江東地面,也便是吳越兩個已經滅亡了的國度,此時叫做東楚。一入江東,有了盎然春意。兩岸青山村疇,江面白帆依稀,漁船商船間或總能遇到,比遼闊清冷的雲夢澤多了一番生機。魯仲連從未來過江東,然卻帶有一張墨家繪製的《江東山水圖》,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問,也還算走得順當。

過了一日一夜,小船出江,進入了震澤大湖。一出震澤,是老吳國的都城姑蘇。過了姑蘇,便是魯仲連此行尋覓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吳越方言,更兼水陸皆生,魯仲連在震澤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請官署派了一名頗有閱歷的老通吏,又自己雇請了一名年輕力壯的水手,便於夜間進震澤,直下老越國茫茫大山。

魯仲連火急要找的,是一位隱居在會稽山的神秘人物。

二隱世后墨再出山

會稽山,既是大禹聚會諸侯之地,也是大禹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聖地神山。會稽山東麓有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直通東海,越人稱為「禹井」,說是大禹踏勘海水漲落的「眼井」。會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鳥雀群落萬千,專司禹冢之耘護,春拔草根,秋啄其穢。若有人妄害此鳥,當地越人部族追殺無赦。當魯仲連站在這座被蒼翠松柏緊緊環繞的大冢前時,一時感慨萬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雜陳,彷彿是上天將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這裡。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卻沒有一根雜草,疏鬆堅挺,毫無千年風雨沖刷痕迹,五色土斑斕明艷,乾淨得如同春日剛剛耕耘過一般。連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無雜物污穢,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僕役護持禹冢?」魯仲連素來求實,不大信遙遠的民間傳說。

通吏大是搖頭:「沒沒沒。會稽山獵戶都不進,縱有官府僕役,如何謀生?」

突然,森森無邊的松柏林海中一陣林濤般的異樣聲音瀰漫了過來。魯仲連抬頭之間,驀然便見萬千飛鳥貼著地面向禹冢掠來,沒有一聲啁啾鳴叫,起起落落地銜起地面的落葉枯草,盤旋飛舞著從魯仲連身邊掠過,大片出了山林直向遙遙大海飛去。

「噫——」魯仲連長長地驚嘆一聲,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通吏笑道:「越地荒莽,原多神異之說,先生見笑。」

「禹冢神鳥,信哉斯言!」魯仲連由衷讚歎了一句。

「先生,過了禹冢山,是若邪溪,過了若邪溪,才是五泄峰,須得趕路也。」

「好,走。」魯仲連答應一聲,跟著通吏輕輕地走出了這片潔凈的山林。

大約走得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兩個山頭,眼前一道峽谷。一條山溪掛在半山之上,匹練直下聲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深深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懸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奇絕異常。魯仲連長劍指著山溪高聲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通吏笑道:「此水有四奇,先生曉得無?」魯仲連搖頭:「我卻如何曉得?」通吏指著遙遙山溪道:「一奇鑄得神劍,山左有歐冶子鑄劍石洞。二奇浣得輕紗,山右是西施族人當年的村落。三奇眾山倒影,窺之如畫。先生說,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如何?」魯仲連饒有興味。

「這末了最是令人不解。」通吏認真地皺起了眉頭,「但有人物在此出奇,此後便不奇了。人云,奇后不奇。」

「莫名其妙,此話怎說?」

「歐冶子之後,若邪溪不能鑄劍。西施之後,若邪溪不能浣紗。先生且看,這裡早已經了無人跡,都遷走了。」

「奇!」魯仲連童心大起,「可有誰個在孤石看過眾山倒影么?」

通吏搖頭:「如此之險,誰個上得去?眾山倒影只怕是傳聞,先生莫得涉險。」

「若是不險,有何看頭?」魯仲連說著話已經大步向山崖走去。

這道山崖青蒼蒼一道絕壁高聳,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有一棵亭亭大樹,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團白雲飄過,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樹彷彿生在雲端的天樹一般,當真是物化神奇。魯仲連高聲問:「那是甚樹?能在孤石生長?」通吏笑道:「這是白櫟,比北地的麻櫟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原是少見。」魯仲連再不說話,端詳一陣,一手用長劍撥打著齊腰深的茅草,一手揪著雜亂叢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攀上了山崖。通吏遙遙看去,白櫟樹梢恰恰在魯仲連腳下。此時,魯仲連從山崖邊一躍飛起,堪堪地落在了白櫟樹冠,樹冠倏忽一沉,魯仲連已經大鳥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通吏不禁大大讚嘆了一聲。

此時白雲剛剛飄過,峽谷明澈如洗。魯仲連乘崖俯視,只見幽幽谷底汪洋著一片碧藍,潭水四周是層層疊疊的綠樹作岸,分明一個巨大的綠盆中盛著一汪碧水,那碧藍明亮的潭水中涌動著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間匪夷所思的圖畫。

「眾山倒影,窺之如畫。若無人到此,此話卻是如何來的?」魯仲連兀自喃喃,如醉如痴,「隱匿此等山水之間,誰還去想世間糾葛?」徘徊半日,感慨中來,拔出長劍在合抱粗的白櫟樹榦上一陣刻畫,跟著雙掌一振,樹皮紛落,赫然顯出四個大字——誤人山水!

正在此時,谷風長嘯,一團烏雲驟然撲面而來,孤石大樹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魯仲連直覺一股旋風捲來,要將他拔起一般,大駭之下,連忙伏身貼地緊緊抱住了大樹。倏忽旋風卷過,明澈的峽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峽谷深潭,已是漆黑如墨,森森駭人,哪裡還有窺之如畫的仙境?

「山雨將來,先生回來——」通吏驚慌的聲音一絲細線般飄了過來。

魯仲連抖擻精神,爬上高大的樹冠,飛身一縱,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藤,腳蹬手抓地攀上了山頭,回到通吏面前,已經是衣衫凌亂滿頭大汗臉色蒼白。通吏笑道:「先生形跡,不像觀畫之人了。」魯仲連一陣喘息,大喝了半皮囊涼水,這才長吁一聲:「天地神異,盡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趕到五泄峰。」

萬山叢中風雨無定,魯仲連兩人一夜半日的路程,經歷了七八次風雲變幻,次日午後趕到五泄峰,衣服還是半干半濕地緊貼在身上。魯仲連又氣又笑罵道:「鳥!隱居這等地方,當真折騰死人。」通吏連忙一噓,小心低聲道:「先生莫得無遮攔,五泄峰有山神耳目。」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著魯仲連諧謔玩笑,通吏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這座峰頭,便真要說好了。」「是么?那走!」魯仲連也是惦記著心中大事,說得一句,貓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這面山坡雖然很長,卻不甚陡峭,只小半個時辰便登上了山頂。舉目眺望,魯仲連長長地驚嘆了一聲,身子釘在了山頭一動不動。

一道青森森的峽谷,對面兩座高山造雲壁立,夾著一條山溪,飛珠濺玉直泄山谷,望若垂雲,卻是兩百餘丈一道大瀑布懸空。一泄之下,兩山又驟然重合,伸出了一個平台,垂雲白練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泄山谷數十丈,如此連環三泄,跌入最後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宛如白練鼓風,驟然舒展飄開,變成一道十多丈寬廣的白練隆隆墜谷。五道瀑布連環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飄飄白紗,當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如何叫一個『泄』字?忒煞風景也。」

通吏笑道:「越人將瀑布叫做『泄』,土語了。」

「五泄峰?暴殄天物!」魯仲連耿耿不能釋懷。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個雅名,小吏稟報官府更名如何?」

魯仲連思忖良久,哈哈大笑:「還是五泄峰了,泄盡天地晦氣。噫!有人唱歌?」

通吏驚喜道:「有歌聲,便有高人。先生且聽,這歌非同尋常!」

青山之中,歌聲清亮悠遠滿山回蕩,卻不知來自何處。魯仲連仔細聽去,但覺柔情幽幽,卻一個字也聽不出意思來:

濫兮抃草濫予

昌互澤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縵予乎

昭澹秦踰

滲惿隨河湖

魯仲連聽得滿頭霧水,大奇笑道:「這是天歌,人是不懂。」

通吏笑道:「我用雅言給先生唱一遍,只是大意了。」

通吏悠悠唱了起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恥詬

心幾頑而不絕兮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魯仲連聽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嘆:「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詩》!」

通吏笑道:「《詩》是孔夫子刪的,原本沒收楚吳越。」

「這人卻在哪裡?」魯仲連怔怔地望著餘音裊裊的青山,兀自喃喃著。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來了。」

「非禮。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潔?」魯仲連想了想上到一塊最高的山岩上,兩手嘴邊一圈,呼喊起來:「何方高人?敢請一見——」

一個聲音真切冰冷:「閣下高名上姓?」彷彿在身邊,仍是不見人影。

「在下臨淄外墨。」魯仲連心中一動,突然說了一句隱語。

「法同,則觀其同。」停頓片刻,真切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法異,則觀其直。」

「賞,上報下之功也。」

「同,異而俱於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聲音變成了一陣動人的笑聲:「果然千里駒,來得好快也!」笑語還在山谷回蕩,一個白色身影從峽谷倏忽飄了上來,堪堪地落在了魯仲連對面。魯仲連只是留心盯著對面山林,突覺眼底白影一閃,定睛一看,大是愣怔——面前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紗裹身長發披肩,半身隱在花草之中,活活一個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與我對話之人?」魯仲連終於開口了。

少女一陣笑聲:「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魯仲連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傳來冰冷真切的聲音:「小技耳耳,豈有他哉。」分明面前少女說話。

魯仲連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魯仲連請見南墨巨子。」少女一點頭:「這個通吏,不能入山。」魯仲連躊躇道:「我不諳越語,沒有通吏豈不誤事?」少女笑道:「誰與你說越語了?自找累贅罷了。」通吏在一旁笑道:「無妨無妨,先生自去便了。」魯仲連道:「荒險山地,足下出事我如何心安?」少女冷笑道:「荒險山地?也只你說。」說罷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棧。」「客棧,當真?」魯仲連與通吏皆感大奇,異口同聲地驚訝發問。

少女也不說話,白影一閃,倏忽到左手崖下,說聲:「看好了。」腳下一跺,地面齊腰身的草木隆隆分開,赫然顯出一條寬可容車的石板道。石板道盡頭是一面光潔的巨石,巨石右側一個灰色的凸起之物,活生生一個大紐扣。少女上前在紐扣上「啪」地一拍,轟隆一聲,巨石下方滑開了一扇大門。少女指點道:「這是客棧,機關最是簡單,就這兩處,客官記下了。客棧內一應物事齊全,你只闔上山門,自是萬無一失。」

通吏只驚愕得發愣,猛然醒悟,連連點頭:「開眼開眼,先生便去了,小吏樂得生受一番這山腹奇趣。」魯仲連也不想耽擱,對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請帶我入山。」

少女遙指瀑布:「五泄之後,跟上了。」只一轉身,輕盈飄上了方才魯仲連看瀑布的山頭。魯仲連大是驚愕,世上果真有如此飛升自如的輕身功夫,況且還是個纖纖少女,當真匪夷所思。當下也顧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氣大步登山。上到山頂,少女咯咯笑道:「還千里駒呢,山龜一般。」魯仲連大喘著氣道:「你這輕身功夫,不,不是人。」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還罵人!」魯仲連臉紅道:「我是說,你雲霧飛升,仙子一般。」少女一伸手道:「我來幫幫你,否則呀,日落也到不了。」魯仲連一擺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峽谷對面么?」少女一皺眉頭道:「對面?就你這笨走,日落還不定能到,來!」說罷將脖頸上搭著的白紗拿下,一伸手綁在了魯仲連腰間的牛皮鞶帶上,「記住,你只提氣常步便了,無須使出蠻牛力氣。」魯仲連生平第一遭與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勝心極強卻要被一個少女「提攜」,不覺有些窘迫,卻又無話可說,只點頭道:「好了,試試。」

少女笑道:「第一次,閉上眼了。」魯仲連高聲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澗么,閉個甚眼?不怕!」少女一笑:「人笨脾氣還大,好了,起——」驟然之間從山頭飛起,向峽谷中飄來,但遇大樹與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腳一點。起起落落,總在魯仲連覺得身子沉重時便恰到好處地落在一個樹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間便又飛起,不斷地貼著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飛去。魯仲連原是文武雙絕的名士,輕身功夫堪稱一流,今日卻是大開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間白紗不能著力,卻總是不能如願,任他提氣飛躍,那幅白紗總是綳得筆直地趁著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於落入谷底的森森塵寰。

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魯仲連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在夾著瀑布的東山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方才貼著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近於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要順著山嶺翻越,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魯仲連不禁由衷讚歎:「姑娘天馬行空,魯仲連佩服!」少女臉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魯仲連哈哈大笑:「實話實話,魯仲連今日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心,好著呢。」魯仲連卻猛然驚呼:「噫!對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兩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一時之間,魯仲連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魯仲連大為驚訝:「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過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師等煩了。」說罷向山坳深處去了。

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魯仲連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閃道:「比神農大山總院如何了?」魯仲連笑道:「姑娘沒有去過墨家總院?」少女搖搖頭,魯仲連也不再問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寬闊的岩石平台。除了腳下石板道,岩石山體綠樹蔥蘢,將平台遮掩得嚴嚴實實,與周圍山體一般無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巨子。」說罷一閃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後,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

魯仲連跟著少女,進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豁然明亮。魯仲連一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布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廣袤的天空變成了一方碧藍的畫框,幾片白雲悠然地浮動其中,說不出的高遠清奇。饒是魯仲連見多識廣,也為這天成奇觀驚嘆不止。

穿過一片竹林,眼前綠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總院老墨子的天竹閣。少女將魯仲連領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巨子便來。」說罷飄然去了。魯仲連只一點頭,捧起石几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清涼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著那個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現。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對天下兼愛為本的學派,又是紀律最為嚴明的行動團體,按說最應該傳承有序,最應該凝聚不散。然則,老墨子死後,墨家卻迅速分解,非但當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連稍有成就的年輕弟子也出了總院自立學派。聲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時星散為各種墨派。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鄧陵子的墨派。

鄧陵子原是楚國江東漁人子弟,少時聰穎靈慧,只是家貧難以求學,只有隨父母在漁船上漂泊打魚為生。有一年,墨子帶著幾個弟子南下楚國,在雲夢澤畔恰遇鄧氏漁船,便將這個聰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鄧陵子刻苦勤奮,天分又高,不幾年便成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學除暴。墨子常常與幾個得力弟子分頭率領一撥人馬行動,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獲與鄧陵子。鄧陵子最是年輕,非但學問見識不凡,劍術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發生了秦國的商鞅變法,墨家以商鞅變法為暴政,欲暗殺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難,鄧陵子便是反對變法暴政最堅定的大弟子。幾經曲折,墨家與秦國冰釋誤會,與法家一起,變成了支持秦國變法的最大學派。

老墨子溘然長逝,天下大勢驟變,六國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潮流。對於歷來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墨家,曾經有過的歧見又重新發作了。鄧陵子幾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國變法,聯合六國抗擊暴秦。相里勤與苦獲卻主張遵從老師決斷,支持秦國統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資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猶疑不決,主張「靜觀其變,徐徐圖之,毋得躁動」。如此一來,墨家的分立成了無可挽回的必然結局。

此時,少年成名的魯仲連進了墨家總院。

魯仲連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該對墨家決策發生影響。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卻因爭執不下,提出了遵從墨子的「尚同」法度,開設論政台,讓全體墨家子弟論戰而後決斷。墨家本來就有濃厚的開放論戰傳統,論政台一開,歧見百出,根本無法尚而同之。若是論戰學問,魯仲連自會虛心聆聽。然則一論及天下大勢,他便大有主張,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歸總一句話:效法蘇秦,以合縱為山東六國爭取變法時機;秦法失之於苛細,不足效法。

魯仲連的侃侃大論,在墨家激起了強烈反響。鄧陵子當即挺身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愛天下,如何竟要擁戴嚴刑峻法?竟不能為天下大義另謀大道?」接著振臂一呼,「扶持楚國變法者,左袒!」

呼啦一聲,墨家的南國弟子兩百餘人齊齊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任誰也無法阻擋了。

誰知恰恰又是魯仲連挺身而出,站在鄧陵子面前氣昂昂道:「反對秦法,不等於扶持楚國!楚國舊族根基太深,不足為變法表率。」鄧陵子打量一番這個偉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曉得,你是要說,齊國有兩次變法根基,墨家當扶持齊國為抗秦盟主,是么?」

