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思前事,似夢裡(1)
劉病已拎著兩隻老母雞,推門而進,人未到,聲先到,「平君,晚上給你煨只老母雞。」
孟珏正坐在搖籃邊上逗小孩,看到他興沖沖的樣子,笑嘲道:「真是有兒萬事足的人,說話都比別人多了兩分力氣。」
許平君接過雞,嘴裡埋怨,心裡卻是甜,「月子已經坐完,不用再大補了,天天這麼吃,富人都吃成窮人了。」
劉病已看孟珏唇邊雖含著笑,可眉間卻有幾分化不開的黯然,對許平君使了個眼色,許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廚房。
劉病已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說:「今日我在集市上聽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風言風語,聽說你陪她去逛胭脂鋪,惹得一堆小媳婦跑去看熱鬧。你心裡究竟怎麼想?你若還和霍成君往來,即使找到了雲歌,她也絕不會理你。你不會以為雲歌願意做妾吧?」
孟珏靜靜地盯著劉病已。
劉病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笑問道:「你怎麼這麼盯著我?」
孟珏問:「病已,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實話實說。」
劉病已看孟珏神色鄭重,想了一瞬,應道:「你問吧!」
「你幼時可收過一個女孩子的繡鞋?」
劉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天下興亡的大事,竟然就這個?沒有!」
「你肯定?不會忘記嗎?」
劉病已搖頭而笑:「小時候,東躲西藏的,是走過不少地方,也遇見過不少人,可絕沒有收過女孩子的繡鞋。」
孟珏垂目嘆氣。
雲歌糊塗,他竟然也如此糊塗!竟然忘記有一個人長得和劉病已有一點相像。劉弗陵八歲就登基,貴為一國之君,出宮行一次獵動靜都很大,何況遠赴西域?
實在想不到他會去西域,更想不到雲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時故交是劉弗陵,而非劉病已。
劉病已納悶地問:「孟珏,你的表情怎麼如此古怪?難道還巴望著我收到過女子的繡鞋不成?」
孟珏的微笑下有苦澀:「我的確希望收到繡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劉病已,而是劉弗陵。
霍成君告訴他劉弗陵帶進宮的女子是雲歌時,他推測那個晚上馬車裡的人也許就是劉弗陵。可他怎麼都想不通,雲歌為什麼會隨在劉弗陵身邊?
雲歌或者被劉弗陵當刺客所抓,或者被劉弗陵所救,不管哪種可能,雲歌都不可能跟隨劉弗陵住到宮中,現在卻一切都很合理了。
雲歌對一個錯認的劉病已都已經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真正的人,又怎麼可能讓對方難過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劉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珏只覺心中全是寒意。
孟珏起身離去。
劉病已說:「孟珏,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牽扯不清,我不想再幫你尋雲歌了。」
孟珏頭未回地說:「我已經找到雲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這幾日就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劉病已吃驚地問:「你已經找到雲歌?她在哪裡?」
孟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拉門而去。
幾個月前,很多官員和百姓還不知道孟珏是誰,今日之後,孟珏的名字會如霍光的名字一般,為人熟知。
一個月前,霍光舉薦孟珏,請劉弗陵為孟珏冊封官職,並呈報了幾個官職空缺供劉弗陵選擇。劉弗陵卻隨口封了孟珏一個百官之外的官職:諫議大夫。
眾人都幸災樂禍,知道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極近,劉弗陵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見過孟珏的良官賢臣,感嘆一個大好人才卻因為君臣暗爭要被閑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這位百官之外的諫議大夫,霍光親口舉薦的孟珏竟然洋洋洒洒羅列了霍光二十餘條罪狀。
身居高位,雖修了自身,卻未齊家。此為罪一。
霍府家奴馮子都仗勢欺人,強霸賣酒胡女。此為罪二。
霍夫人的親戚依仗霍府權勢,壓抬糧價,低收,高賣,欺行霸市,謀取暴利。此為罪三。
王氏管家與官員爭道,不僅不按法規民與官讓路,反教唆手下當街毆打朝廷官員。此為罪四。……
都是些說重要,朝堂內官員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的罪行,也許仔細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兩件來。可說不重要吧,民間百姓專吃這一套,幾乎每一條都觸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麼?他們可不會管你什麼人做大司馬,什麼人做大將軍,他們只怕官員以權欺人、以權謀私、以權愚民。
孟珏為民利益,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形象隨著他彈劾霍光的奏摺傳遍了朝堂內外、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交口相慶,出了一個真正的好官,是個真關心他們的青天老爺。
賣酒胡姬重得自由,又開始當壚賣酒。
買酒的人排成了長隊,既是買酒,也是聽故事。一個是流落異鄉剛守寡的美貌少婦,一個是依仗大將軍大司馬權勢欺人的惡霸,故事可謂有聲有色。
有人酒興之餘,將胡姬的故事寫成了詩賦,很快就在酒樓茶肆間傳唱開。
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
……
偶有見過孟珏的人,在講完胡姬的受辱后,又會濃墨重彩地講述孟珏的言行,因為他的剛正凜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還有人回憶起當年霍府宴請賢良時,孟珏的機智才氣,翩翩風姿。
誰家少年足風流?
