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深知身在情長在(1)
劉弗陵自八歲登基,到現在,有將近十四年的《起居注》。
孟珏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把近十四年的記錄全部看過,並且仔細做了筆記。
一邊翻著各年的筆記做對比,一邊思索著劉弗陵的所有癥狀。
突然,他的視線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將筆記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扔下竹簡,匆匆出門。
兩個多時辰后,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馬車一路小跑,直出了長安城,行到一處荒無人跡的山下,孟珏命停車。
三月和六月面面相覷,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孟珏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珏已經在屋子裡悶了多日,難得肯出來散心,兩人都笑著應好。
山腳附近沒有人家,林木更比別處茂盛,充滿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處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腳下匯成了一個大湖。
湖水清澄如鏡,野鴨、野雁成群結隊地在湖面上游過,冷不丁地還能看到幾隻仙鶴、天鵝翩躚飛翔。
陽光照耀處,偶爾會有魚兒跳出水面,一身銀甲,一個漂亮的擺尾,「撲通」一聲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時大呼,一時小叫。
孟珏笑賞了會兒風景,沿著一條溪流,攀緣上山。
怪石嶙峋,植被密布,根本沒有道路。不過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覺得難走,三月甚至認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樹、榆樹,鬱鬱蔥蔥的枝葉將夏末的驕陽全數擋去。
岩壁上長滿藤蘿,隨風輕盪。溪水從岩石上流過,將藤葉沖刷得翠綠欲滴。稍干處,開著紫色的小花,雖算不上好看,卻十分清新可人。
三月從水裡撈了幾片紫色碎花,笑問:「公子,這種藤叫什麼名字?沒有在別處見過。」
孟珏笑看著岩壁,淡淡說:「野葛。」
待上到山頂,孟珏立在崖邊,眺望四處。
陽光下,綠意一片,只看見盎然的生機,看不到任何陰暗下的腐葉。
三月在灌木中跳來跳去地四處亂轉悠。不一會兒,人已經跑出了老遠。突然,她驚叫了一聲,嚇得六月以為她遇見毒蛇猛獸,趕緊過去,卻見三月獃獃看著前方,喃喃說:「好美!」
高大的榆樹下,一片了無邊際的紫紅花,絢爛、艷麗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只酒盅一般,但形狀都如鍾,微風過處,每一個「鍾」都在輕顫。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著彩霞,曼妙起舞。
花叢旁的岩石上,時緩、時急流動著的溪水,好似樂神的伴奏。
為了幾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惡狠狠地要打他,「難道不美嗎?公子,你幫我評評理!」
孟珏靜靜立在他們身後,凝視著眼前的紫紅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麗。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回去。」
依舊沿著溪流沖刷出的溝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許多,不大會兒工夫,他們已經回到湖畔。
回程的馬車上,孟珏靠著軟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馬速,三月小聲對他說:「公子很久沒安穩睡過了。日後,我們該多叫公子出來轉轉。」
一夜無夢。