「正是!」魯仲連昂昂高聲。

「後生,再過十年,你要改了主意,還可以來找我。」鄧陵子輕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陰荏苒,齊湣王即位秉政,魯仲連的拳拳報國之心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終於,魯仲連開始回味蘇秦對屈原春申君的期望,開始回味鄧陵子對楚國的激賞,也開始尋覓真正將變法當做生命的強毅人物。幾年下來,魯仲連終於認定:山東六國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個,那便是屈原。屈原雖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卻在楚國與日俱長,只要扶持屈原當政,楚國便可撐持天下與秦國分庭抗禮。魯仲連與春申君謀劃了一個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來完成。

魯仲連想到了墨家,想到了當初力主扶持楚國的墨家大師鄧陵子。鄧陵子創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大有成算。然則,魯仲連一直都不明白:鄧陵子南下十餘年,為何扶持楚國變法的大事始終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獨有,魯仲連品嘗得出?」一個蒼老舒緩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魯仲連驀然回首,一個清越矍鑠的白髮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頓時恍然,連忙莊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魯仲連,拜見南墨巨子。」老人笑著一伸手:「無須客套,仲連坐了說話。」魯仲連一拱手:「謝坐。」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礅上。老人走進廊柱下,悠然踱著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飛鴿書,不想你隨後便到。如此急迫,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間,魯仲連一個激靈。這個當年以凌厲激越著稱的墨家大師,眼下顯是一副出世風骨,魚龍變化,令人實在難解。心念閃動,魯仲連肅然拱手道:「啟稟巨子:仲連與春申君謀劃得一個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國,領袖天下。」

「難得也。」老人沒有絲毫的驚訝,捋著長長的白須悠然笑道,「十餘年之後,千里駒還是回來了。不錯。老夫沒有看錯齊國。」

「當年不聞道,原是仲連褊狹。」魯仲連坦然道,「今日方悟,仲連願追隨大師,共同扶持楚國,為天下一張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搖頭嘆息:「刻舟求劍,晚矣!」

「大師此言,仲連不明。」

老人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楚王昏庸顢頇,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國,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縱有當年刻痕,然沉舟側畔,如之奈何?」

「大師差矣!」魯仲連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屈原雖久經滄桑,多有悲愴激憤,然卻雄心未改,今秋還上書楚王,力主變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輔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還有……」魯仲連驟然壓低了聲音,「以屈原當年暗殺張儀、斷然與秦國開戰之膽略,安知他不會取而代之?」

老人輕輕地搖搖頭笑了,似輕蔑又似嘲笑道:「魯仲連啊,你可曾讀過屈原的《懷沙》篇?」見魯仲連搖頭,老人輕聲吟哦:「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吟哦得罷,喟然一嘆,「如此灰冷頹喪,談何雄心未改了?」魯仲連一陣愣怔,沉吟道:「賦詩作詞,原是傷懷者多,大師似乎太當真了。」老人大是搖頭:「言為心聲。老夫雖與屈原只一次謀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詩情有餘,韌長不足。總歸一句:屈原者,奉王命變法可也,要他抗命變法甚或取而代之,異想天開也。」

魯仲連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師如此說法,後學不敢苟同,告辭。」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並沒說不幫你啊。」

「大師不出山,如何幫法?」

「仲連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總院,弟子大體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隨你下山,南墨力量交你調遣,如何?」

魯仲連大是驚訝,實在不解這老人心思。就實說,如此做法魯仲連是十分滿意的,甚至比鄧陵子本人出山更滿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動未必親臨,卻還要事事商討,他要不贊同,你便寸步難行。南墨弟子交魯仲連調遣,沒有了諸般掣肘,可放手實施謀划,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要知道,墨家歷來是行不越矩的,將大批弟子交到一個院外士子手裡,當真是非同尋常。心念及此,魯仲連不禁沉吟道:「大師究竟何意?不怕魯仲連失手么?」

「老夫不欲出山,卻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一嘆,「仲連啊,你但能證明老夫錯料屈原,天下大幸也!老夫生平無憾,只是太想犯這個錯了。」

「大師……」剎那之間,魯仲連猶豫了。

老人已經轉過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飛到了亭外,正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隨魯仲連下山,南墨三楚弟子盡聽魯仲連調遣。」少女道:「請老師示下,南院事務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我自安排。記得多報消息。」少女興奮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轉身又對魯仲連道,「你便帶她去。」魯仲連大是沉吟:「大師,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閃:「太小?只怕你這千里駒走眼也。去了,諸事毋憂。」說罷飄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還愣怔?走啊!」

魯仲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揮,徑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三南國雄傑圖再起

汨羅水畔的春日是誘人的。

霏霏細雨之後,日頭和煦柔軟地飄浮出來,碧藍的天空下,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迴旋而去。水邊谷地中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裡永遠都是一片靜謐。縱是明艷的春日,也瀰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蒼涼。

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卻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道:「看,茅屋炊煙。」腳下一磕,紅色駿馬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草灘盡處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茅屋頂上插著一面白幡,幡上有兩個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裊裊直上。見遠處快馬飛來,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來。

「春申君——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飛身下馬。

「噢呀仲連兄!」春申君高興得拉住魯仲連,「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個甚來?」

「噢呀,秦國要攻楚國,我能不急了?」

「秦國攻楚?誰的消息?在準備還是開始了?」魯仲連著急,一連串發問。

春申君搖搖手:「稍等再說了。噢呀,這是何人?鄧陵子大師?」

魯仲連恍然笑道:「這位是大師子門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這位是春申君。」

「見過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沒有第二句話。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問,「莫非大師有疾在身?」

魯仲連搖搖頭:「稍待再說。哎,餓了,吃喝要緊。」

春申君一陣大笑:「噢呀糊塗,看,一隻烤肥羊!」

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隻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地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魯仲連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個人?屈子何在?」春申君一臉苦笑:「噢呀,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邊轉悠得兩個時辰。今日等你,我沒有陪他去了。」驟然之間,春申君哽咽一聲,又勉力笑著望了望銜山的落日,「等等,也該回來了。」

魯仲連心下一沉,一臉的興奮倏忽之間連同汗水一起斂去了,只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一聲沉重的嘆息。

「是他么?」小越女指著漫天霞光里一個小小的黑點。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鳥飛舞,哪裡是人了?」

「水鳥之下,有一人。看,中間那個黑點。」小越女指點著。

漸漸地,黑點變得清晰了——一個鬚髮灰白衣衫襤褸的老人踽踽獨行,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跳躍飛旋在周圍,呢喃啁啾,不勝依依。將近青山,老人一揮手長聲吟哦:「小精靈,回去也,汨羅水的月亮在等著你們——」話音落點,鳥兒們齊齊地呼啦一聲展翅飛去了。

魯仲連大是驚愕,聲音不禁顫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瘋了?」

小越女咯咯笑道:「與鳥獸通靈,原是個心境,如何便心瘋?真是……」臉一紅,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個已到口邊的笨字。

春申君站起身來遙遙高聲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誰來也!」

老人遙遙笑問:「千里駒乘著春風來了?」

魯仲連大步迎上深深一躬:「臨淄魯仲連,拜見大司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馬?哎呀,老夫聽著都耳生了。」說著拉住魯仲連走到篝火前,將魯仲連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濕,靠火近點好。」春申君走過來笑道:「噢呀,這裡還有一個,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驟然驚嘆吟哦:「嗚呼!美細渺兮宜修,趁西風兮桂舟,令汨羅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驚訝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是個災星么?」三人不禁一陣大笑,魯仲連笑道:「先生誇讚你,說你細宜裝扮,輕柔乘風,連汨羅水都被你迷得沒有了波浪。笨!」小越女臉色頓時緋紅,高興得咯咯直笑:「原是笨,怕你說么?」又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見過,老師問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師?姑娘的老師老夫識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陰如白駒過隙兮,故人忘卻。姑娘,你師可好?還那般終日憤憤然么?」魯仲連接道:「大師修成高人風骨,恬淡得快成莊子了,若有憤憤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撫著雜亂的長須點頭嘆息:「歲月悠悠,不變難得,變亦難得,盡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邊吃邊說。」春申君從茅屋中提出兩個罈子叫了起來。

老人笑道:「來,姑娘坐了。春申君拉來了一車酒,仲連痛飲便是。」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四人圍坐篝火之前,打開酒罈,切下烤羊,吃喝起來。片刻之間,魯仲連已將半隻烤羊撕擄乾淨,將兩隻沾滿油膩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壇專門為他準備的老齊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連是個註腳了。」春申君一介貴胄,縱然豪爽,講究吃相雅緻也成了習慣,見魯仲連風捲殘雲,不禁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想學,也是難。」

魯仲連哈哈大笑:「我聽孟嘗君說,當年的張儀也是狼吞虎咽,全無拘謹。蘇秦卻是禮儀法度中規中矩。大司馬,你說這兩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縱一橫?」

屈原臉色一沉:「狼子張儀,如何能與蘇秦相提並論。」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煩那個張儀了,仲連說他何來?」

「不是煩,是恨!」屈原臉色陰沉,「國之仇讎,豺狼爪牙,老夫與之不共戴天。」

「好!」魯仲連啪地一拍掌高聲讚歎,「大司馬國恨在心,楚國有望。」

屈原長嘆一聲:「楚國啊楚國,只可惜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適時插上道,「我與仲連謀划日久,要來一番大舉動。若時勢有變,你得出山,不能退卻了。」

屈原目光一閃:「魯仲連為何要為楚國擔當?」

「大司馬差矣。」魯仲連面色肅然,「仲連不是為楚國擔當,是為天下擔當。若是蘇秦在世,齊國有望,仲連自然不會捨近求遠。」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蘇秦變法之後,齊國如日中天,如何無望了?」

「大司馬放逐多年,卻不知今日之齊國,再也不是昔日之齊國了。」魯仲連一聲嘆息,將齊宣王之後的齊國變化大體說了一遍,更對齊王田地的秉性與諸般怪異作為備細敘說,末了道,「國有此等君王,國之棟樑摧折,賢良出走,民怨沸騰,天下視若公敵,齊國卻如何領袖天下?仲連身為縱橫策士,決意承襲蘇秦之志,為天下謀劃一條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個大國強力推行變法,進而領袖天下,最後誅滅強秦!」

「好志氣!」屈原一聲讚歎,「後生如斯,誠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動,「仲連以為:山東六國,唯你視變法強國為生命,視楚國強大為終身追求。他說服了我,激勵了我,才有這番謀划!」

「快說說,何等謀划?」屈原等不及春申君說完了。

魯仲連痛飲一碗烈酒,嘴一抹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又商議了諸多細節,不覺已到了月上中天。屈原興奮難耐,抱來大堆樹枝幹柴又點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詩,吟誦一篇了。」

「老伯伯詩念得好哩!」小越女高興地笑了起來。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來。」

「老伯伯唱,我來吹塤,楚歌是么?」小越女從隨身袋中拿出一隻黝黑的陶塤,輕輕一觸嘴唇,塤音飛了起來,與尋常塤音的嗚咽低沉大是不同。

「好塤!」屈原起身一聲讚歎,揮舞著襤褸的大袖,腳下猛然一頓,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

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遠

若!春蘭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歌聲隨著塤聲,飄飄去了。屈原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方才的激奮蕩然無存。魯仲連與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小越女唏噓不止,抹著淚笑道:「老伯伯,這山鬼是個女鬼,找不見她鍾愛的公子了,對么?」

屈原驟然大笑,搖搖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春天的郢都,水門內的小船又泊成了誘人的風華。

連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橋行人如梭,時有商旅走來呼喚船隻出城,碼頭總有一陣熱情溫馨的吳儂軟語蕩漾開來。時近正午,白石橋過來了一隊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邊的橋頭。緊接著一隊挑夫上了石橋,後面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人,絲衣華麗腰懸長劍,馬後又是兩名帶劍武士,氣勢與尋常商旅大是不同。這班人馬一出現,碼頭的船工們頓時騷動起來,相互觀望,幾乎是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倏忽消退,非但沒有人上前延攬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儂看看,官府又要送貨出城了。」

「一錢不給,還是遠水,誰個去了?」

「有誰欠官府勞役了?趁早上去應酬,免他瞎點我等。」

「弗為弗為,誰欠勞役,還不找死了?」

正在此時,那個華貴的中年官員走下石橋,傲慢地向碼頭一揮手道:「王宮運貨,頂替勞役,誰個願去了?」連問三聲,沒有一人回答。官員臉色驟然漲紅,向後一招手:「來人!給我點出四條大船,誰敢違抗,立殺無赦!」橋上甲士轟然一聲擁來,便要下碼頭強點船隻。

突然之間,船工最後邊一人高喊:「我等六船願去,弗要點了。」

官員一陣大笑:「就說嘛,偌大楚國,沒有順民了?」又驟然拉下臉對著船工們吼道,「爾等本是吳越賤民,日後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隻一體燒了。教爾等凍死餓死,葬身魚腹!聽見了么?」

船工們死死一片沉默。官員正要發作,那幾隻劃過來的大船上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在船頭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須與吳越賤民計較?請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順風!」官員立刻陰雲消散,變臉笑道:「一個船工,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漢子極是恭順地笑著:「靳尚大夫是大楚棟樑,天下皆知。我等山野庶民,如雷貫耳。」官員極感受用,大是感嘆:「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來人,賞船家赤金一方!」

靳尚身後一個武士喊一聲:「船家看好了。」嗖的一聲凌空擲過來一個金餅。黝黑漢子受寵若驚,忙在船頭踉蹌來接,不防一步滑倒,撲通一聲與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圍船家一片大笑。待黝黑漢子水淋淋爬上船來,靳尚高聲笑道:「不打緊,到了王后別宮再賞你一個。」落湯雞一般的黝黑漢子連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學過幾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卻栽了,見笑見笑。」靳尚大笑道:「好,不用勘驗,便是你這幾隻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還不用你呢。」笑罷轉身下令,「來人,貨物上船。」

片刻之間,貨物裝滿了四隻大船。靳尚指著兩隻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隻船,本官一隻船,上。」二十多名甲士擁到了最後的船上,靳尚卻與自己的兩名護衛一匹駿馬上了黝黑漢子精緻的烏篷小舟。黝黑漢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寶馬能否……」靳尚一揮手道:「你兩個下去,上那隻大船。」兩名護衛稍有猶豫,靳尚臉色一沉:「下去!你倆合起來還沒這匹馬值錢。它是王后的寶貝,明白么?」護衛諾諾連聲,連忙下了小船擠到大船上去了。

「開船了——」黝黑漢子一聲唱喝,滿載甲士的大船悠然出了碼頭,之後四隻貨船,最後是黝黑漢子的烏篷小舟。奇怪的是,碼頭上所有觀望的船家都沒有那一聲熱切的順風辭,只是冷冷地看著船隊出了水門,進了水道,始終沒有一個人說話。

船隊出了水門,黝黑漢子一聲長呼:「官府貨船,扯帆快槳——」載貨大船的船家與槳手們「嗨」的一聲應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槳手們也齊齊地甩開了膀子划水,船隊滿帆快槳,片刻漂進了雲夢澤北岸。不想一進雲夢澤汪洋水面,吃重貨船便悠悠地慢了下來。黝黑漢子喊了一聲:「槳手們歇歇乏,上大夫要在前方漫遊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說罷大櫓猛然一劃,烏篷小船走雲一般掠過船隊悠然去了。

大船水手們齊聲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片刻之後,烏篷小船又飄然飛了回來,船頭卻赫然站著一個裙裾飄飄的少女。大船甲士們驚愕之際,少女一聲長長的呼哨,載滿甲士的大船驟然傾斜,檣桅嘩啦折斷,硬生生地翻了過去。甲士們驚慌呼喊間已經全部落水,雖則說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扣在上面,又是鐵甲在身,絕大部分在頃刻之間一命嗚呼。兩名護衛與幾個本領高強的甲士頭目勉強逃脫,剛剛浮出水面便被大鐵槳迎頭拍去,鮮血立刻滲出了一團紅雲。不消片刻,全部甲士死了個一乾二淨。

小船少女又是一聲呼哨。十多個槳手飛撲水中。將十幾具屍體舉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間,又有十幾個甲士站在了最前邊的大船上。少女一揮手,烏篷小船飛了出去,幾艘大船悠悠地跟在了後邊。

船隊沿著雲夢北岸行得小半個時辰,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遙遙在望。漸漸靠近,山坳里彎出了一個小港灣,一片青石碼頭橫在了眼前。烏篷小船一靠岸,船頭少女倏忽不見,絲衣華貴的靳尚卻赫然登岸。只見靳尚矜持地一揮手,接連靠岸的大船上十幾個甲士押下一隊挑夫,挑著各色貨物上了山。

靳尚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邊,看看將近城堡,城門外的守護甲士肅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對後面呼喝道:「一幫賤民,都給我小心了。這都是王后的心愛之物,但有差錯,拿他喂狗!」押貨的甲士也是氣勢洶洶,不斷地用長矛敲打著挑夫,跟著靳尚長驅直入進了城堡。又是小半個時辰,靳尚帶著甲士押著挑夫們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間,船隊飛雲般漂走了,城堡依舊靜悄悄地矗立著。

