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尷尬見面
郭思維自從接受為蘇聯坦克專家擔任翻譯工作的任務以後,始終處在無比的興奮中,一連幾天甚至徹夜難眠,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成為蘇聯坦克專家的翻譯,這是多麼榮幸的事情。儘管他只是一個隨軍的文職人員,但是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穿上了軍裝,胸前縫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的布制軍徽,仍是無比自豪。本來他沒了工作,失去了進項,窮困潦倒,每天茫然不知所終,沒想到在華北大學學習一年後,他這個失業者竟被分配到革命隊伍里,從此前途一片光明,這一切真像似做夢一樣。
自從北平和平解放,他曾擔心自己的經歷不夠「革命」,甚至有點灰色,因為他是建國大學畢業的學生,那是偽滿洲國的「國立」大學,完全是在日本佔領東北時,由他們控制之下進行奴化教育的大學。畢業后他又到哈爾濱的秋林公司工作了幾年,算是個小職員。後來家裡的老父親去世,兄弟姐妹變賣財產分了家,他頭腦發熱拿了分得的一份到北京去做買賣,他本是一介書生,毫無從商經驗,沒多久就把本錢賠了個精光,失業呆在家裡。所以他一直擔心上級領導會對自己另眼看待。命運的逆轉完全是因為他在華北大學發的調查表上填寫的特長,「能夠聽、說、讀、寫俄語」,也許是剛剛解放,會俄語的人才太稀缺了,也太需要了,所以他直接被分配到了裝甲兵司令部。
他覺得自己這樣幸運,要感謝哈爾濱的那個俄羅斯老太太伊莉娜·安季普什卡·安季波芙娜,是她教會了自己的俄語。她是郭思維在哈爾濱租住房子的房東,這位俄羅斯老太太是個樂天派,把教授郭思維俄語當做非常快樂的事情。她教授的方法也很奇特,每天讓郭思維給她讀托爾斯泰的小說,儘管讀得磕磕巴巴,錯誤百出,她卻覺得是一種樂趣,聽后能咯咯地笑出聲來,然後不厭其煩地加以糾正。這就逼迫得郭思維每次都得事先抱著字典預習,做足功課,加上他超群的記憶力,三年的勤奮學習,使他已經能夠用俄語與伊莉娜對話如流了。當郭思維要離開哈爾濱時,伊莉娜老太太非常傷心,眼含淚水地說:「我培養了一個合格的兒子,可是他要離開我了。」弄得郭思維的眼睛也濕潤了。
郭思維與李紅軍的警衛小組是各自行動,但都是按著與蘇聯方面的約定,提前一天來到了滿洲里,入住在奧勒金布拉格酒店。獨自行動的郭思維為奧洛夫將軍一行定下房間后,在等待重要客人到來的時間裡,心裡有些忐忑不安,首次擔此重任,他不知道能不能圓滿完成,能不能讓領導滿意。思慮中,他信步來到街上,以緩解一下自己緊張的心情。
滿洲里這個城市,如果把它比作一個圓,那麼中蘇邊界的兩道鐵絲網就像切線一樣從它的北側邊緣劃過去,而沿著這條切線西行不遠就是蒙古國。它坐落在草原腹地,四外是遼闊無邊的草原,不過它夏天的綠色已被眼下的冰雪覆蓋,極目四望,一片北國風光。一條來自蘇聯西伯利亞的鐵路通過這裡高大宏偉的國門進入我國,又穿過呼倫貝爾大草原,直向我國內地,因此這座邊境小城又是我國重要的陸路口岸。城內洋蔥頭尖頂的俄式建築,蒙古包式的樓頂,中國大屋脊式的房屋,盡顯中俄蒙三國的不同風格,見證了三國之間經濟、文化、風俗的融合與頻繁的商業往來。因此它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祖國邊陲的草原上。
翌日,郭思維乘坐四開門三排座位的蘇聯生產的嘎斯M12吉姆轎車準時來到了滿洲里火車站。這輛車是李紅軍的警衛小組根據行動計劃由當地政府臨時提供的,司機是個有把年紀的公安人員,郭思維只知道他姓劉。
當從西伯利亞過來的火車停到站台時,他一眼就從眾多的乘客中認出了要迎接的客人。儘管他們都是便裝,但是奧洛夫將軍標準的高大挺直的軍人身材,不言自威的神情,讓他顯得特別出眾。跟在他後面的是一位二十七、八歲拎著個大皮箱的小夥子,身材高挑筆挺,眉眼之間神采飛揚,笑意中總有些狡譎的意味。在他們的後面是一位二十五、六歲,一頭金髮,灰藍色的大眼睛,塗著口紅,光彩亮麗的俄羅斯女士,她穿著一件海獺的裘皮大衣,足下是縮得很細的高跟鞋,在嚴寒的冬天裡依然露出潔白如雪的長腿,更顯婀娜嫵媚。