孟珏醒來時,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只望著窗外漸白的天色。
直到日過三竿,三月已經到門外偷偷聽了好幾趟動靜,他才起來。
簡單洗漱后,他就去求見劉弗陵。
劉弗陵有事耽擱,仍在前殿。七喜讓他先去宣室殿等候。
日頭剛過正午,本該十分炎熱,可宣室殿內,花草藤木布局有致,枝繁葉密,把陽光和炎熱都擋在了外面,殿內只余陣陣幽香,襲襲陰涼。
雲歌坐在廊檐下,低著頭,打穗子。打一會兒,拆了,重來,再打一會兒,拆了,又重來,笨手笨腳,卻不見她不耐煩。眉尖緊蹙,似凝著無數愁,目中卻是柔情無限,帶著甜意。
孟珏進了殿門,立在一角,靜靜看了她許久,她一無所覺,只一遍遍結著穗子。
抹茶從殿內出來,看到孟珏的視線,心中一驚,唬得話都說不出來。
孟珏的眼光從雲歌身上轉開,笑向抹茶問好,「七喜公公讓下官在此等候陛下。」
抹茶看到孟珏慣常的溫潤儒雅,方釋然,笑道:「孟大人請到正殿內來等吧!」
雲歌卻站了起來,寒著臉說:「孟大人,若有公事稟奏請進,若不是,請離開。」
孟珏道:「我有幾句緊要的話和你說。」
宮內的事情,歷來是少問少做,孟珏最近進出宣室殿又都是雲歌招呼,從不用別人,所以抹茶見狀,忙躡步退了下去。
雲歌毫不為孟珏所動,冷斥,「出去!」
孟珏快步走到她身側,雲歌怒意滿面,揚聲叫人,想轟了他出去,「富裕!」
孟珏壓低聲音,快速地說:「我已經知道皇帝得的是什麼病,三個月內,我保證讓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從殿後跑出,卻看雲歌表情古怪地獃獃站著,有驚喜,有不能相信,還有悲傷和憤怒。「姑娘?」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雲歌對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邊守著。
雲歌坐了下來,冷冷地說:「你上次答應我,會給陵哥哥治病。可你是怎麼治的?這次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孟珏坐到雲歌身側,看著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著說:「你既看過記錄穿骨針的書籍,應該知道此針是用來查探疑難雜症的最好工具,只是使用太過兇險,所以漸漸失傳。我用它,並非胡亂使用。何況我上次只答應你,會給皇帝治病,並沒有答應你如何給他治,何來我不守諾之言?」
孟珏竟然振振有詞,雲歌氣得手直發抖,可想到劉弗陵的病,那口氣只能忍著,「那你這次會如何給陵哥哥治?」
「我會用最好的法子給他治病,有些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但我會想法儘力減少。」
雲歌帶著緊張,慢慢問道:「你真的能治好陵哥哥的病?」
孟珏非常肯定地說:「雖然要花點功夫,皇帝只怕也要吃些苦頭,不過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這麼多日,終於看見了肯定的希望。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剎那間的狂喜,讓她差點衝口而出「謝謝」,卻又頓在了舌尖,變成了苦澀。
孟珏淡淡問:「我的條件依舊,你願意守約支付診金嗎?」
雲歌僵了一會兒,默默點頭。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孟珏似有些疲憊,聲音有些暗沉,「我會遵守今日的諾言,盡心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諾。」
雲歌又默默點了點頭,將手中剛結了一小半的同心結,當著孟珏的面,一點、一點地拆掉。
孟珏未再說話,隻眼中黑影沉沉。
兩人之間充溢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著腦袋,悄聲說:「姑娘,陛下回來了。」
雲歌走到殿門口,在富裕頭上敲了一下,「回來就回來唄!你幹嗎這麼鬼鬼祟祟的?」
富裕偷瞟了眼孟珏,撓著腦袋,呵呵笑著不說話。
孟珏有些詫異,這個宦官心中的主人不是皇帝,竟是雲歌。
進入正殿後,孟珏向劉弗陵奏道:「臣已經知道陛下得的什麼病,也已經找到了根治的法子。