次日清晨,郢都爆出了驚天奇聞:炙手可熱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國暗殺,頭顱被掛在了王宮車馬場的旗杆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嘩,人們彈冠相慶,酒肆大跌到一成價供國人聚酒慶賀。誰知偏偏就在國人歡騰的時刻,又有更加驚人的消息傳來——王后鄭袖被葯殺在別宮密室,兩日之後才被侍女發現!及至這則消息傳開,郢都驟然沉默了。王后鄭袖雖然也是與靳尚昭雎沆瀣一氣,被楚人氣狠狠地呼為「吳女」,然則畢竟是王后,國人若再歡呼慶賀,豈非連楚王也卷了進來?若楚王都是臟污不堪,那楚國還有指望么?自古以來,市井山野之庶民雖遠離廟堂,但對朝局國事卻最是明白,誰個是蛀蟲奸佞,誰個是謀國棟樑,遠遠看去,分毫無差。楚國曆經劫難,國人更是心明如鏡,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釀出了一場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壯舉。

就在王后鄭袖被葯殺的消息傳出的當夜,一支童謠在郢都巷閭傳唱開來:

皮已不存袖也不正

三閭不出日口見刀

天心無語三楚大劫

於是,郢都國人聚相議論,紛紛拆解這支童謠隱寓的天機。不說則已,一說之下,才發現這支童謠直白如畫——「皮」為革,「革」為靳尚;「袖」,不說也是王后了;「三閭」是屈原,屈原正是在三閭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是昭,在楚國,「昭」沒有別人,定是昭雎。如此一來,這支童謠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行跡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閭大夫還不出山,昭雎還要「見刀」!但是,中間兩句連起來,卻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為何昭雎就要見刀?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經斷定昭雎是阻撓屈原的死敵么?后兩句更是蹊蹺,天心本就無語,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三楚」說的是大楚國,楚國本土連同吞併進來的吳越兩國,自是三楚了。那麼,「天心」究是何指?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說的了。」一個儒生突然大喊起來。

「儂個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個吳地士子立即呼應。

「彩——」眾人大悟,轟然喝彩。

「這便是說,」儒生壓低了聲音,「民心若是不動,楚國便是大難臨頭。」

「心在肚子里,動又能如何了?」一個商人大皺眉頭。

眾人一片大笑,吳地士子矜持地笑了:「儂毋曉得?民心動,是動於外。動於外,便是要教國君知道民心了。」

「曉得曉得!」商人連連點頭,「就是上萬民書了。」

「彩——」眾人一聲呼喝,「上萬民書——」

次日清晨,王宮車馬場前所未有地變成了人山人海。

商人停市,百工停業,船工停運,庶民百姓從四面八方擁向了王宮,擠滿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連車馬場周邊的大樹上也掛滿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宮廊柱下,一片白髮頭顱打著一幅寬大的麻布,赫然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補楚,三閭秉政!守護王宮的軍兵甲士不敢妄動,一員領班大將飛也似的跑進宮中稟報去了。

楚懷王正在昏昏大睡。鄭袖靳尚驟然死去,對這個年近花甲卻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國王不啻當頭霹靂。多少年來,這個老國王已經完全習慣了昭雎、靳尚、鄭袖給他支撐的全部日月。比他更老卻更健旺的昭雎打理著朝局國事,他只點頭搖頭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溝通著他與外臣的諸般事務,間或還給他一些甜蜜的玩味。嬌媚豐腴的鄭袖彷彿永遠都那麼年輕誘人,每次都教他雄風大振。但凡鄭袖帶著王子去別宮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縱是將幾個絕色侍女百般蹂躪,也是索然無味,非鄭袖回來與他反覆折騰才能一泄如注,輕鬆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頹然靠在了這個三角人架上,萬事都只在這三個人身上解決。楚懷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賜,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沒了這個三人架,他將如何度日?

便在他盡情咀嚼著一個國王的美味時,三人架的兩個致命支撐突然摧折了。楚懷王聽到這個消息時,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驟然昏了過去。及至醒來,他浮上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上天縱要懲罰他,如何不教昭雎去死?卻讓兩個最心愛的人死了?他不吃不喝不睡,只在園林中焦躁地轉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該做什麼。一個侍女領班甚是精明,派來了四個平日做鄭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著與鄭袖全無二致的吳儂軟語,鶯鶯燕燕地擁著他漫遊。一夜漫遊將盡,他終於頹然軟倒在四具柔軟勁韌的肉體上昏昏睡去……

「稟報我王,出大事了……」宮門將領匆匆進來,卻釘子一般愣怔了。

晨霧之中,綠草地上一頂白紗帳篷,四個侍女與鬚髮灰白的老國王重疊糾纏在一起,粗細鼾聲也混雜在一起,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一片森然。

「內侍何在?郎中何在!」宮門將軍大喊起來。

「儂毋聒噪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侍女頭目不知從何等地方飛了出來,圓睜杏眼壓低聲音嚷嚷著,「儂毋曉得大王兩日兩夜沒睏覺?儂毋長眼,嚷嚷大王醒來誰個消受了?儂要有事,找令尹去了。現時大王醒來也沒個用,曉得無?」

宮門將軍哭笑不得,想發作卻又不敢。這些吳語侍女都是王后鄭袖的從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寢室尤物,尋常時日等閑大臣也得看她們臉色,此時楚王沒睡過勁兒,沒準兒被吵醒了還真將他一刀問斬,何苦來哉。想到這裡,將軍諾諾連聲地走了,一出宮門立馬派出飛騎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這幾日正在心驚肉跳。

靳尚死訊傳出時,他很是高興了一陣子——這個弄臣近年來氣焰日盛,借著男風女風一齊得寵,時不時對他這個令尹還帶點兒顏色,指斥他這事沒辦好那事沒辦好,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時。誰知還沒回過味來,鄭袖就被葯殺了。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說到底,鄭袖是他的人,是他對楚王設下的絞龍索。二十多年來,要是沒有鄭袖在王宮撐持,昭雎當真不知死了幾回。如今有人一舉殺了靳尚鄭袖,可見這股勢力決然是來頭不小。他們能殺這兩個精明得每個毛孔都在算計人的人精,可見謀划之周到細緻。令昭雎更為不安的是,這股神秘勢力為何要殺靳尚鄭袖?反覆思忖,昭雎認準了只有一個答案:是楚國的新派勢力要改變朝局,挾制楚王變法。果真如此,這股勢力豈能放過他這個新派死敵?可是,他們為何要放過他呢?沒有機會得手?決然不是。只有一個可能:要選另一個時機殺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這個時機,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變法人物將要出山之前,殺他這個世族魁首為變法祭旗。除此而外,還能做何解釋?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靜的評判,又有狡詐的對策。反覆思慮,他選定了以靜制動這個應對晦明亂局的古老準則,抱定了在這個強勁的風頭上蟄伏隱匿的主意,將府中護衛部署得鐵桶也似,卻絕不踏出府門一步。只要躲過這險境,新派又能奈我何?誰能保定那個朝三暮四的楚王一定會重新起用新派人物?

正在此時,侄子子蘭匆匆來到書房,說禁軍司馬飛馬急報:郢都國人宮前血書請願,強請楚王重新起用屈原變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緊急請命令尹處置。

「呵呵,棋在這裡了。」鬚髮如雪虯結在頭頂盤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兩眼閃爍著細亮的光芒,「先殺宮中對手,再以民謠煽動國人上書,而後改變朝局。算器倒是不錯。子蘭,你也做過一回大將了,想想,該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不能教屈原出山!」子蘭咬牙切齒,「否則,昭氏舉族當滅。」

「我是問,目下之策該當如何?」昭雎對這位曾經做了一回上將軍但卻總是憨直驕橫的侄子,每每總是大皺眉頭。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當做中流砥柱!驅散亂民,穩定郢都,同時也剷除屈原黃歇之根基!」子蘭大是慷慨。

「之後如何?」

「挾制楚王,以亂國罪滅了屈黃兩族,叔父鎮國攝政。」

「再之後如何?」

「叔父效伊尹之法,廢黜放逐老楚王,擁立一個童子楚王。」

「再再之後如何?」

「昭氏代羋氏。若田齊代姜齊,立他一個新楚國!」

「好!」老昭雎第一次讚賞了侄子,「你能看得久遠,這件大事便交給你去做。」說罷走進裡間,一陣輕微地響動,抱著一個銅匣走出來放到書案上:「打開。」子蘭一端詳,眼中放光,熟練地打開銅匣,不禁驚嘆一聲:「兵符!」昭雎冷冷一笑:「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調一萬精兵,驅散亂民,圍住王宮,不許任何人進出。記住,給府邸留一千鐵甲武士,防備那股勢力得寸進尺。」

「明白!」子蘭答應一聲,大步出了書房。

郢都之內除了王室禁軍八千人,便是城防駐軍六千人。作為一國都城,城內駐軍只能維持在一定數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衛力量歷來都駐紮在城外要塞隘口。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實戰需要——大軍駐紮城外要塞,使敵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軍兵臨城下,城內孤軍困守,那只是極為特殊的駐兵要塞或偶然的戰場情勢。作為大國都城布防,歷來都不會將大軍龜縮在城池之內。

唯其如此,子蘭要調足一萬人馬,只能出城。都城內的王室禁軍是只聽楚王號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駐軍,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國之外的調遣的。楚國大族分治的歷來傳統:都城屬王族領地,禁軍與守軍將領均由王族子弟擔當,連兵士都是只從王族領地徵發。楚懷王雖然顢頇,但對都城內兵馬卻也是掌控極嚴,特殊兵符連靳尚也沒有見過。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蘭做上將軍統帥六國聯軍時,昭雎以令尹調運糧草的權力得到的。六國聯軍戰敗,楚國上下惶惶不安,這隻兵符竟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記了。

楚制:調糧兵符須與調兵兵符同時勘合,大軍才能離營。但是,城外大軍主將卻正好是昭陽,也是昭氏的後進英傑,論輩分還是子蘭的宗親侄子。當此非常之時,這隻兵符等同王權,況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調一萬兵馬入城當是順理成章。

為防不測,子蘭帶了十名精銳騎士,一色快馬長劍,出得北門向山谷要塞飛馳而去。這要塞軍營距離郢都六十里之遙,翻過兩道山樑便能望見軍營旌旗,放開快馬小半個時辰可到。剛剛翻過第一道山樑,下坡進入谷地時,突聞轟隆一聲,前邊六騎驟然消失。子蘭戰馬突兀人立而起,嘶鳴後退,與後面連環飛馳的四騎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子蘭頓時跌到馬下,鼻子唰地噴出一股鮮血。饒是如此,子蘭顧不得疼痛,立即拔劍大呼:「有埋伏!你等斷後,我去軍營。」又飛身上馬要繞過陷坑衝上山樑。

恰恰此時,一道白影快如閃電般飛來。一個大迴旋,子蘭頭顱飛去,一股血柱衝天騰起,連一聲慘叫也沒來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過,一陣箭雨立即傾瀉到谷地,片刻之間,陷坑六騎與地上四騎聲息皆無。

「兵符,給你了。」叢林中一個清亮的女聲。

「好!回郢都。」一個渾厚的男聲在叢林回蕩。

馬蹄如雨,驟然從山林席捲而去,山谷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日色過午,楚懷王終於呻吟著鄭袖的名字醒來了。

侍女頭目連忙跪坐在地將他擁在懷裡,一邊撫摩一邊呢喃撫慰:「大王別怕了,王后睏覺了,一忽兒就來,就來,乖乖別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兒了,王後有,我也有呢,儂嘗嘗味道好么?哎喲,乖乖咬疼了……」自從鄭袖生了王子,楚懷王便有了這個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來都要鄭袖給他餵奶,說那是上天白玉汁兒最好喝了。鄭袖幾日不在,極少開懷的侍女們又沒有這上天白玉汁,只好任他將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時,不想這塞進嘴裡包住臉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對可人物事。恍惚之間,老國王以為抱住的當真是鄭袖,哼叫著一頭扎進那雪白豐腴的懷中,狠狠咂得小半個時辰,才睜開眼睛抹著嘴坐了起來:「你,便是王后了!」手卻只是指點著那對肥白的大奶子。

「謝過大王隆恩——」侍女頭目驚喜萬狀地猛然將老國王包在了胸前。

楚懷王雄心大作,一番胡亂折騰,片刻之後滿頭大汗氣喘咻咻,才覺得鬱悶稍減,呵呵笑了:「這對尤物不輸鄭袖,上天有眼了。」

「儂曉得無?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懷王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姊妹便姊妹了。」

正在楚懷王高興的時刻,一個老內侍匆匆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出事了!宮門擁滿了市井庶人,已經跪了三個時辰,要我王出宮受書!」

楚懷王頓時愣怔了,片刻之間卻又恍然笑了:「我說也,哄哄嗡嗡甚個聲響?原是市井坐宮,要減稅么?去,找令尹了,本王管這等瑣碎?」

「宮門司馬早報令尹了,令尹派齣子蘭將軍,可子蘭將軍沒有音信了!」

楚懷王眼珠打轉,一聲高喊:「靳尚!」卻又驟然打住,長嘆一聲,「亂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剛要邁步,卻回頭高聲下令,「來人,帶新王後去寢宮養息。」又對衣衫零亂的侍女頭目笑了笑,這才跟著老內侍走了出去。

一到宮門廊柱下,楚懷王驚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見過屈氏部族的族老們當年為屈原請命,人數也就是幾百個,已經使他手足無措了,何曾見識過這人山人海?片刻之間,楚懷王覺得頭轟的一聲懵懂了,臉色發青,兩眼筆直,不禁哆嗦起來。老內侍連忙靠前扶住低聲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請命,我王儘管答應住,管保無事了。」楚懷王頓時清醒,甩開老內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說?下去!」抖擻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聲高喝,「宮門將軍何在?」

「宮門將軍朱英在!」

「請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見。」

「嗨!」朱英轉身走下高高石階,來到跪地請命的一片老人前高聲宣諭,「請命人等聽了:楚王有命,著三老上階晉見。爾等推舉三人,隨我見王。」

片刻之間,三個鬚髮雪白的老人顫巍巍地跟著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級台階,場中民眾翹首以待,鴉雀無聲。大約頓飯時光,三個老人顫巍巍下了台階,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喊了起來:「楚王英明,答應即刻下詔,召屈原大夫還都秉政!」

「楚王萬歲!」「屈原大夫萬歲!」車馬場頓時一片歡呼。

「昭雎老狐,如何處置?」有人高聲呼喊起來。

「且慢了。」一個老人笑了,「楚王說了,即刻下詔,罷黜昭雎令尹之職!」

「彩——」「楚王明斷!」「楚國萬歲!」一片山呼海嘯掠過了廣場。

突然,隨著一陣驟雨般馬蹄聲,一騎飛到王宮階下一聲高喊:「夷陵軍報,秦軍攻楚——」萬千人眾頓時僵住。不遲不早,秦國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攻來,誰來統兵對陣?大楚國還能保得住么?