郭思維立即迎上去說:「你們好,尊貴的客人們。我是你們的翻譯郭思維,我代表許光達司令員和裝甲兵司令部的同志們熱烈歡迎你們的到來。」
他要上前與他們握手時,奧洛夫將軍卻是臉色鐵青,威嚴地四外看了看,只是揮了揮手。後面的那位漂亮女人卻是很客氣,笑著上前握手說:「你好,郭思維同志。我是達尼亞·安德列耶夫娜·斯托羅尼科娃。」
接著那個小夥子上前與郭思維握手,態度不冷不熱,只是報了自己的姓名:「瓦連京·格奧爾吉耶維奇·列別傑夫。」
一路上,人人無語,車內異常的沉悶,這讓郭思維焦躁不安。從他們一下火車,郭思維就從奧洛夫將軍的臉色看出他的不快,郭思維心裡很明白,奧洛夫將軍一定以為車站上會有一位與他級別或身份相等的中方軍官迎接他,並舉行一個隆重的歡迎儀式,然而他們看到的卻是幾個稀稀拉拉的乘客,整個車站冷冷清清,只有自己這麼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迎接他們,因而使他們覺得受到了輕忽和怠慢。可這一切都是警衛小組的安排,他無法向他們解釋。
他們入住的酒店名字叫霍勒金布拉格,雖是蒙語旺盛泉水的意思,但是飯店內的裝飾和陳設完全是俄式風格,大堂頂上垂下的巨大輝煌的吊燈,樓梯縷金的扶手,樓道華麗的地毯,牆壁上俄羅斯名人和風景的油畫,使得奧洛夫將軍一行有了一種賓至如歸之感。斯托羅尼科娃和列別傑夫四顧欣賞,臉上露出了微笑。一直在察言觀色的郭思維似乎看到了希望,把他們安排到各自的房間后,便把大家邀到奧洛夫將軍巨大的套間里一邊喝咖啡,一邊告訴他們行程安排,隨後便按照自己事前做足的功課,介紹起滿洲里的城市特色和風土人情,希望能夠緩和他們之間尷尬的關係。
他蠻有興味地介紹著,奧洛夫卻沒有絲毫的興趣,突然生硬地打斷他問道:
「你,是不是坦克兵?」
郭思維一時怔住,然後如實地回答:「不是。我就是一個隨軍的文職人員。」
奧洛夫又問:「你擔任我們的翻譯,就應該懂得有關坦克的知識吧?那麼請問,KV-1/1940年型重型坦克的車體兩側各有幾個負重輪和托帶輪,主動輪和誘導輪,,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郭思維被問住了,當初伊莉娜老太太教他俄語時,哪會有這些內容?這些專業術語他從來沒聽說過,他只得老老實實地說:「對不起,將軍同志,我回答不了這麼專業的問題。」
奧洛夫不再問了,他那從耳後到脖頸前面露著的傷疤漸漸地紅了起來,說明他在強忍著自己的憤怒,不好發作,因為他面對的畢竟是中國同志,但是沒過一會,他還是忍不住了,「啪」地一聲,把茶几拍出巨響,震得咖啡杯子和碟子都顛顫起來,他放在茶几上的煙斗也滾到了地上。
斯托羅尼科娃驚叫了一聲,轉動著美麗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屋內的每一個人。顯然,面對這種突發情況,她一時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列別傑夫則無聲地看著郭思維,嘴角隱約露出不知是嘲笑還是同情的微笑。郭思維更是不知所措,不知怎樣應付這個局面。不過他也有知識分子的那種清高倔強的脾氣,心裡也在窩著火,只是在客人面前不好發泄而已。
過了好一會,斯托羅尼科娃好像有了新發現一樣,撿起滾到地上的煙斗,大驚小怪地「哦,哦」了兩聲,喊道:「我怎麼忘記了?我忘了給將軍同志買煙絲了。郭同志,你能帶我去街上買兩包煙絲嗎?我一個人會迷路的。」
說著,挽起郭思維的胳膊走出了房間。
斯托羅尼科娃的善解人意,讓郭思維十分感激,到了樓道里,郭思維對她說:「謝謝你,斯托羅尼科娃同志,是你幫助我解了圍,不再讓我難堪。可是以後我該怎麼辦呢?」
斯托羅尼科娃說:「我們都是同志,你不要客氣,以後你就叫我達尼婭。你慢慢地就會知道,將軍同志就是這樣的脾氣,生起氣來像是吹鼓的氣球,越吹越大,等他的憤怒發泄完了,氣球也就吹爆了,於是就像一個癟癟的氣囊,氣消了,什麼事情都煙消雲散了。」
郭思維說:「不管怎麼說,初次見面的考試,我沒有及格。」
達尼婭說:「不要緊的,我給你一些參考的書籍和資料,你可以補習一下。你們中國不是有一句話,說要上陣了,就磨磨槍。」