聽到這個消息,即使一貫清淡的劉弗陵,在看向雲歌時,眼中也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悅。
他問孟珏:「朕的病是未見過的胸痹嗎?該如何治?大概需要多久能治好?」
孟珏請求道:「臣想單獨向陛下稟奏幾件事情。」
雲歌皺眉,盯向孟珏,孟珏的微笑下,卻有不容置疑的堅持。劉弗陵點了下頭,准了他的要求。
雲歌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站得腿都酸麻了,才聽到劉弗陵宣人進去,她幾步就衝進了大殿。
劉弗陵依舊清清淡淡,孟珏也依舊溫雅和煦,看著好似和以前一樣,但云歌覺得他們之間好似突然多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理解和信任,是一種只屬於男人之間的東西,即使以她和劉弗陵的親密,也不是她能分享的。
雲歌心內的那點忐忑反倒放了下來,另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流動,說不清是驚喜,抑或酸楚,但唯一肯定的就是,孟珏這次肯定會盡全力治好劉弗陵的病。
因為知道病可治,眾人的心情都比往日輕鬆,說話也隨便了很多。
孟珏對於安和雲歌吩咐,「陛下的病雖非胸痹,卻也算胸痹,癥狀之一就是血脈不暢,導致心痛。飲食清淡,會有助氣血暢通。治療期間,需要禁口,一切葷腥都不能吃,但每日可以多吃點豆類食物。」
於安忙應:「是。」
孟珏又道:「因為陛下不想讓太醫知道病情,所以明面上的飲食,依舊按照張太醫開的方子執行,忌豬、羊,不忌魚、雞。」
雲歌道:「太醫院的那幫庸醫,剛開始還一窩蜂地議論病情,生怕別人搶功,後來看陛下的病遲遲不能治,個個心怯,唯恐日後掉腦袋,都開始彼此推脫,甚至有人裝病,想避開給陛下診病。陛下現在就留了兩三個太醫在看病,而正兒八經上心的也就張太醫一人,別人都是一點風險不肯擔,張太醫說什麼,就是什麼。你的意思其實也就是讓張太醫在明處給陛下治病,你在暗處治,所以我依然需要給陛下做魚,或者燉雞,障人耳目。」
孟珏點頭,「是,表面上一切都按照張太醫的叮囑。」
雲歌問:「你打算如何治?」
孟珏問於安:「下官起先拜託總管準備的東西,可備好了?」
於安道:「好了。」轉身出去,不一會兒,捧著個木盒子進來,交給孟珏。
孟珏請劉弗陵脫去外衣,躺倒,笑道:「陛下若不愛看,閉上眼睛,不要去想就好了。」
劉弗陵笑說:「難得有機會見見從未見過的東西,閉上眼睛,未免可惜。」
雲歌聽他們說的有意思,湊到孟珏身旁,「上次是一柄長得像大錐子的針,這次是什麼?」
孟珏將盒子放在她眼前,示意她自己揭開看。
雲歌將蓋子打開,太過出乎意料,一聲驚叫,蓋子掉到了地上,忍不住後退了好幾步。
孟珏和劉弗陵都笑起來。
盒子裡面全是灰褐色的蟲子。這個蟲子和別的蟲子還不一樣,一般的蟲子是蠕蠕而動,而這個蟲子一見人打開盒子,立即半支著身子,頭在空中快速地四下擺動,一副飢不可耐、擇人而噬的樣子,看得人心裡麻酥酥的。
雲歌有些惱,「你們都知道裡面是蟲子,還故意讓我去打開。這個蟲子……這個蟲子不是用來吃的吧?」幾分同情地看向劉弗陵。孟珏道:「不是陛下吃蟲子,是蟲子吃陛下。」
他讓於安幫劉弗陵把袖子挽起,襪子脫去,將手和腳裸露出來。孟珏用竹鑷子把蟲子一隻只夾起,挑放到劉弗陵的手指頭、腳指頭上。
蟲子一見人體,頭立即就貼了上去,身子開始慢慢脹大,顏色也開始變化,從灰褐色,漸漸變成了血紅色。
雲歌看得頻頻皺眉,「它們在吸血!疼嗎?」
劉弗陵笑著搖搖頭,「不疼。」
孟珏道:「這東西叫水蛭,也叫螞蟥,生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以吸血為生,在吸血的同時,它會釋放麻痹成分,讓人感覺不到疼痛,若讓它鑽進體內,能致人死命。」
雲歌忙說:「於安,你盯著點。」
於安笑著應「好」。
說話的工夫,劉弗陵手上的螞蟥個個都變成了大胖子,一個頂原來的四五個大,雲歌看得直咋舌。
「這些蟲子十分貪婪,一次吸血,最多的可以讓身體變大十倍。」孟珏用酒浸過的竹鑷子,把蟲子一個個夾起,扔到空盒中,又夾了一批灰褐色的螞蟥放到劉弗陵手指、腳趾上。
雲歌問:「為什麼要讓它們吸陛下的血?」
孟珏好似忙著手頭的活,顧不上回答,一會兒后才說:「十指連心,手部的血脈與心脈相通,通過螞蟥吸血,可以幫陛下清理心脈,讓血脈通暢。腳上的穴位對應了人的五臟,通過刺激腳上的血脈,對五臟都有好處。」
雲歌似懂非懂地點頭,這種治病方法,她聞所未聞,虧得孟珏能想出來。
「難道以後日日都要被螞蟥吸血?」