四江峽大戰水陸破楚

經過一冬緊張運籌,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國水軍終於編成了。

河內戰事一結束,白起給魏冄留下一萬鐵騎,馬不停蹄地班師藍田,自己又星夜趕回了咸陽。晉見宣太后之後,白起匆匆與荊梅成婚了。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兒也不許去。白起與荊梅原本都沒有立即成婚的意願。可宣太后說得明白:「大將三十無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無荊梅這個念想,我能教他等到今日了?一個才士孤女,一個國家干城,卻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這一國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這也是荊老義士生前遺願,我便做主了。」白起對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原是一片深情,但畢竟從來沒有挑明過婚事,老師死得突然,也沒有明白說過此事該當如何,所以就存了個與荊梅相處慢慢再說的心思。荊梅深愛白起,卻因他戎馬倥傯,總是沒有相處一吐心思的時機,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裝入軍照拂白起,相機再說。如今教宣太后快人快語說了個透亮,倆人紅著臉不說話,也算是默許了。於是,宣太后立即親自操持,半日之間便將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煥然一新。當晚,宣太后帶著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仆,用一輛結滿紅綾的篷車將荊梅從王城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觀者如潮,熱鬧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親自司禮主婚,全部在咸陽的秦國大臣幾乎都來慶賀,可謂天下獨一無二的成婚盛典。

白起素來對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與賜予都覺得忐忑不安,若是職爵之事,他一定會斷然辭謝。可這是婚典,按照古老的習俗,國君太后出席功勛大臣的相關慶典也是常情,雖說自己只想悄悄辦理,卻實在不好推託。若是魏冄在咸陽,一定能體諒自己苦衷,替自己擋得一陣,可偏偏魏冄在河內忙碌,也只好順勢而下了。荊梅自然知道白起稟性心思,只是不斷給他眼色:「忍忍,便過去了。」

一則是戰事在心,二則是實在不堪連綿不斷的飲宴盛典。大婚次日,白起一馬飛出咸陽,直奔藍田大營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親乘華車來迎新婚夫婦入宮大宴時,竟只有樸實嫻靜的荊梅一個人了。荊梅只施得一禮,還沒有說話,宣太后便又氣又笑道:「這個白起不像話。扔下一個新娘走了,是么?雖說也是國事,可我這個娘家人如何過得去了?荊梅,你莫上心,我這便派人將他給追回來,任你處罰,曉得無?」叮噹一串體己話。荊梅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氣,他就那根犟牛筋,但有仗打,甚事也不顧。」宣太后呵呵笑道:「有這想頭便好。你也別生氣,左右你一個人我一個人,索性跟我進宮住幾日去。」荊梅笑道:「白起是個粗土人,府中亂得一團糟,容我收拾得兩日,再去拜謝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當家了,好事也。哪有個不行的理論。哎,進宮可不是拜謝我,是你我一起熱鬧些許,記住了?除非白起回來,你想來便來。」說罷又叫過侍女僕人的頭目叮囑一番,這才上車走了。

白起進得藍田大營,立即開始籌劃攻楚大戰。

按照預先謀划,白起第一件事是派出飛騎特使直下江州,限期在一月之內將打造好的戰船接收下水,並徵發三千名水手等候成軍。第二件事,派出蒙驁暫為水軍大將,立即奔赴南鄭,徵發兩萬漢水子弟練成水軍。兩件事部署妥當,白起教中軍司馬將搜集來的楚國山水圖與郡縣城相關典籍全部搬到后帳,埋頭揣摩伐楚細節。

大約從西周時起,中原便稱楚國與江南小邦國為「南國」。《詩?小雅?四月》有「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的詠唱。後來,南國諸侯們漸漸地被楚國一一蠶食了,及至吳越被滅,淮水之南便是楚國天下了。廣袤華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國佔領,整個江南、東南、嶺南的蒼茫萬里,都是楚國疆域。雖說楚國對嶺南的實際控制很鬆散,但是各個嶺南部族都以楚國為宗主,卻是任誰都承認的事實。也就是說,整個北部華夏戰國的所有土地加起來,也比一個楚國大不了多少。於是,對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戰國來說,攻取楚地成了夢寐以求的遠圖。自春秋以來,中原諸侯以晉、秦、齊為首,不知多少次地與楚國開戰,可是,都從來沒有打到過雲夢澤與長江北岸,激烈的大戰從來都只發生在淮水南北區域。到了戰國中期,反倒是楚國向北擴張到了淮水以北,直接與魏國韓國在潁水接壤。若從潁水的陳縣(楚國北部要塞,也是楚國末期最後一個都城)直達嶺南,那可當真是荒莽萬里河山。從幾百年的戰事看,大多數時期,中原戰國的軍力還都是強大於楚國的,可為何偏是奪不來楚國土地,反而是楚國步步北上?

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個難解之謎。

自從與老師臨終談兵,讀了老師贈送的兵書,白起打仗的思路大大開闊起來。白起出身行伍,在戰場造詣上很早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舉凡步騎戰法、軍營調度、輜重運籌、行兵布陣、安營紮寨、長途奔襲等,他都能從一個士兵所能夠解決的細節上變換創造出種種獨特戰法。甲胄兵器的重量,軍營帳篷的大小,軍食製作的種類,他都能找出最利於作戰且又最方便軍士行動的最好配置。正因為如此,白起在千夫長的位置上就已經屢次能對大軍作戰提出精到見解了。尤其是河外伊闕之戰大破六國聯軍、河內之戰奪魏六十餘城這兩場以他為統帥的大戰之後,白起驟然成熟了。再讀兵法經典,他對往昔戰事便有了深徹回顧。根本之點在於,他真正悟到了戰之勝負根本在疆場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諸如孫武吳起司馬穰苴那樣的兵家聖者,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論說戰場之外的國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的奧秘。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白起開始謀划對楚大戰。為了思慮更為紮實,他專門與魏冄做了一番探究。

「穰侯以為,中原強兵,何以百年來不能奪楚十城以上?」

「白起啊,你又瞄上楚國了?」魏冄哈哈大笑,「老夫之見,卻很簡單:楚有江水天險,中原無水軍,陸路無法逾越,可是了?」

白起道:「即或江水難以逾越,淮水總可以強渡,何以淮北之地也在楚國手中?」

魏冄一怔:「也是,淮北之地打了百餘年,反倒教楚國佔了大半,你說說是何道理?」

「白起以為,道理有二:其一,中原戰國戰法單一,百餘年來唯知從淮北與楚國接壤處開打。楚國淮南江南之廣袤本土從未受過威脅,可源源不斷地輸送兵力糧草做長期抗衡。縱有一戰數戰之敗,也不傷元氣。是故楚國雖弱,卻能矗立淮北不退。中原戰國雖強,卻不能奪取淮北,更不能逼近江水。此為戰法謀略之誤。」

「有理!」魏冄拍案而起,「其二?」

「其二,大局評判有誤。中原戰國曆來視楚國為南蠻;一如長期視秦國為西蠻;錯認唯有淮北淮南才是豐腴之地,漢水、江南、江東、嶺南皆是蠻荒莽蒼之地,縱拼力奪來,亦於國無助。與此同時,楚國使節、商旅也在中原反覆張揚江南荒莽貧瘠遠不如中原富庶,楚國要富強,唯有奪取淮北,等等,混淆中原視聽,使中原戰國誤以為果然如此。此一失誤,與張儀當年對巴蜀評判之誤如出一轍。明銳如張儀者,尚且以為巴蜀蠻荒不毛之地奪之無益,更何況尋常人等?」

魏冄一陣默然,良久喟然一嘆:「洞若觀火,此之謂也!白起啊,老夫是老楚人了,也沒想到這戰場之外啊。」說著雙目炯炯生光,「你既有此想,定有長策,說說了。」

白起走到魏冄書房的那張《九州山水圖》下,指點著道:「天下之大,唯江南為最後爭奪之地。天賜地利,秦國西南恰與楚國相連,奪得楚國半壁河山,可成秦國更大根基。若得攻楚戰勝,便要另闢蹊徑:避開淮北老戰場,從巴蜀直下江水雲夢澤,奪取楚國江漢根基,一舉使楚國衰頹。」

魏冄長長地一吁:「如此打法,秦軍之短了。我方水軍,弱於楚國水師啊。」

白起指著蜿蜒江水道:「楚國水師雖強,然多在吳越之地。雲夢澤舟師只是老楚舊部,且長期無水戰,兵力已經大大減少。我方水軍雖是初建,用途卻主要在於運兵,而不是開入雲夢澤與楚國水師對陣。我軍之要,在於順流東下,奪取江漢之地的城池,站定陸上根基。」

「好!」魏冄一拍掌,「你將此謀划立即上書。這一番比不得中原陸戰,要大動干戈。還是那句老話:老夫給你抱住后腰,只管放手去做。」

「上書太後秦王,穰侯連署如何?」

魏冄目光一閃,恍然笑道:「好!算老夫一個。老夫楚人,朝野心安。」

宣太后與秦昭王立即批下了這卷將相上書,並給白起加了一個特職「大良造上將軍兼領巴蜀兩郡」,同時立即派出快馬特使知會巴蜀相陳庄「凡涉軍事,悉聽白起調遣」。接著便是白起的一道火急軍令:「悉數調遣原有戰船聚江州,並打造新戰船一百艘,限來春三月完工。」

幕府揣摩三日,白起已經將攻楚方略詳細擬定——以戰船運兵,順流下江登岸,奪取楚國漢中郡殘餘三城、黔中郡東北二十餘城、巫郡江北二十餘城。方略一定,白起立即升帳發令:以王齕為前軍大將,王陵為中軍策應,出動步騎大軍八萬,從武關南下,直插長江北岸的夷陵山地駐紮,等候水軍東下。

大軍開拔,白起帶著中軍大帳一班軍吏並一個百人騎士隊,星夜從南山子午谷直插南鄭,要在臘月之前趕到江州。雖然是一路崎嶇難行,但白起一行都是當年隨司馬錯奇襲巴蜀的山地老手,翻過南山又是一片春意,沒有了中原之地的刺骨北風,卻也走得暢快,不待一個月到了江州,恰恰是十一月底。

快馬斥候送來軍報:先行到達南鄭的蒙驁很是快捷,已經在漢水兩岸招募了兩萬熟悉水性的精壯子弟加緊訓練水上戰法,專一等候巴郡戰船東下。白起立即下令蒙驁:水軍訓練兩個月後,開赴江北巫山秘密駐紮等候。

諸事處置完畢,白起與陳庄一起來到江邊船場查看戰船。江州正卡在白水與江水的交匯口上,水面深闊,岩石成岸,上佳的天然船場。兩人登上南岸船場的雲車一望,江邊檣桅如林,大小船隻連綿不斷一望無際,壯觀非常。

「共有多少戰船?」白起大手向江中一劃,彷彿要將所有戰船都包攬過來。

「大型戰船兩百艘,小型戰船三百艘,不算吳越,比老楚戰船多出百餘艘。」

「糧草輜重船能徵發多少?」

「官府貨船八百餘艘,徵發商船千餘艘,可得兩千艘貨船輸送糧草輜重。」陳庄本是軍中將領,做了文職不打仗大感憋悶,此次參與軍旅,雖說不上陣,也很是興奮。

白起大手一揮:「好!下去看看那些大個頭。水戰靠船,不能大意。」

「嗨!」陳庄將軍一般應了一聲,「上將軍通曉軍旅,若連水軍也通了,便是天下無敵了。」白起笑道:「如何我便通不得水戰?只要與打仗相關,我都要通了它。」說話間兩人下得雲車進入船場,開始逐一地登上大型戰船察看。

先看的是樓船。樓船是最大的戰,船上起樓兩層或三層,各層排列女牆、構築戰格、樹立大旗、裝置大型戰與拍桿;頂樓是將帥金鼓號令與強弓硬弩手,船舷甲板可裝載戰車戰馬,槳手數十百人,可載兵士近千人。樓船非但可遠距離地以戰、拍桿攻擊敵船,並可憑藉自身重力「犁沉」敵船,威力極是強大。因了樓船是帥船,是戰船之首,所以後來的水軍將領便叫做「樓船將軍」。這種樓船,春秋時期首先在吳國被打造出來,統率者便是赫赫大名的伍子胥。那時候的樓船,只能容納兩百餘士兵槳手。到了戰國中期,樓船技術已經普及沿水國家。楚國、齊國、魏國、秦國,都有了打造大型樓船的船場。樓船術更上層樓,打造得更大了。在秦國,打造樓船之地主要是巴郡的江州。

再是艨沖。「外狹而長曰艨沖,以衝突敵船也。」這是古人對艨沖的說法。究其竟,這是一種船體狹長而速度快,用於臨陣衝突的戰船。

這兩種大型戰船之外,便是可容數十名軍士的攻擊戰船,主要是鬥艦、先登、赤馬三種。春秋時期,艦被叫做「檻」或「鑒」,戰國之世才出現了「艦」這個名稱。《釋名》對這種「檻」船的解釋是:「上下重板曰檻。四方施板以御矢石,其內如牢檻也。」正因了這種艦船有兩層厚板打成的木寨,可以抵禦敵船之飛矢流石,所以成為水戰衝鋒的主力戰艦。

先登與赤馬,都是更為輕快的戰船。「軍行在前曰先登,登之向敵陣也。」也就是說,先登是一種搶登敵船或搶登灘頭的攻擊船。赤馬則是輕疾快船。「輕疾者曰赤馬舟,其體正赤,疾如戰馬也。」也就是說,這種快船船體輕速度快,船身塗成大紅色,專門做船隊的快速攻擊力量。

其餘是特殊用途的船隻。一種是偵察敵情的斥候船。「五百斛以上且有小屋曰斥候,以視敵之進退也。」斛,是春秋戰國的量具,以斛計重量,說的是排水量。一斛若以三百斤計,五百斛即是十五萬斤,大體相當後來五六噸的船隻。作為敵情觀測船,往往是統帥需要使用的,而且要相對高大,自然不會是小船。在實戰之中,大型斥候船實際是斥候營號令指揮船。實際的偵察船叫做「艇」。艇是排水量二百斛以下的輕便小舟,除了水手,可乘一人或兩人。在實戰探敵之外,這種小艇也是臨時上下大戰船的快捷工具。

察看完船場,白起怦然心動了。在此之前,他將這支水軍的作用主要定在運兵與輸送輜重兩方面,但使步騎大軍能夠避開無休止的翻山越嶺艱難攀登,糧草輸送能夠源源不斷,秦軍便有八九成勝算。這兩點對於長途奔襲式的山地作戰,恰恰是要命的關鍵環節。有一支船隊能夠以極大的輸送力量越過崇山峻岭而直達戰場,這對於精銳如秦軍者,自然是最難得的。能做到這一點,白起已經是滿足了。可如今一看這千餘艘打造極為精良的各式戰船,白起頓時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謀划。

「陳相,江州水手本領如何?」白起突兀一問。

「沒說的!」陳庄一指江面,「江州水手天下第一!楚國水面盡在大江下游,水流寬闊平穩,縱然雲夢澤闊遠如海,畢竟是險灘急流甚少。江州水手不同,常年出江東下,一道巫山大峽谷便是幾百里,險灘無數,航道詭秘多變,直如生死鬼門關。江州水手但能上船出江,個頂個好把式!」

「這三千水手都出過江?」

「但凡操舵老大,都出過江。槳手只有兩三成沒出過,徵召時一一查過。」

「好!但有此等水手,秦國水軍立馬可待。」白起大是振奮,「立即以上將軍代秦王名義,賜給所有造船工匠、操舵水手造士爵位,其餘水手人賜十金,以彰顯其舍業從軍之功,大戰之後再論功行賞。」

「上將軍明斷!」陳庄高興得一拍掌,「這些水手多以販運鹽、魚為生,倉促應召原是有些不敢說的話。若人各賞賜,家人水手大是安心,士氣便大漲!」

「那好,你去辦理。」

「嗨!」陳庄挺胸一應大步去了。

倏忽之間已是大年。白起與陳庄在歲末那一日,運了十車清酒三百頭豬羊來到了船場,隆重犒勞打造戰船的工匠與駐紮江邊軍營的三千水手。工匠水手們做夢也想不到,威震天下的赫赫上將軍白起能在年關之際來犒賞他們這等販夫走卒,一時間歡呼聲響徹大江兩岸,許多老工匠老水手們都是熱淚盈眶,反覆念叨著:「過往啥子么,眼下啥子么!有爵位,還有上將軍賜酒過年,安逸哩安逸哩!」精壯水手們昂昂振奮,人人喝得滿臉漲紅,嗷嗷叫著要立即打仗。

「父老兄弟們!」白起站在高高的船台上可著嗓子喊了起來,「歇工三日,好好過年。年節之後,出江東下,為國立功——」

「不歇工!」萬千人眾齊齊地一片吼聲,「下水!上船——出江——」

白起眼中含著淚水,在船台上深深地一躬到底。

於是,年關的江邊船場變成了燈火喧囂的大工地,也成了江州百姓傾瀉報國熱腸的熱鬧所在。巴蜀兩地歸秦已有三十餘年,然則,尋常百姓對於秦國秦政還是生疏淡漠的。這次伐楚大戰,江州第一次成了秦國的中心地帶,上將軍親臨巴郡,百姓們從實實在在的接觸中,知道了秦國的獎勵耕戰究竟是個啥子法度,也實實在在地品咂到了這秦國法度就是比當年巴王的狠巴巴盤剝要好得多。單說這工匠水手賜爵一件事,便令巴人大是感動。祖祖輩輩千百年,何曾有過官府因了庶民「舍業從國」而立加賞賜的?再說籌集軍糧,官府還是只買餘糧,賣餘糧多者也賜爵賞金。這樣的官府,老百姓如何不感恩奮發?