郭思維笑著糾正說:「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達尼婭說:「對,就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列別傑夫從他們後面趕上來,笑著說:「你們這麼親熱?真像是一對情侶,在談戀愛嗎?我會嫉妒的。」
達尼婭嗔怪地說:「別胡鬧,瓦利亞。你怎麼把將軍一個人留在了房間里?」
郭思維知道,瓦利亞一定是列別傑夫的愛稱了。只聽他說:「因為我想和我親愛的在一起。那間屋子快把我窒息死了,我要出來透透氣,我要和我的達尼婭在一起,這樣會掃去我的一切煩惱。」
達尼婭聽了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你現在還是趕快回去的好,否則將軍同志會比你更加煩惱,到那時候,你可就吃不消了」。
列別傑夫只好聳了聳肩,說:「好吧。我遵命,因為女人總是正確的。」說罷轉身回去了。
郭思維沒想到,這兩個蘇聯年輕人離開將軍以後,竟是這樣地大膽、放肆,這種氣氛讓他的心情好了許多。
買回煙絲以後,郭思維沒有和達尼婭回到奧洛夫那裡,因為他不知道怎樣應對這位脾氣暴躁而又苛刻的將軍,便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想打電話向警衛小組彙報一下剛才的情況。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他開了門,外面亭亭玉立地站著一位窈窕麗人,粉白的長圓臉,黛眉秀目,端正的鼻子下,粉紅的嘴唇微翹,身上穿著暗紅色旗袍,外套雪白緊身毛織坎肩,清新、樸實卻又不失靚麗。郭思維不相信地看了好一會才認出是林美娟。沒想到,脫去臃腫肥大的軍裝,換上這一身行頭,竟使林美娟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東方女性的美韻。
郭思維喜出望外地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林美娟說:「是不是他們對我們的接待不滿意?」
郭思維訴苦說:「豈止是不滿意,將軍同志氣得都拍桌子了,他的脾氣太火爆了,我真不知道怎麼應付才好。」
林美娟聽得郭思維的彙報,安慰他說:「的確是難為你了。其實從他們下火車到住進飯店,我們一直在進行警衛,以保證他們和你的安全。我們注意到了奧洛夫將軍對這樣的接待很是不滿,回來后李紅軍也很自責,因為他們制定的行動計劃,只考慮了安全問題,卻千算萬算漏算了禮儀問題。」
郭思維說:「我聽人說李組長是很會謀划的人,怎麼就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忽略了?」
林美娟說:「他十幾歲就來到了部隊,算是個紅小鬼,給首長當過通訊員,下連當過戰士,因為人機靈,後來又當上了偵察兵,他除了打仗還是打仗,哪懂
得外交禮儀這些事啊。更重要的是根據目前的敵情,咱們也不宜搞這種太過張揚的事。」
郭思維說:「那可怎麼辦?我發現蘇聯的同志很重視禮儀方面的問題,要想辦法補救啊。」
林美娟說:「補救的辦法只能是由你去實事求是地向他們說明情況。我想他們也知道自己身處的險惡環境,為了安全就不能太招搖,以盡量減小目標,咱們
這樣做他們會理解的。另外還要告訴他們,我們的中央領導以及許光達司令員都非常重視並期待他們的到來,感謝他們對我們中國的熱情支援,到了北京后一定會有一個隆重的歡迎儀式迎接他們。」
郭思維的心情立即放鬆了下來,說:「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我也好向他們解釋了。」
林美娟見他又振作起來,很是高興,掏出四張第二天下午2時多由滿洲里開往北京的火車票,是第6車廂的16號和17號兩間軟卧,說:「這是蘇聯專家他們三個人和你明天去北京的火車票,拿好。」
林美娟走後,郭思維覺得他將要與奧洛夫將軍的談話非常重要,必須得好好準備一下。他消化著林美娟的講話,心中打著向奧洛夫將軍轉告的腹稿,卻聽見又有人敲門,一看,來人是列別傑夫。他說:「郭同志,將軍同志要你去見他。」
郭思維頭大起來,不知道這位將軍又要出什麼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