孟珏道:「每日早晚各一次,越快清除舊血,就越快生成新血,效果也就越好。」
雲歌有些擔心,「這樣下去,還要忌葷腥,身體受得了嗎?」
劉弗陵忙寬慰雲歌:「生病的人,身體本來就會變弱,只要病能好,日後慢慢調養就成了。」
孟珏說:「我開的湯藥方子會補氣益血。十日後,依照治療效果再定。我還會去挑選一批烏腳雞,用特殊的藥材餵養,必要時,可以適當燉些烏腳雞吃。到時候要麻煩於總管想辦法把烏腳雞悄悄弄進宮中,雲歌你親手做,不要假手他人。」
於安和雲歌都點頭說:「明白。」
孟珏的治療法子雖然恐怖,但是確有效果。一個多月後,不必依賴針灸,劉弗陵的胸悶、心痛已緩和,雖然還時有發作,可頻率和疼痛程度都比先前大大降低。
病症好轉,已經瞞不過張太醫,可他完全想不明白,這病是如何好轉的,驚疑不定中,不能確認是表象還是真相。
在劉弗陵的暗示下,張太醫當著眾人的面,仍將病情說得十分兇險。
雲歌問孟珏,劉弗陵的病還有多久能徹底好。
孟珏說,三個月內就能疏通心脈,治好心痛,可這只是保命。因為此病由來已久,若想身體恢復如常人,需要長期調養,兩年、三年,甚至更長都有可能。
病漸漸好轉,時間有限,劉弗陵加快了計劃的執行,希望在兩三個月內布置好一切。
他對劉賀和劉詢越發苛刻、嚴厲,將兩人逼得連喝杯茶的工夫都沒有。
朝堂上的官員眼看著皇帝的病情越發嚴重,正常的早朝都難繼續,再想到皇帝沒有子嗣,個個心頭七上八下,眼睛都盯向了劉賀和劉詢。
劉詢府前,不斷有人求見,他索性關了大門,連看門人都不用,任誰來都是閉門羹。
劉賀則依舊一副繞花蝴蝶的樣子,和誰都嘻嘻哈哈,那些官員常常和劉賀哥倆好的說了半天,說得心頭熱乎乎的,但等劉賀走了,一回味,竟然一句重點沒有。
眾人都暗自琢磨著霍光的態度,可只看出他對皇帝的忠心耿耿。
霍光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只每日進宮和皇帝商議政事,將大小事情都一一稟奏,但凡皇帝交託的,都處理得有條有理。
霍氏子弟在他的約束下,也是各司其職,不理會任何其他事情。
很多官員想試探一下霍光的態度,可旁敲側擊、誘導激將,都不管用。霍光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再大的石頭砸下去,也見不到水花。
劉弗陵日漸惡化的病情,不僅影響著眾多官員之間的關係,劉賀、劉詢、孟珏三人之間也起了變化。
劉賀和劉詢有意無意間,漸漸疏遠。
以前兩人常常一塊兒商量如何辦劉弗陵吩咐的差事,彼此幫助,彼此照應。你有想不到的,我補充;我有疏忽的,你提點。同心合力,斗霍光,斗貪官,斗權貴,兩人斗得不亦樂乎!
處理完正事,劉詢還常會帶著劉賀,身著便服,在長安城內尋幽探秘,一個曾是長安城內的遊俠客,三教九流都認識,為人豪爽大方,又講義氣;一個雖從小就尊貴無比,卻跳脫不羈、不拘小節,一直嚮往著江湖生活。兩人很多地方不謀而合,相處得十分愉快。
劉賀雖和孟珏早就認識,可孟珏為人,外溫內冷,看著近,實則拒人千里之外,又心思深重,從不肯在雜事上浪費功夫,所以若只論性格相投的程度,劉賀倒是覺得劉詢更讓他願意親近。
可現在,兩人偶在一起,說的都是和政事毫不相關的事情,也再沒有一同出外遊玩。
自書房談話后,劉賀又找孟珏問過幾次劉弗陵的病情,「陛下的病真的重到不能治了嗎?」
孟珏從不正面回答,劉賀遂不再問,面上依舊「老三」「小珏」地笑叫著,可逐漸將身邊的四月師兄妹都調開,貼身服侍的人全換成了昌邑王府的舊人。
劉詢對孟珏倒好似一如往常,時不時會讓許平君下廚,做些家常菜,邀請孟珏過府飲酒、吃飯,孟珏有時間則去,沒時間則推辭,劉詢也不甚在意,反倒許平君日子長了見不到孟珏,會特意做些東西,送到孟珏府上,問一下三月,孟珏近日可好,還會抱怨幾句,老是見不到面,虎兒都要不認識他了。
只是,以前劉詢若在朝堂上碰到什麼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對待霍光的問題上,常會問一下孟珏的想法,現在卻再不提及,好似對所有事情都遊刃有餘。
孟珏對這些紛紛擾擾好像一無所覺,對誰都是老樣子,除了幫劉弗陵治病,就在府中種種花草,翻翻詩書,或者在長安城的市集上閑逛,可又不見他買什麼東西,只是隨意走著,偶爾問一下價格。
長安城內陰雲密布,孟珏的日子卻過得十分悠閑、平靜。
光陰如水,無痕而過。
夏天不知不覺中離去,秋天將大地換了新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