年關時節本是農閑。船場工匠水手不歇工的消息一傳開,萬千民眾便絡繹不絕地擁到了兩江岸邊,一船一船地送來了不計其數的魚肉、熏肉、飯糰與各種山果酒,一隊一隊的樂手晝夜守在兩岸吹打。船場的工匠水手們更是熱氣騰騰,人人撂開了光膀子大汗淋漓地可著勁兒猛干。不消三五日,年節還沒有過完,全部戰船便順利下水。三千水手們立即上船演練,兩岸民眾吶喊助威,一片如火如荼。

二月初旬,白起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樓船,率領著六百餘艘戰船與兩千餘艘糧草輜重船浩浩蕩蕩地順流直下了。狹窄湍急的江面上檣桅如林,船隊連綿百餘里,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壯闊。

船隊行得三日,到了赤甲山峽谷江段。赤甲山是巴郡東部要塞關口,山頭一關叫做扞關。扞關原是楚國建造的西部要塞,秦國奪得房陵之地后,楚國放棄了江峽段的長江防守,扞關便成了秦國巴郡的東部要塞。雖則如此,卻由於沒有水軍,秦國對長江大峽谷的控制也是形同虛設,除了北岸盆地的城堡,沿江峽谷的城堡實際上仍然在時不時出沒江峽的楚國水軍控制之下。此次秦國船隊大舉東下,楚國水軍早已退到了夷陵之下,峽谷江段平靜無事。蒙驁率領三萬水軍已經在這裡駐守了一月,將關下碼頭已經拓寬加深整修齊備。這一日,蒙驁在山頭遙見江中「白」字大旗迎風招展,立刻命令小艇下水,親自迎了上去。

及至駛近樓船,被水手領著爬上高高的舷梯,在五六丈高的樓頂俯瞰江水滔滔旌旗連綿不斷,蒙驁驚訝得連喊:「了不得!了不得!」白起從號令台走下來笑道:「有甚了不得?旱老虎不能變蛟龍?」蒙驁連連讚歎:「變得好變得好,有如此船隊,楚國水軍是個鳥!」白起破天荒地大笑起來:「好!這次要看你這水軍主將的威風了。」蒙驁摩拳擦掌道:「你只說如何打?我讓楚人嘗嘗大秦水軍的厲害!」「你來。」白起拉著蒙驁進了號令艙,艙中釘著一幅可牆大的《沿江關塞圖》,一指扞關位置,白起道:「旬日之內,你在扞關須將幾萬水軍編成戰船隊,並須在江面演練幾日。而後第一仗,是與夷陵水師對陣。殲滅夷陵水師,待步軍攻克夷陵關城與江峽內兩岸城池之後,你留兩成水軍封鎖江峽,而後立即率水軍東下,直逼雲夢口威懾郢都。這是我軍第一次水戰,你說說勝算如何?」

蒙驁是一員周密持重的大將,此刻斷然點頭:「八成勝算。我已探聽清楚:夷陵水師只有百餘艘中小戰船,水軍八千,關城守軍兩萬,周遭百里沒有後續援軍。我在南鄭徵召的這兩萬水軍,清一色的漁家子弟,個個在船上如走平地,只要江州水手本事好,演練成軍當是快捷無誤。我用三百艘戰船包抄上去,哪有不贏之理?」

「江州水手、修船工匠,都是天下第一。」白起一句讚歎,接著將江州故事說了一番,聽得蒙驁連連感慨百般感奮。白起稍事停頓,接著指點大圖道,「從明日開始,這樓船便是你的幕府艦。我要立即趕赴步騎大營,先期奇襲夷陵關,使夷陵水師失去陸上根基。」

「我軍糧草基地是否駐紮夷陵?」

白起點頭:「這件事有輜重營做。你所留下的兩成水軍,要確保糧草基地萬無一失。糧草基地紮好后,只留五百艘貨船運糧,其餘千餘艘空船一律運兵東下。」

「嗨!」蒙驁領命,「我立即回扞關調兵下江。」赳赳去了。

片時之間,樓船大旗飛動號角連綿,一排大戰船緩緩靠上了扞關碼頭。白起將一應與蒙驁交接的後續軍務都留給了中軍司馬辦理,自己帶著一班軍吏與一個百人隊乘著一艘鬥艦靠上了碼頭,棄舟登岸,馬不停蹄地向東北山地飛馳而去。

三日之後的夜晚,正是春風料峭浮雲遮月的時光。秦軍三萬精銳步兵乘著百餘艘大貨船悄然橫渡峽內江,匆匆登岸,連夜繞道南岸夷陵關背後。夷陵城堡是三面靠山一面控江,西鎖江峽,東控雲夢,扼守在萬里長江的咽喉地帶,號稱「天下第一要塞」。雖則如此,夷陵的防守卻很鬆懈。根本原因,在於夷陵是水上要塞,而能在水戰上與楚國水師較量者,似乎還數不上一家。雖然與秦國漢水房陵接壤,但秦國從來沒有水軍,又在中原剛剛打完河內,如何能橫空殺來夷陵?縱然殺來,也是江中魚鱉,何能與楚國水師抗衡?再加上郢都接連出事,軍中大將都在各自探聽本部族大臣情勢,誰也不曾想到戰事。水軍大將其實早已經接到斥候飛報:秦軍船隊出江東來。將軍也只說得一句「再探」,一笑了之。

天將拂曉時分,夷陵關的三面高山驟然山火大起,無數滲透猛火油的火箭疾風驟雨般從三面山頭傾瀉到城中。不到頓飯時光,夷陵成了一片火海。滿城驚慌逃竄之時,四面殺聲大起,臨江一面的關城之下又遇秦步軍猛攻。伴著密集箭雨,猛烈的巨石戰片刻間便將城門砸開,將城牆轟塌了幾處大洞,黑壓壓秦軍頓時如潮水般殺入城內。城內兩萬守軍已經多年沒有打過仗了,如今正在混亂逃命,部伍蕩然無存,將軍士兵互不相識,沒有一陣像樣的抵抗,個把時辰內全部崩潰做了降兵。

白起飛馬入城,立即下令滅火,同時將降兵萬餘人全部集中到城後山地紮營。秦軍也立即開出城外,在臨江一面紮營防守。次日一早,楚軍降卒全部遣散回鄉。夷陵本是要塞之地,城中庶民原本只有兩萬餘人,守軍一去,秦軍又不駐城內,城中庶民大是安靜。

夷陵關一丟,江中水師大為驚慌。全部百餘艘戰船雲集江心,準備隨時東下。可看得一日,秦軍只在岸上紮營大罵,激他們上岸廝殺,江中卻連個水軍船隻的影子也沒有。一班水師將軍們又驕橫起來,覺得這只是秦軍突襲的小股人馬僥倖得手而已,於是一面飛報郢都令尹府,一面要拖住秦軍,等待援軍到來一戰收復夷陵。可在江中一連等了十日,郢都竟然全無消息。夷陵水師大將昭成本是昭氏子弟,心想定然是郢都昭氏有了危難,否則老令尹不可能撇下此等大事不管,心念及此,立即下令水師東下郢都。可就在船隊起錨之際,江峽中竟連綿湧出大隊戰船,檣桅如林旌旗招展號角震動山谷,鬥艦赤馬當先,樓船艨沖居中,直壓夷陵水師而來。

「升帆快槳——順流開船——」昭成嘶聲大喊起來。

夷陵水師原本結成了水上營寨,全部百餘艘戰船在江心拋錨,船頭向外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方形水寨。此時起錨開船,也須按照戰船位置一一開動。就在船隊開動一大半的時候,順流急下的秦國輕型戰船已經從江面兩側包抄了過來。江州水手慣走險灘急流,秦國的鬥艦、先登、赤馬在江中又快又穩,片刻之間便在下游全部截住了剛剛揚帆的夷陵水師。

那艘最大的樓船緩緩從江心上游壓了過來,樓頂蒙驁高聲發令:「全體喊話:楚軍投降,秦軍不殺。」於是,樓船與艨沖兩艘最大戰船上的將士們一齊高聲吶喊:「楚軍投降——秦軍不殺——」緊接著其餘戰船的兵士們也齊聲吶喊,聲震峽谷。

昭成一看大勢,明是走脫不了,驟然哈哈大笑:「楚國縱弱,水師卻是戰無不勝了。蒙驁,你可敢教我擺開陣勢一戰?!」樓船頂上的蒙驁冷冷一笑,立即高聲下令:「船隊後退一箭,待夷陵水師列陣水戰。」頃刻之間,秦國的黑色船隊包圍圈齊齊後撤,空開了江心深水地帶。昭成大喊一聲:「百船水陣,展開——」但見夷陵水師的百餘艘戰船徐徐展開,船頭一律向外,在江心排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彷彿一座刀槍叢林的大山緩緩地順流壓下,喊殺聲一起,箭雨急劇向秦軍船隊潑來。

蒙驁高聲發令:「號角:鬥艦截殺下游。先登赤馬游擊兩翼,樓船艨沖全力壓下。」

一陣嗚嗚號角,秦軍船隊各各豎起盾牌快速靠攏江心圓陣。樓船上滲透猛火油的連弩火箭帶著尖銳的呼嘯,直釘黃色船陣的帆布桅杆船艙。甲板的戰將巨大的石頭隆隆砸向敵船。與此同時,那艘堅固高大的艨沖也潑著箭雨以泰山壓頂之勢隆隆撞上黃色水陣。夷陵水師都是中小戰船,面對龐然大物撞來,船陣后隊不由自主地漂開。此時樓船也隆隆壓來,每遇一船,巨大的拍桿便從高處轟隆隆砸下,黃色小船頓時被拍擊得檣桅摧折劇烈搖晃。當此之際,兩面先登、赤馬快船上的水軍甲士吼叫著跳上了敵船猛烈地廝殺。夷陵水師的一大半立即陷入混亂之中。

在下游迎頭截殺的鬥艦戰法卻是奇特:幾十隻戰船一字在江面橫開,全部拋錨固定,只是將強弩猛火油箭迎面射去。按水戰之法,上游戰船順流而下具有極大的衝力優勢,在都靠風帆與槳手做動力的戰船上,下游戰船很難抵抗上游戰船的衝殺。可秦軍戰船卻匪夷所思地拋錨固船,分明死戰架勢。

昭成大吼一聲:「沖開下江——」前行二十多隻快船支起盾牌鼓帆快槳全力衝來,要生生撞開封鎖奪路下江。正在此時,秦軍鬥艦頭領一聲呼哨,一片赤膊水軍飛魚般躍起入水,倏忽沉入江中。昭成大喊一聲:「防備鑿船,飛魚下水!」被稱做「飛魚」的應急水手正待下水,對面箭雨卻勁急封住了江面,飛魚們遲遲不得動彈。

這片時之間,只見江中氣泡翻滾,水流打漩,楚軍驚慌聲四起:「不好了!進水了進水了!」楚軍戰船本來輕便,一旦鑿開進水便是勢不可擋。一時之間,前行戰船已經紛紛傾斜入水,楚軍士兵一片驚慌呼喊。兩翼游擊的秦軍戰船趁勢殺上楚國殘存戰船。大約兩三個時辰,夷陵水師在一片廝殺中全軍覆沒了。

夷陵之戰一結束,秦軍立即封鎖峽江出口。而後兩萬步軍乘坐大船溯江入峽,攻佔峽江兩岸的要塞城池。這峽江兩岸,本來是楚國屈氏部族的故鄉,也就是屈原的故鄉。後來屈氏成為楚國大族,被封在了洞庭郡的豐腴地帶,這裡只留下了很少的屈氏老族人。因了峽江荒險貧瘠,沒有大族願意受封此地,便做了官府「王地」。因是官地,自當由官府派軍防守。但楚國廣袤,類似如此荒險城池頗多,只在夷陵駐得一軍。除了屈氏老城姊歸,峽江內那些地勢險峻的城堡大都少有駐軍。說是攻佔,秦軍卻幾乎沒有打仗,旬日之間一一接收了這些城堡,拿下了整個長江上游。

三月底,長江春水浩浩的時節,白起大軍兩千餘艘戰船大舉東下,直逼郢都。

五白起激楚燒夷陵

郢都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秦軍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來,完全打亂了魯仲連與春申君的謀划——屈原將出未出,昭雎將除未除,楚懷王將醒未醒,朝野惶惶不可終日,朝局國事一時沒有了主心骨。魯仲連跌腳大罵:「虎狼秦國!壞我好局,魯仲連與你不共戴天!」春申君鐵青著臉色只不做聲,沉默良久斷然道:「噢呀,此時不能再亂,須得舉國同心,挽救危局!」魯仲連目光一閃:「如何個舉國同心?」春申君道:「噢呀,請出昭雎,與楚王共商應急啦。」魯仲連憤然作色:「春申君,你如何不說藉此推出屈原!莫非白起明日就能打來了?」春申君急迫道:「噢呀仲連,楚國大軍三十餘萬,昭氏封地兵員幾佔三成。倉促之間,沒有昭雎出面,且不說大軍是否生亂,單說這糧草輜重便難以為繼。屈原變法,那是遠圖。楚國一旦沒有了,誰給誰去變法!」春申君自覺太過激烈,長嘆一聲,「再說了,自丹陽戰敗,八萬新軍覆沒,屈氏部族已沒有了根基。我等縱然強扶屈原主政,只能激發楚國舊族叛亂,誰去打仗?仲連,這是楚國。沒有老世族支撐,甚事都是寸步難行啦。」

魯仲連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我卻忘了,春申君也是老世族。」說罷一拱手,「告辭!」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春申君連連搖頭,驟然之間淚如泉湧,卻也沒有追趕魯仲連,思忖一陣,一抹淚水跳上軺車直奔王宮。當晚,垂頭喪氣的楚懷王特召昭雎入宮,與春申君共商應急之策。昭雎一接急報,頓時精神大振——上蒼有眼,昭氏又一次轉危為安。

此刻進宮,老昭雎板著溝壑縱橫的老臉,任楚懷王唉聲嘆氣,春申君焦灼萬分,只是一言不發。楚懷王顫抖著一夜之間變白了的頭顱,哭聲乞求道:「老令尹,你說話也。鄭袖靳尚都死了,你再不為本王謀划,楚國要沒有了。」昭雎冷冷道:「啟稟我王:非是老臣做大,實是老臣寒心也。若遲得幾日,只怕老臣頭顱也掛在宮門高桿了,屈原那忠臣也回來了。」楚懷王連連嘆息道:「老令尹哪裡話來,誰說屈原要回來了?楚國柱石,舍令尹其誰也!」昭雎依舊冷冰冰道:「我王若能給老臣一道王書:永不起用屈原,若得起用,世族共討之,如此,老臣便得心安了。」春申君咬牙切齒正要發作,楚懷王卻暗地裡猛一扯他的衣襟,又拍案高聲道:「好!本王立即下書啦。老令尹只說,如何抗秦?」

「老臣之意:立即遷都。」昭雎只冷冷一句。

「遷都?噢呀,遷到何處去?」春申君急了。

「壽城。」

「壽——城?」春申君倒吸了一口涼氣。壽城,那可是昭氏的封地啊。

楚懷王卻並不驚訝,只是追問:「遷都舉動大,誰來護遷?」

「老臣親率昭氏六萬子弟兵護遷,可保我王萬無一失。」

「噢呀不妥!」春申君急道,「那這郢都周遭數十城,拱手送給秦國了!」

昭雎冷笑:「莫非春申君有奇策?」

「噢呀國難當頭,有何奇策?唯舉國一死抗敵!」

「也好。」昭雎微笑著,「老臣請我王兩路部署:春申君率軍迎敵,老臣率昭氏子弟並王族禁軍護駕遷都,正是兩全。」

「好!」楚懷王拍案而起,「老令尹高明!既全國,又抗敵,秦國能奈我何?」

春申君長嘆一聲,牙關緊咬,臉色鐵青,終是沒有說話。

次日,郢都開始了驚人的混亂折騰。遷都的消息一傳出,國人盡皆嘩然,原本熱血沸騰的抗秦激情,突然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忙亂。商人要搬遷店鋪存貨,富人要收拾財貨追隨著王室遷徙,農人操心著水田裡快要成熟的稻穀,私業百工則千方百計地埋藏還沒有賣出去的零碎物事;操持水上生涯的漁人水手則忙亂地收拾船隻,一則隨時準備逃走,二則又忐忑不安地想發一筆國難財,對那些求助於輕舟快船出逃的富戶狠狠要個大價錢。只有那些窮得叮噹響的郊野隸農與官奴家人,嗷嗷叫著在街頭四處轉悠,痛罵官府軟骨頭,自個要去打秦國。街市國人如此,宮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要在三兩日內將偌大王城一切可以搬走的物事裝車裝船打包袱席捲一空,卻是談何容易?沒了鄭袖靳尚的楚懷王,像被抽掉了筋骨的一堆老肉,只坐在後宮水邊發獃,但有人來請命搬遷事務,便是一通大吼:「飯袋!酒囊!毋曉得自個想想?本王是管這些瑣碎之事的啦?」嚇得內侍宮女沒有一個人再敢來請王命。

鬧哄哄折騰了幾日,浩浩蕩蕩的車隊船隊終於開拔了。楚懷王聽說秦國水軍大是厲害,不敢乘坐原先自認萬無一失的水師戰船,改了陸上車隊。一輛篷車,八千禁軍三千侍女內侍,再加上昭雎家族千餘口與六萬昭氏子弟兵,在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中驚慌地向東逃竄了。

只有春申君留在郢都,向屈、景、項、黃四大部族發出了緊急書令,請求各部族儘速聚攏封地軍兵向郢都進發。眼看五六日過去,聚來的軍馬還不到十萬。春申君長嘆一聲,只好放棄了西上迎擊秦軍的謀划,就地固守郢都。畢竟,郢都是老楚國根本,只要郢都在,楚國總歸有聚攏民心的希望。

恰在此時,白髮蒼蒼的屈原從放逐地奇迹般地趕了回來。雖經長途跋涉,屈原卻毫無疲憊之相,一臉紅潮滿腔憤激,只對春申君硬邦邦撂下一句話:「國難當頭,屈原只有一腔熱血可灑!」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即在郢都城外聚集十萬大軍,請屈原激勵將士。

老屈原登上了三丈高的將台,蒼老嘶啞的聲音悲憤地回蕩在獵獵旌旗的上空:「三楚將士們:秦軍來了,楚王走了!不要怨恨楚王,有楚王在,楚國便不會滅亡!楚國,是生養我等的故土,是三江子民的家園,而今虎狼窺視,三楚男兒豈無熱血!屈原雖是刑徒,也是楚國子民。楚國在,屈原在!楚國滅,屈原亡!屈原的熱血與三楚子民一樣,永遠屬於楚國山河。楚國山河,永遠屬於我等楚人!」

大軍將士們一片沉默,唯聞旌旗獵獵之聲,雖是人山人海,卻如幽深的峽谷一般,沒有屈原與春申君所熟悉所期盼的激昂回應,只有漫無邊際的茫然木然。一陣驚悚驀然掠過屈原心頭,他不相信自己會與軍心民心生出如此隔膜,慷慨激昂地高呼一聲:「三楚子弟們,屈原說得不對么!」

突然,寂靜的峽谷傳來一聲高喊:「楚王棄國,屈原大夫為何還說楚王?」

「楚王棄國,隸農流血!」寂靜的峽谷突然爆發了。

屈原突然明白過來:這支大軍都是各部族的隸農子弟。大約軍中的貴族與平民子弟都保護著部族上層們逃往江東了,只將這些歷來在軍中做卑賤苦役的隸農子弟們差來送死了。屈原曾經親自訓練新軍,那八萬新軍幾乎八成都是隸農子弟。且不說徹底廢黜隸農制,便是只允許他們同等立功同等受賞,他們都是最勇猛的鬥士。八萬新軍全部戰死丹陽,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壯烈,是楚國貴族永遠的恥辱。可是,那是屈原新軍制的威力,今日如何?國王逃跑了,貴族們逃跑了,所有攫取國家權力的食肉者們都逃跑了,只留下他們這些飽受摧殘的低賤奴隸來血戰虎狼秦國,卻要為食肉者保住土地財富與王座,天理何在?君道何在?

驟然之間,屈原憤怒了,一頭白髮在風中根根豎起,憤怒地雄獅般嘶吼起來:「隸農子弟們,打完仗,屈原請命,楚國若不廢黜隸制,屈原以死謝罪!」

「屈原大夫萬歲!」大軍頓時一片山呼。

然則,始終沒有屈原所期盼的殺敵報國血戰秦國的激昂呼聲。

春申君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他做過幾次大軍統帥,比誰都更明白楚軍的弊端。這些隸農官奴子弟,在軍中沒有立功受賞與擢升軍職的資格,縱然當兵到老,永遠都是老卒一個。而大軍作戰,從伍長、什長、五什長、百夫長、千夫長直到將軍,是需要層層統屬如臂使指的,如今這支大軍除了幾個帶兵來的二三流將軍,作為行伍核心的各「長」統統沒有,如何能對訓練有素戰力駭人的秦軍作戰?看來,也只有勉力防守了。

次日清晨,探馬急報:白起大軍已經在紀南要塞登陸,步騎大軍正向郢都壓來。

春申君原在紀南駐紮了一萬守軍,在紀南與郢都之間的郊野駐紮了六萬步騎混編大軍,郢都城內只有三萬多步軍做最後防守。以兵法眼光看:守大城必戰於野,只有在城外野戰中戰勝敵軍,才能真正保住大城。到了城下血戰之時,這城池十有八九也就快完了。春申君雖然幾乎沒有打過勝仗,但兵法才能還是為許多人所稱道的,這種最基本的布防謀划還是沒有錯的。屈原雖然不通曉戰陣,但對大勢卻是清楚,自然也贊同春申君如此部署,只說得一句話:「只要守得一月,楚王援軍必到。」春申君拍案慷慨道:「楚軍雖弱,但不缺糧草。只要堅守不出,深溝高壘,紀南郢都互為犄角之勢,守得一兩個月當不是難事。」

誰知戰事進展卻大是意外。當日黃昏,傳來急報:紀南要塞一萬守軍只守得一個時辰,被秦軍戰砸開城牆,城內守軍全部降秦。

「降秦?」屈原大是驚訝,「秦人沒殺他們?」

「沒有。」斥候騎士繪聲繪色,「秦將王陵親自召見降兵,發給每人一金還鄉。凡隸農子弟願入秦軍立功者,立賞造士爵,還立即再發三金安家。」

屈原臉色鐵青,猛然頓足道:「我去城外督戰!你留城。」風一般去了。

次日暮色時分,秦軍潮水般殺來。火把遍野,殺聲陣陣,隨風不斷傳來楚軍降兵的喊聲:「兄弟們,隸農子弟在秦軍能做騎士,有爵位,立功受賞,過來了!」「不做楚國官奴!不受官府欺壓!做秦人自在舒坦!」「我等已經是造士爵了!耕戰有功,過來都一樣!」在這連綿喊聲中,楚軍兵士紛紛倒戈,成片成片地丟下刀矛站著不動了。秦軍海洋般的火把也漸漸聚成了一個廣闊的圈子,楚軍降卒流水般走出了戰場,走出了火把……

「上天亡楚——」屈原大叫一聲,從馬上硬生生栽了下去。

春申君在城頭看得清楚,自知守城無望,率領三千黃氏子弟兵連夜出了郢都。在混亂的戰場邊緣找尋多時,不見屈原蹤跡,正要撤回,卻見一化裝成秦軍士兵的斥候火急來報:「屈原大夫被秦軍俘獲!正在治傷。」春申君知道秦人素來敬重屈原,落入秦軍之手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厲聲下令:「撤出戰場,星夜東進安陸!」

幾乎是兵不血刃,秦軍在一夜之間拿下了郢都。這在白起,實在是出乎意料。原先還準備著一場雲夢澤水上大戰,不想楚國最強大的雲夢水師早已護衛著王室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楚國西部,都找不到一支主力大軍了。

雖則如此,白起依然沒有大意,一面派出快馬特使急報咸陽,請求丞相魏冄來郢都設郡安民,一面派出三路大軍逐一接收江漢之間的三十多座城池。楚國西部正當長江中游地段,本是楚國最為富庶的中心地帶。所謂三楚,有一種說法便是楚國的三大塊富庶之地——楚西本土、江東吳越、淮北淮南。三塊之中,郢都雲夢地帶是楚國的本土老根,是楚國王族直領的王畿之地,城池多財貨多人口也多。其他老部族之所以無法撼動楚國王室,根本因由便在於楚國這片廣闊的王畿之地實力最為雄厚。如今,秦軍奪下這塊楚國根基看來不難,難的是如何鞏固地化入秦國?這便是白起謹慎行事的根本原因。與奪取河內盡掠財貨入秦不同,白起嚴令各軍:只要楚人不抵抗,便只接城防,不許擾民絲毫,違令者立斬不赦。秦國法度森嚴,軍令一下,大軍秋毫無犯,江漢間三十餘城平靜如常,沒有發生一起遺民抗秦事件。

與此同時,白起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先行以大良造名義通令楚西:隸農、官奴、私奴諸種奴隸,一律先行恢復自由民之身,關押者立即釋放;由秦軍劃定居住地段,發放稻穀、帳篷、衣物等,而後再由丞相到來后一體推行秦國新法,分地立業。此令一下,亂源頓時平息,隸農們歡呼不斷,成了秦軍最得力的擁戴者。

緊接著,白起立即來到軍醫營探望屈原。

老屈原被俘,終日一言不發,拒食拒葯,只閉著眼睛等死,任那個專門看護的老醫官如何勸說也不管用。白起進來,屈原依舊肅然端坐在草席上彷彿練氣方士。白起一拱手道:「屈原大夫,白起久仰大名,特來拜訪。」屈原猛然睜開眼睛,將白起打量片刻,冷冷一笑:「豎子屠夫也,屈原不屑與聞。」白起微微一笑:「天下大爭,先生也曾率軍與秦血戰,何獨白起攻楚便成屠夫?」屈原冷冷道:「要殺便殺!何須聒噪?」白起肅然拱手道:「先生志在變法,當是天下英雄猛士。白起雖是秦人,對先生亦是崇敬有加,何能使先生死不瞑目?」屈原怦然心動,臉上卻生鐵一般,閉眼沉默著。白起轉身下令:「來人,篷車送先生回去。」屈原又霍然睜開眼睛:「白起,你不要後悔。只要屈原回楚,永遠都是秦國死敵!」白起哈哈大笑:「先生哪裡話來?英雄生無對手,豈不寂寞?白起寧願與先生新軍血戰,也不願一陣風拿下這四十餘城。先生若能在楚國變法成功,再練三十萬新軍,白起第一個為先生慶賀!」

屈原沉重地一聲嘆息,大袖一甩:「不用將軍車馬相送。」徑自去了。

望著屈原背影,白起一聲沉重的嘆息。

不消一個月,魏冄帶著兩百餘名精悍文吏來到郢都。接收城池、清點府庫、料民戶籍、委派官吏等,又是一個多月的忙碌,才使諸事初具頭緒。五月底,魏冄頒布秦王書令:設置秦國南郡,以紀南為郡治所,以公子嬴騰為首任郡守,統轄峽江之下江漢四十三城,三年內逐步推行秦法。

白起大軍駐紮到七月底,要班師了。

臨行前幾日的一個晚上,白起獨自來見魏冄,席地長坐,良久無話。魏冄笑了:「上將軍幾曾學得臭儒生做派了?要干坐到天亮么?」白起細亮的三角眼一瞪:「我是不好說也。」魏冄敲著書案:「你我甚事不好說?豈有此理!」白起道:「穰侯可知,夷陵在楚國的重要?」魏冄笑道:「老夫楚人,能毋曉得?一則峽江要塞,二則歷代楚王陵墓。你,想要說甚?」猛然睜大了眼睛。白起思忖道:「楚國王陵在此,對南郡化入秦國終是不利。」魏冄極是敏捷機警,思忖間道:「老夫想想……你是說,毀了王陵?斷了楚人懷舊念頭?」白起點頭:「同時激起楚王仇恨,最好傾國與我大戰。若能一舉滅楚,豈非秦得半壁天下?」又是一嘆,「穰侯楚人,故不好啟齒,白起一吐為快,穰侯自斟酌了。」魏冄輕輕叩著書案沉吟片刻,突然拍案:「可行!楚國太大,追著他打,當真還未必追得上。只有引蛇出洞,一刀斷頭!」末了悠然一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老夫縱是楚人,卻是秦國丞相。楚王陵墓,關老夫個鳥事了。」白起卻沒有笑:「穰侯莫要忘了,太后與你,都是羋氏王族。」魏冄大笑道:「你個上將軍,專一動此等心思,好沒來由也。太后與羋氏王族,八竿子都挨不上!真正的王族公主,有幾個嫁給他國了?日後再說此等沒氣力話,老夫給你兩拳!」白起哈哈大笑:「與丞相說事,當真快哉!挨得兩拳也高興。」

次日,白起立即下令大將王陵:率領一千鐵騎從陸路兼程趕往夷陵。

王陵慮事周密,到了夷陵關先令軍馬紮營城外,聯絡留守水軍並準備一千桶猛火油,自己卻帶了幾名軍吏登上夷山仔細踏勘。

夷陵者,夷山之陵也。早在三皇五帝時期,這裡便是楚人祖先的漁獵區域。在楚人傳說中,其最早祖先是黃帝的孫子高陽氏。高陽氏的重孫叫重離,做了帝嚳的火正。這個重離神通廣大,將用火技巧傳遍各部落邦國,「光融天下」,帝嚳賜號「祝融」——祝,大也;融,明也;祝融,便是大明天下。後世以祝融為火神,楚人也就成了火神的後裔。到了大約近千年之後的殷商末期,祝融的後裔部族做了西部諸侯周文王的臣子,大約被封在了「熊」地,或以獵熊為生,總而言之姓了熊。

事周四代之後,熊氏部族出了個雄心勃勃的首領,叫熊繹。這個熊繹不甘臣服周邦,率領部族向西南的茫茫大山遷徙,一直走到了峽江兩岸的山地,才定居下來艱難謀生。這時候,周已經滅了商,周武王也死了。繼任的周成王將熊繹「封」做「楚蠻」,等同男爵,算做最低等級的諸侯。實際上,僅僅是賜了一個表示極大蔑視的封號而已。這時,不知何種因由,熊繹的部族卻改姓了「羋」,將部族的城邑建在了長江南岸的丹陽。這個丹陽,就是後來的屈氏故鄉秭歸。

自熊繹開始,熊氏部族有了「楚」這個後來成為國號的封號,楚人開始以諸侯名義自立於天下。於是,楚人追認熊繹為「先王」,將熊繹陵寢稱為「先王陵」。熊繹便葬在夷山。夷山連綿橫亘在峽江出口與丹陽之間,先後埋葬了熊繹之後的十幾代「先王」。於是,「夷陵」成了楚人婦孺皆知的名號。後來修建的峽江要塞,自然而然地叫做了夷陵。

夷陵是夷山陵群,從西向東依著山勢展開。既要陵墓壯觀,又受人力限制,於是楚人依山為陵,靈柩葬于山腹,將高聳的山頭做了接天的陵頂;而後再圈造陵園,石坊、石俑以及石宮殿聳立地面,便成了一座高牆包圍的山地松柏園林。如此一來,每個山頭一座先王陵,綿延逶迤松柏蒼翠,整個夷山都成了茫茫楚王陵。

「鳥!得老子花一陣工夫整治。」王陵狠狠罵了一句。

次日,王陵下令:水陸兩軍一萬兵士先向夷山搬運猛火油,再將鐵鎚鍬耒等諸般工具運上山頭。忙得一日,諸事就緒。王陵下令每座陵寢守定八百名士兵,先向陵園宮殿關節處澆滿猛火油,而後一聲令下:「舉火!」頓時號角齊鳴,各個山頭同時燃起大火,連綿蒼翠的千年古松柏林本來就油脂豐滿,一經火頭,倏忽之間汪洋火海,峽江天空煙火蒸騰松油香瀰漫一時蔚為奇觀。

旬日之間,大火方才漸漸熄滅。王陵帶著一千騎士上山查看,只見所有的地面物事都被燒成了焦黑的炭團,每個陵園山頭都變成了光禿禿的醜陋荒崗,再也沒有了往昔林海呼嘯宮殿聳立的蔥蘢景象,根本無須再度搗毀。

「好!變成了亂葬墳。」王陵哈哈大笑,立即飛馬急報白起。

白起接報,一面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咸陽,一面立即下令水陸大軍集結雲夢澤西岸,推遲班師,準備迎擊楚軍。

焚毀夷陵的消息傳開,非但楚人奔走相告驚慌憤怒,天下各國也無不為之震驚,視為楚國最大恥辱。然則忒煞奇怪,一個多月過去,楚國大軍竟毫無動靜。各路斥候日日快報,都是一句話:「楚都無異常。」白起又一次焦躁起來,如此奇恥大辱楚國王室竟能無動於衷?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可偏偏又不能不信。便在此時,咸陽王使飛馬趕到郢城,宣諭王書:召丞相魏冄速回咸陽,另有對楚秘策施行;白起大軍留駐南郡鎮撫,來春班師。

「穰侯啊,這秘策是甚?」白起大是困惑。

魏冄哈哈大笑:「太後秦王出了奇,老夫如何得知了?」

六楚懷王第一次獨斷國事

遷都壽邑,楚懷王昏昏睏覺三個月,不亦樂乎。

壽邑,後世稱為壽春,是扼守淮水南岸的一座要塞城堡。城南一片大湖,叫做芍陂,雖不若雲夢澤煙波浩渺,卻也是方圓百餘里一望無際。北臨淮水,南擁芍陂,既有農耕灌溉之利,又有商旅舟楫之便,壽邑成了淮南地帶的大城,與淮北的陳城遙遙相望,成為支撐整個北楚的兩座重鎮。淮水兩岸多戰事,歷來是楚國北上中原逐鹿的大戰場,當年的楚莊王將壽邑封給了軍力最強的昭氏部族。一百多年下來,昭氏精心經營,壽邑成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六里千戶之城——城方六里,民居千戶。

雖則如此,楚王的東遷大軍一朝擁到,壽邑頓時顯得窄小擁擠起來。隨遷百官臣僚連同家族人口足足十五六萬,禁軍三萬,內侍侍女奴僕及尚坊百工三萬餘,王族嫡系人口及各種奴僕隨從也是五六萬,運送王室財貨的牛車一千輛、大船一千艘、全部車夫水手將近三萬,再加上昭雎家族與昭氏子弟兵將近十萬,滿噹噹五十萬出頭,卷著漫天煙塵擁來,將一座寧靜的城堡頓時淹沒了。城內官署、客棧與富商大賈的所有空房都被緊急徵用,饒是如此,卻連王室都不夠用。於是,城外扎滿了連綿帳篷,牛車被改成棚車住人,戰船也密密麻麻泊在淮水與芍陂,做了臨時倉儲府庫。站在城頭一望,方圓二三十里黃蒙蒙一望無際,活生生與當年越國遷都琅邪一般無二。

長途馳驅顛簸,雖然一路上都抱著那個肥白細嫩的新王后做肉墊,楚懷王仍然是疲憊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昏睡三日好容易醒來,老國王想出城走走,誰知剛一出「王宮」,就被滿街擁擠的人潮車流與飛揚漫天的塵土嚇得坐在了門檻上。

「這這,哪家叛亂了么?沒,沒了王法了?」楚懷王如在夢中。

「儂毋曉得,城裡城外一般樣呢!還是回去抱儂睏覺了。」新王后也慌得眼珠兒滴溜溜轉。

「回去回去,睏覺睏覺。」楚懷王終於選擇了最省心的一件事。

亂歸亂,楚國畢竟歷經多次遷都,像昭雎這般年紀的老臣子人人都經過兩三次,只要不打仗,還都挺得住。老昭雎是執政令尹,這裡又是昭氏的根基之地,也不去與老國王做無謂絮叨,只打起精神全力周旋調配,將周遭的三個小城堡也圈進了「都城」,竟也在兩個月中將亂紛紛的五十多萬人馬大體安頓就緒。好在壽邑原本豐饒,王室財貨在遷徙中也大體是絕大部分都搬了過來,有吃有喝,沒有發生大騷亂,局面便漸漸安定了下來。

秋風來臨之際,昭雎第一次進宮,動議楚王舉行新都大典。終是可以出城了,楚懷王高興得連連點頭:「好也好也,老令尹居功至偉,依老令尹謀劃了。」於是,出城祭天拜地,向天地通報了楚國「中興大業於新都」的壯志遠圖,又書告朝野:新都定名為「壽郢」,依楚國祖制對天下仍稱郢都。在城外郊野風光徜徉一日,楚懷王鬱悶大消,臨回宮時對昭雎頗神秘地一笑:「老令尹,『壽郢』這名號好也,長壽之郢,興國運了。」老昭雎呵呵笑道:「我王當真聖明,老臣如何沒有想到了?」楚懷王大是舒坦,湊近昭雎耳邊低聲道:「本王有先祖宣王所留之國運秘籍,自能暗合天機了。儂毋曉得,今年內楚國大轉機,中興之兆也!」老昭雎連連點頭:「大是大是,我王如此說,老臣心下安了。」

楚懷王喜滋滋等待國運轉機的時日,陳城令飛馬急報:秦國特使涇陽君嬴顯入楚,不日將到壽郢。

一石激水浪千層。當此楚國新敗正擔心秦國趁勢猛攻之際,秦國特使南來究竟何意?楚國君臣頓時嘩然,紛紛猜測秦使來意,並提出各種各樣的應對之策。此時屈原蜷縮放逐之地,春申君因「丟失郢都,喪師十萬」之罪,被昭雎以楚王名義貶黜為「駐守安陸,戴罪立功」的野臣,楚國的新派人物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在新都的大臣不是昭雎一黨,便是受昭雎一黨挾制,但遇大事,出奇地眾口一詞。然則這次有了例外,人各有說,對策也是千奇百怪。

「秦軍燒我王陵,人神共憤天下洶洶。秦國必是懾於天下公議,來向我王謝罪修好。我王當嚴詞譴責,許秦國賠償十萬金重修夷陵。」大司馬昭常第一個做出了評判。

「秦國若不重修夷陵,我便出兵奪回郢都!」做了上將軍的子弗為是昭睢又一個族侄,正在氣盛之時,出語驚人。

「差矣差矣。」上柱國景翠雖是將軍,卻有一副文人氣度,悠然笑著,「秦軍奪我四十餘城,設得一郡。然此地皆在水鄉,秦人本西陲蠻夷北人,慣於放牧騎乘,不服南國水土濕熱,定是無法長駐,成了炭團在手。秦使南來,諸位說他要做甚?」說得口滑,景翠學了秦人一句土語,殿堂中哄然大笑。

「上柱國有理,秦人要還我土地,索我錢財!」一個大臣立即響應。

「不對!秦軍要撤,怕我追殲,來求和!」一個將軍昂昂高聲分外氣壯。

「諸位所說,失之偏頗也。」太史令鄭詹尹搖搖雪白的頭顱,「秦人蠻勇虎狼,豈能吐出果腹之肉也?我王遷壽郢,上應天象,秦國豈能不知?秦使此來,畏懼天道休戰求和而已。我王可順勢應之,而後相機奪回失地,再北上伐秦。此乃長策遠圖,萬勿逞一時之快,與秦使糾纏於一城一地之得失也。」

一言落點,舉殿肅然,朝臣們都被這個能窺透天機的老人的沉穩折服了。

「太史令老成謀國,賞百金了!」楚懷王大是振奮,敲著王案驟然高聲,「至於應對,本王自有成算,相機處置了。」

只有權勢最大的老昭雎始終沉默,只是笑著聽著,一句話也沒說。

三日之後,秦國特使果然到了。楚懷王已經緩過了勁來,也不與昭雎商議,徑下王書令朝臣大會王宮正殿以震懾秦使。次日清晨,楚懷王破例在寅時離榻,一番梳洗著裝,又飲下了新王后捧來的一盞五石上藥羹,在卯時由四名侍女簇擁著到了正殿。這「五石上藥」是往昔鄭袖以萬金巨價請來一個齊國老方士專門煉製的一種丹藥。楚懷王還記得那個老方士的解說:「《神農經》曰:上藥養命。何謂上藥?五石之鍊形,六芝之延年也。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靈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也。五石六芝合,命之所以延,性之所以利,病之所以止也。」從那以後,楚懷王每晚一粒五石丹研磨成粉末再煎成藥羹服下。只要此葯下喉,他便雄風大振,鄭袖便要咯咯笑著俯首稱臣。今日事大,他破例在早晨用了,一路走來通身燥熱額頭冒汗勁力僨張,心情特樣輕鬆。

「秦使晉見——」內侍一聲高宣,幽暗的大殿中頓時肅然無聲。

一個黑衣高冠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一躬:「秦王特使、涇陽君嬴顯參見楚王。」

「涇陽君千里入楚,卻是何干?」楚懷王矜持地拉長了聲調。

「外臣啟稟楚王,」嬴顯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楚相鄰,多有戰端。我王欲請楚王會盟,兩國議和罷兵,請楚王以天下為重,熄滅戰火。」

楚懷王一陣驚喜——天機當真玄妙,剛遷壽郢,便有國運轉機。雖則如是想,楚懷王卻冷冷一笑:「秦國奪我江漢,毀我夷陵,如何了結?」

「楚王若能議和罷兵,秦國願退出江漢。」

「且慢!」上將軍子弗為從座案霍然站起戟指嬴顯,「退出江漢?特使好輕鬆,燒我先王陵寢,如何處置?」

「上將軍以為當如何處置?」嬴顯的黑臉沉了下來。

「賠金兩萬、軍糧百萬斛,秦王到夷陵祭拜謝罪!」

贏顯嘿嘿一笑:「六十萬大軍守不住一陵,竟來要戰勝國賠金謝罪,當真豈有此理?本特使只一句話:要和便和,不和秦軍不退,楚王自己斟酌便了。告辭!」大袖一甩,要下殿而去。

「且慢。」楚懷王笑著招手,「特使先說說,議和,如何議法了?」

「楚王北上,秦王南下,武關外三十里會盟議和。」嬴顯回頭兩句,徑自去了。

「豎子猖狂!」子弗為一聲吼叫,「待我手刃此賊,再說議和!」

「豈有此理!」楚懷王第一次發怒了,「啪」地拍案而起,「國運在天,豈能孩童置氣了?都歸本座,給本王好生揣摩,能否北上議和?」

上柱國景翠高聲道:「此等大事,該當請老令尹入朝議決。」

「老令尹年高多病,告休幾日了。」楚懷王此刻很不高興有人提起昭雎。畢竟,這個老權臣的權力是太大了,目下王室又在他地盤上,若不趁著上天護佑之機振興王權,楚國王室當真便要就此淪落了。這個素來優柔寡斷的老國王第一次有了主見,「諸位但說,我自會與老令尹商議了。」

「老臣拙見,」太史令鄭詹尹抖著雪白的頭顱說話了,「秦使所言,坐實了老臣日前評判:天命楚國當興,秦國畏懼修好。若秦國特使一味示弱,答應退回江漢並謝罪夷陵,倒有設謀誘王之嫌。今秦使前恭后倨,驕橫不承夷陵罪責,老臣以為:這恰是秦國誠心媾和之兆。何也?秦乃強國虎狼,楚乃新敗之邦,強與弱媾和,退回失地足矣,安得他求?以天命大運度利害,洗雪夷陵之恨,只能遠圖,不可急功而壞大計……」

「老太史忒是絮叨。你只說,我王去得去不得?」上將軍子弗為大是不耐。

「老臣忖度:天命在身,我王去得。」太史令終於說出了結論。

雖則被子弗為打斷,太史令這番話卻使一班大臣們大大地有了主見,異口同聲道:「臣等以為,我王可去。」上柱國景翠更是高聲大嗓道:「兵不血刃而收復失地,不去木瓜了。」一言落點,殿中笑聲一片,氣氛頓時鬆快。

「好!」楚懷王一拍王案,「待本王與老令尹商議而後定奪,散朝。」此時楚懷王突覺一股熱氣升騰于丹田,突兀想擁住身邊侍女狼吞虎咽一番,可想起一件大事,生生忍住,疾步下殿,將蹣跚最後的老太史令拉到殿角帷幕後低聲道:「老太史,你說老令尹會如何說法了?」白髮蒼蒼的太史令悠然一笑:「我王心思,老臣盡知。唯有一言,我王切記: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也。」楚懷王大是頭疼:「此話何意?你倒是明說了。」老太史令湊近楚懷王耳邊低聲幾句,楚懷王哈哈大笑:「儂果然高明,好好好,便是這般了。」

匆匆走到後宮廊下,老國王已經按捺不住周身颶風般的熱氣,猛然拉過一個侍女便撲在地上折騰起來。另外三個侍女嚇得捂著嘴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眼睜睜看著那個侍女被老國王三兩下剝光婉轉凄厲地呻吟起來……一個侍女驀然醒悟道:「快,擋住,大王受了風我等誰也別想活!」三人連忙圍住了已經光光翻滾的兩具白肉,相互拉起裙裾做了屏風。好容易過了大半個時辰,老國王翻身跳起:「青果子不過勁,找王后了。」將大袍往裸身子一裹,大步匆匆地走了。慌得三個侍女顧不得還躺在血糊糊石板上的同伴,一口聲叫著:「大王有風!」邊跑邊脫下長裙趕上來往老國王身上包。楚懷王包著一身五顏六色的絲衣,身後跟著三個白光光的侍女,風一般進了後宮,嚇得迎面侍女們一片叫嚷紛紛逃避。

終於在午後時分,楚懷王從新王後身上爬了起來,雖是飄浮眩暈,卻也是一身輕鬆,細嚼慢咽地吃完了一鼎鹿龜湯肉,這才打著瞌睡登上輜車來到令尹府。老昭雎躺在病榻,沒有來迎楚王。老國王一心輕鬆,毫不計較,滿臉流淌著笑意來到昭雎寢室。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會盟和約,退還江漢,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如何?」老昭雎有氣無力,聲氣細若遊絲。

「本王么?尚無定見了。」

老昭雎艱難地喘息著:「老臣看來,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曉得了。」楚懷王目光連連閃爍,「老令尹好生養息,本王擇日再來探望了。」說罷起身徑自去了。

昭雎冷笑一聲,從病榻上霍然起身:「子弗為出來!」一身甲胄的上將軍子弗為從帷幕後冷笑著走了出來:「好個昏君,刀擱在脖頸上了還……」「住口!」昭雎一聲呵斥,壓低了聲,「機心無言。任何時候,不許吐露心聲,曉得?」子弗為連忙點頭,一聲不吭了。昭雎一揮手:「隨我到密室。」踩著厚厚的地氈無聲地消失在帷幕之後。

三日之後,楚懷王在八千鐵騎禁軍護衛下,帶著新王后與四名侍女,隨著秦國特使嬴顯北上了。沿著潁水河谷行得兩日,堪堪將近陳城,一支馬隊突然從潁水西岸的叢林中衝出,橫在當道不動。楚懷王正在特製的寬大軺車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遙遙望見當道軍馬,渾身一激靈道:「是秦軍當道么?秦使何在?!」正在此時,車前鐵騎圈外的護軍大將一聲長呼:「春申君晉見我王!」剎那之間旌旗分開兩列,一個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大步匆匆地走到了王車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陸,來此何幹了?」楚懷王對屈原與春申君不同,對屈原是怕是煩,一見頭大如斗,生怕他義正詞嚴地教訓自己;對豁達諧謔的春申君則頗是喜歡,只要不說國事,很是喜歡與他盤桓。這次春申君丟失郢都喪師十萬,舉朝問罪,唯獨楚懷王不置可否。此刻見春申君風塵僕僕面容憔悴,也不忍去問他罪責,只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畢竟,春申君喪師失地,老國王也不能過分嬌縱於他。

春申君一拱道:「噢呀,臣請我王移步說話,黃歇有秘情陳說。」

老國王皺了一下眉頭:「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變法了?」見春申君咬著牙不說話,老國王豁達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說話。王車進入密林,不許他人跟來。」王車馭手「嗨」的一聲,那輛青銅駟馬軺車轔轔駛進了旁邊的樹林。

軺車剛剛停穩,匆匆跟來的春申君撲通跪在了車前。雖說君臣大禮跪亦無妨,但在此時畢竟是極不尋常的。戰國禮節簡約,君臣大防遠不似後世那般森嚴。君前議事,臣子同樣有座,躬身參拜堪稱大禮,尋常議事則只是拱手禮節。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舉自是非同尋常。

「起來起來!」楚懷王急迫拉住春申君兩手,「這般可憐,卻是為何?昭雎又為難你了?沒事,本王撐著,他又能如何?」

「噢呀我王,此事與昭雎無關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應,臣不敢起來。」

「好了好了,本王應,你先起來,跪著我心酸啦。」

「謝過我王!」春申君爬起來一臉急促道,「臣懇請我王,立即還都,不能去武關。臣有秘密斥候報來急訊:武關城內有秦軍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圖!屈原大夫也是此意,這是他托臣呈給我王的血書。」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摺疊的白絹抖開,十六個暗紅的大字觸目驚心——秦人奸險,武關虎口,王身系國,毋做楚囚。

楚懷王瞄得一眼,急速打著圈子口中一串嘟噥:「血書血書,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寫書了?要不是本王護著,他能活到今日了?不好好等個機會,有事只亂攪和了,真糊塗老糊塗啦。」嘟噥一陣,又猛然站定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對此事如何了?」

「噢呀還用猜了?昭雎與秦國張儀時已有勾連,定然攛掇我王與秦媾和了。」春申君滿臉通紅毫不猶豫。

「我說呀,你等整日咬來咬去不覺無趣么?」楚懷王豁達地呵呵笑著,「本王今日告你:昭雎力諫本王不去武關。他說,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了。你說,老令尹不是忠臣么?他與秦國誰個勾連了?」春申君大是驚愕,一時結巴起來:「是,是,是么?他,他如何能說此等話了?臣,臣卻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這回呀,你與老屈原杞人憂天了。」楚懷王第一次變得自信又從容,「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攛掇,偏是要君心獨斷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復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來,看本王親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紅了?毋曉得甚個道理了?回去回去。」說罷一揮手,兩個侍女立即飄過來將他扶上了軺車,「走!莫得誤了路程,教秦王笑我了。」

金燦燦王車轔轔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著,兀自喃喃半日,突然大笑起來。

七終以身死問蒼天

又是一個春天。汨羅江藍了,草灘綠了,大山青了。

無邊的空曠,無邊的荒莽,無邊的孤寂。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踽踽獨行,漫無目標地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蹚過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峰頂,久久地凝望著北方。漸漸地,太陽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紅籠罩了天地,老人依舊釘子般佇立在山頭。

突然,一陣長長的戰馬嘶鳴劃破了久遠的寂靜,連聲呼喊在山風中蕩漾開來:「屈原兄,你在哪裡——」「屈子,魯仲連來了——」

老人一陣震顫,長長吟哦:「駿馬飛車兮,多有悲歌。關山阻隔兮,何得一捷報?」吟哦方罷突然回身,靈猿一般手腳並用,片刻間爬下高高的孤峰,張開雙臂迎了上來,與飛身下馬的身影緊緊地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噢呀屈兄,你頭髮全白了……」春申君抹著眼淚上下打量著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嘆息一聲,「你正當不惑,兩鬢如霜,如何了得?」

「噢呀,不說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連與小越女星夜南來了。走,到茅屋前說話了。」

依舊是那堆篝火,依舊是幾塊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顧著給篝火添柴給碗中斟酒,時不時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飛快地移開目光。魯仲連與春申君也只撥弄著篝火,一時都沒有說話。良久默然,屈原突然目光炯炯道:「仲連,說話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魯仲連驟然抬起頭來,「楚王出事了……」

「楚王哪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說,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國囚禁了。」魯仲連說話的同時,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兩腿一抖,幾乎便要軟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幾乎在同時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聲粗重的嘆息:「枉自大國,卻做楚囚,國恥也!」又是一陣沉默,突然激動地喘息著,「總是一國之君,秦國無非以楚王要挾,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為今之計,只有設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國當有振興良機也。」

「噢呀屈原兄,仲連小越女率領南墨兩百壯士,原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說,楚王回來了么?」

「屈原大夫,」魯仲連一聲哽咽,從楚懷王進入武關說起,講出了一番離奇的故事:

楚懷王一到武關城外三十里,秦國丞相魏冄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馬在關外紮營,次日兩王在關下楚軍營前會盟立約。楚懷王見武關只有三兩千人馬,斥候也接連飛報周遭百里之內沒有秦軍蹤跡,認定秦國是真心會盟,不禁大是振奮,想先將魏冄說得與楚國一心。與魏冄痛飲了兩個時辰,楚懷王賞賜給魏冄十名細腰侍女、一車楚國香橘。魏冄醺醺大醉,非要用兩車秦王酒犒勞楚軍將領。楚王滿臉漲紅,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員楚軍將領拜受秦王犒賞,當即在王帳外痛飲。天將暮色時分,楚王醉了,魏冄醉了,大將們也醉了。就在那個晚上,八千禁軍神奇地消失了,連營帳旗號也蹤跡皆無。

楚懷王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剛剛梳洗停當,帳外鼓號齊鳴,秦國特使嬴顯已經到了行轅之外。楚懷王正要出帳,嬴顯已經大步匆匆地撞了進來,當頭一句喝問:「敢問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懷王頓時蒙了:「你說魏冄么?他?對了,他在犒賞大將們飲酒了。對,秦王酒呢?」嬴顯怒喝一聲:「哪裡有酒?哪裡有人?」

楚懷王出帳一看,頓時一個踉蹌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軍營已經無蹤無影,空蕩蕩的行轅戰車上也沒有了一個兵士,只有嬴顯帶來的一隊鐵騎黑沉沉橫在眼前。老國王大駭,也猛然醒悟,對著嬴顯嘶聲大喊:「嬴顯,叫秦王出來說話!」嬴顯冷冷一笑:「還是楚王自對秦王去說的好。來人!護持楚王入關。」

及至春申君與魯仲連帶著安陸三萬兵馬趕到丹水谷地時,武關下已經是一片寂然空曠,秦軍十萬已經扎在了關外山口嚴陣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要與秦軍決死一戰,卻被魯仲連死死勸住了。兩人帶兵退入楚界,魯仲連提出了一個營救楚王的謀划。春申君要挑選軍中猛士三百,親自前往。魯仲連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軍兵不如俠士,你縱是上將軍,亦不如我。若信得魯仲連,你便帶兵在崤山接應,不日我便有音信。」春申君深知魯仲連大義高風,毫無異議地贊同了。

魯仲連與小越女帶著隨軍北上的南墨子弟兩百餘人,星夜從崤山潛入秦國腹地去了。

這一次魯仲連決意背水一戰,連素來不出面的田單在咸陽的秘密力量也一併拉了出來。旬日之間,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蔥蘢的峽谷,一角青色屋檐從山腰飛出綠林之外。城堡的大門關閉著,牆外與羊腸山道上遊動著隱約可見的黑衣甲士。城堡內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鋪成的空場,沒有樹木,沒有亭台水面,沒有任何遮掩人身處。楚懷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藍天,痴獃悲傷,只是不斷地仰天長嘆。廊柱下,驟然消瘦的新王后沮喪地坐在石板上,獃獃木木地望著楚懷王。

終於,南山的藍天上出現了一隻不斷盤旋的灰色大鷹。漸漸地,灰鷹盤旋于禁宮上空,似乎在追捕一隻小雀。楚懷王仰天看著大鷹盤旋,不禁一聲凄然長呼:「灰鷹!雙翅給我,本王要飛回去啦!」新王后輕蔑地撇了撇嘴,依舊木獃獃地仰臉望著空曠無邊的藍天。突然,灰鷹從高高的藍天俯衝而下,從城堡上空一掠而過,又筆直地沖向藍天。

一支發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懷王頭上。楚懷王驚恐地叫了一聲,頹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發光物事卻「噹啷」一聲,滾到了老國王身邊的石板上。楚懷王回過神來,詫異地撿起發光物事,竟是手指長一支細銅管。端詳有頃,他將管頭輕輕一拔,裡邊露出細細一束白絹。老國王頓時驚喜地大叫起來:「信!快來看啦。」

那正是魯仲連給楚王的密信,只有六個字——請游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懷王在涇陽君嬴顯的一千人馬護送下,北上藍田西出下邽,去遊覽天下聞名的桃林勝地了。桃林塬是一片廣袤嵯峨的山地,相傳夸父逐日渴死在這片山塬,夸父的手杖化作了茫茫三百里桃林。在桃林山塬的一道必經峽谷,魯仲連小越女與田單一起,發動了一場突然夜襲。

楚懷王的篷車剛一奪回,田單斷喝一聲:「仲連快走!我來斷後。」魯仲連小越女人馬立即護持著楚王篷車向崤山東南疾走,田單的兩百多人堵在山口與剩餘秦軍搏殺起來。剛剛走得二三十里,迎面一隊黑色鐵騎展開在當道,兩翼直伸展到兩邊山腰,一個陰沉的聲音冷冷道:「魯仲連,本將軍乃騎兵主將嬴豹。放下楚車,我饒了你等。否則一個不留!」

「交上天決斷。」魯仲連平靜回答,將手中長劍一舉。

突然,篷車中響起一聲凄厲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別怕呵。」

車旁白影一閃,小越女到了篷車,立刻一聲驚慌呼喊:「仲連快來!」

魯仲連飛身一躍,直上篷車,撩開車簾,見楚懷王肥大的身軀直挺挺橫在車中,隱隱火把之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驚怔之下,魯仲連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氣息皆無。

那個已經變得黑瘦的王后一聲哭喊:「大王嚇死了!大王可憐哪!」

倏忽之間,魯仲連心頭瀰漫出無邊的冰冷,兩手一插車底端起了楚懷王屍體下車:「秦國還要他么?」聲音冰冷喑啞。

「火把!」嬴豹一聲命令,幾支火把圍了過來。

嬴豹下馬端詳一陣,向楚懷王屍身一躬,又向魯仲連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盡。此去楚國山高水遠,運送王屍實在不便。不若各位與我一同將楚王屍身運回咸陽,由秦國護送回楚安葬,如何?」魯仲連思忖一番,長嘆一聲,默默地點了頭。

「屈原兄!」春申君一聲驚叫,撲將過來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經昏倒在篝火旁,蒼老而又憤激的臉在火光下慘白青紫。魯仲連大急,一邊來掐屈原的人中穴,一邊輕聲焦急地呼喚著:「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輕聲道:「仲連莫急,且將他平放。對了,就這樣,你倆離開一些。」待魯仲連與春申君放開手退後,小越女跪坐於屈原身側三尺之外,兩手同時向屈原太陽穴與腳底湧泉穴伸出。驟然之間,一紅一綠兩束細微的光芒直注兩穴。

片刻之間,屈原頭頂一股黑氣衝出,臉色漸漸舒展平和。良久,屈原開目,一聲粗重的嘆息:「上天呵上天,為何將災難都降了楚國?」兩眼淚水奪眶而出。

魯仲連如釋重負含淚道:「屈原大夫,為政重臣,當百折不撓,處變不驚。況乎楚王如此經不得風浪,縱然生還,豈能變法強國?楚國遠圖,原在掃除奸佞,擁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頭汗水,「我與仲連已經商定:先將你接到一個萬全之地養息,由我出面聯絡新派,擁立新王!仲連小越女率南墨子弟剷除奸佞,而後請你還國秉政變法!老王已經死了,你若振作待時,有可能楚國轉機也。」

屈原一臉茫然,良久沉默,斷斷續續地一陣喃喃:「春申君,仲連,我,怕是不行了。孔子眼看魯衰而無能為力,他,也是氣悶而死的。我,只怕要和孔夫子一樣了……楚王是想變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遠,人道至上,何為一昏聵國王耿耿若此?」

屈原搖搖頭:「不,楚王不是昏聵之君,他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魯仲連,還有小越女,屈原謝過你等情意了。我,哪裡也不去。汨羅水,是屈原的歸宿。你等走……」

魯仲連愕然。春申君大急道:「噢呀屈原兄!這是哪裡話來?我等如何能丟下你走?楚國等著你,變法等著你!昭雎還要殺你,莫非你連我黃歇都信不過了?啊!」

屈原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轉身向那座孤獨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風掠過,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滅了。春申君對著茅屋長長地喊了一聲:「屈原兄,過得幾日我再來,等我——」悲愴的喊聲在空曠的山谷回蕩著,被風吹得很遠很遠。

太陽出來了。汨羅江畔晨霧渺渺,青山綠水陷在了無邊無際的迷濛之中。

屈原從茅屋中出來了,扶著一支青綠的竹杖,消失在瀰漫的晨霧裡,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晨霧消散,那個身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佇立著,久久地仰望著湛藍深邃的天空。漸漸地,蒼翠青山吻住了半邊紅日,晚霞彤雲飛金流彩,天空充滿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一種主宰一切卻又永恆地保持著沉默的威嚴。山下,汨羅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綠中透著金紅,漁船正在江中緩行晚靠,隱隱有問答酬唱的漁歌傳來。

那位聖哲般的老漁夫,依然肩扛漁叉漁網,漫不經心地從江畔走來。偶然,他抬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閃過一絲驚異。那柱像漁火一樣準時點燃的炊煙沒有了,茅屋上挑著一幅長長的白幡,門前也沒有了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老漁夫的目光緩緩地向山頂移動著,木然地站住了。

白髮飄飄的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孤峰頂端,山下是湍急的汨羅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執拗的頭顱,凝視著流雲飛動的天空,長長嘆息一聲,沉重極了。上天呵上天,你醒著吧?不,你定然睡著了,睡著了。你有雙眼么?不,你定然沒有生得雙眼,沒有!沒有!那你為何要做天?為何要受人的頂禮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說你是太古自生,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姦邪,懲惡揚善。真是這樣么?不!你混混沌沌,無邊無際,不識人間是非功過,全然沒有公平,沒有正義,沒有愛心!你,你還是天么?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雲的漩渦積澱著久遠的愚昧,平靜、麻木而又詭異。

突然,火山噴發了,老人高聲吟哦——

女媧蛇身蛇心,天,你為何要教她造人?給人布下邪惡的種子?

鯀無德無能,天,你為何要派他去治水?

大禹辛勞治水,天,你為何卻要讓他受盡折磨?

益有大功於世,天,你為何卻要教他被啟殺害?

羿殘暴放蕩,天,你為何成全他奪了相的帝位?

舜屢次受害,天,你為何不懲罰邪惡的兇手?

夏桀昏暴無行,天,你為何不用雷電轟擊,殺掉這個暴君?

天呵天……你永遠都在昏睡!你給人間留下了多少不平?

太甲殺害了伊尹,為何太甲反而做了國王?

殷紂荒淫無道,為何周文王卻不能誅滅他?

周公旦忠貞勤政,為何卻有四面流言誣陷他?

周幽王戲弄諸侯,為何還教他高居王位?

齊桓公聖明神武,為何被活活餓死在深宮?

周政王道蕩蕩,為何伯夷、叔齊死不降周?

楚國多雄傑名士,為何偏是教楚國沉淪敗亡?

上天呵上天,你的浩渺寬闊,莫非是用來容納人間邪惡么?

上天呵上天,你的高遠廣袤,莫非是用來漠視人間冤獄么?

如此之天,何堪為天也——

……

太陽完全沉沒于山后了,天際陷入了茫茫昏暗。

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陣又大哭一陣,搖著頭,拭著淚,釋然而又迷惘地喃喃著:「上天呵上天,不要責怪屈原罵你問你。你要有靈魂,有雙眼,你可能早早都悲傷死了,憤激死了,對么?是了,你聽不見屈原的話,你不過一片流雲一汪大氣而已!真想教你變成威力無邊的神座。你?你答應了?答應了?呵,上天答應屈原了!上天開眼了!啊哈哈……」

老人大笑著,從高高的峰頂躍入了一片幽明的汨羅江。

「屈原大夫,回來了——」老漁人悠長的喊聲響徹河谷,「漁哥們,救屈原大夫,屈原大夫投江嘍——」頃刻間山鳴谷應,江面上點點漁火競相而來,漁人們在船上喊成了一片:「屈原大夫,你在哪裡——」

山間火把也從四面八方擁來。

人們邊跑邊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漁人們的喊聲漸漸地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哭聲。

太陽又出來了。漁舟塞滿了汨羅江面,漁人們默默地划船尋覓著,再也沒有了喊聲。岸上擠滿了四野趕來的民眾,人們沿江而立,向江中拋撒著米粒飯糰。一個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斷向江中叩頭,流淚祈求著:「魚兒魚兒,我喂你,千萬別吃了屈原老爺爺。」

魯仲連與春申君聞訊趕來時,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汨羅江的春水靜靜地流淌著,空曠的山谷唯有大片的水鳥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盤旋飛舞,嘶啞悠長地嘎嘎鳴叫,瀰漫出無盡的悲愴。驟然之間,春申君變得枯瘦蒼老,軟癱在茅屋前泣不成聲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效法。」魯仲連平靜得有些冰冷。

「沒有屈原,黃歇何堪!楚國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對著魯仲連大喊起來。

「立國不賴一賢。」魯仲連依舊平靜得冷漠,「屈原之心,已經在放逐歲月中衰朽了。縱是秉政變法,也是刻舟求劍。君自思之。告辭了。」

春申君大急:「噢呀仲連,你如何能在此時離開我了?」

「春申君,時也勢也。」魯仲連笑了,分明是無奈的苦笑,「我接到密報:燕國樂毅正在奔走聯絡,意在滅齊。本想扶楚帶齊,不想楚國衰頹如山倒。仲連總得儘力周旋,保住齊國,給天下抗秦留得一線生路。」

春申君驚愕了,良久沉默,低聲道:「仲連,黃歇縱然無能,也要拼力撐持住楚國了。齊國若有急難,也好有一片根基。」

「春申君,仲連先行謝過。」魯仲連嘆息了一聲,「春申君,臨別一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君姑妄聽之:要得撐持楚國,不能效法屈原。屈原之失,在於愚忠。以楚懷王之顢頇昏聵,正是楚國衰落根源,屈原卻始終寄予厚望。最終如何?楚王悲慘地死了,屈原也跟著悲慘地死了。仲連以為:謀國良臣,絕非一個忠字所能囊括,忠而喪志,照樣誤國害民。撐持危局,更根本者是膽略,是勇氣,是見識,是強韌。君若奮力振作,聯結各方,挺身朝堂,擁立新君,疾呼國難而聲討國賊,昭雎們縱然陰險奸詐,安知不會剷除!但有此舉,楚國豈能癱倒滅亡!若一味效法屈原伸頸等死,非但君身敗名裂,楚國又豈能不亡?」

魯仲連戛然打住,對春申君深深一躬,飛身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

春申君痴痴地望著魯仲連的背影,驟然一個激靈,向著茅屋深深一躬,猛然飛身上馬,飛出了幽靜空曠的汨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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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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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滔滔江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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