孟珏出眾的容貌,無懈可擊的言行,傲視權貴的錚錚鐵骨讓他成了無數長安香閨的夢裡人。
在歌女溫軟的歌聲中,在滿樓紅袖招的風月場中,孟珏的名聲伴隨著歌中的故事傳唱出了長安,甚至傳到域外。
霍府,書房。
霍禹一臉的氣急敗壞:「『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爹,你看看!這個孟珏把我們霍府玩弄於股掌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樓傳唱的詭計也都是他一手策劃,他還真以為有個皇帝護著,我們霍家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嗎?哼!」
霍光神情淡淡,讀完全詩后,微笑贊道:「鋪陳得當,收放自如,好詩。」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著他嘆了口氣,搖頭道:「你若有孟珏一半的智謀,我又怎會如此想要這個女婿?」
霍禹不禁握緊了拳,心內激憤,嘴裡卻不敢反駁霍光的話。
霍山道:「伯伯,侄兒有辦法可以不露痕迹地除去孟珏,只是妹妹那裡……」
霍光打斷了霍山的話,眼內全是譏諷,「除掉孟珏?你們是打算明槍?還是暗箭?明槍,孟珏是諫議大夫,先皇口諭『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帝都不能隨便定,何況現在又有皇帝暗中幫助,你的槍再快,皇帝不許你刺出去,你能做什麼?暗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珏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地死了,霍家『謀害忠良』這個奸臣逆賊的名聲也就背定了。皇帝怕的就是我們不犯錯。我們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間惡貫滿盈,毀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廟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雲聽得愣愣,心中雖是不服,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霍禹氣道:「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嗎?」
霍光肅容道:「當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飭一番,下次若再有這些荒唐事情發生,誰的奴才,我就辦誰。」
霍禹、霍山、霍雲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頭,口服心不服地應:「是。」
「第二,」霍光點了點桌上的詩,「這麼好文採的人居然閑置民間,是我這個大司馬的失職,你們去把此人尋了來,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盡其才。」
霍禹不肯說話,霍山和霍雲應道:「侄兒一定照辦。」
「第三,以後朝堂上見了孟珏,能有多客氣就有多客氣,若讓我看見你們鬧事,輕則家法伺候,重則國律處置。」
三人都不吭聲,霍光失望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親的目光,一個寒戰,立即站起,畏懼地應道:「兒子明白。」
霍山和霍雲也趕忙站起來,行禮說:「侄兒也明白。」
霍光看著他們三人,面容露了几絲疲憊,長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三人出來時,恰碰見霍成君。霍成君給三個哥哥行禮,霍禹冷哼一聲:「你的好眼光!」寒著臉,甩袖而去。
霍山、霍雲對霍成君打了個哈哈,也匆匆離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淚光,緊咬著唇,才沒有落下。
輕輕推開屋門,只看父親正閉目養神,清癯的面容下藏著疲憊。
幾日間,父親的白髮似又多了幾根,已經微白的兩鬢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傷都有,放輕了腳步,走到父親身後,幫父親揉著太陽穴。
霍光沒有睜開眼睛,只笑著叫了聲:「成君?」
成君應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不要往心裡去,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沒有處理好。」
成君幾日來面對的不是母親責怪的眼光,就是兄長的冷言冷語,
聽到父親的話,眼淚再沒忍住,一顆顆落了下來。
霍光輕嘆口氣,將成君拉到身前,讓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哭什麼哭?我們霍家的女兒想嫁誰不能嫁?爹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
霍成君傷心難耐,伏在父親膝頭哭起來,「爹,對不起。」
霍光撫著霍成君的頭髮,微微笑著說:「傻丫頭,你哪裡有對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珏,是你的眼光好。孟珏不能娶到你,是他沒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許久,把心中的難過、壓抑都哭了出來,好受許多,慢慢收了眼淚,「爹,你打算怎麼辦?」
霍光不答反問:「依你看,如何處置最妥當?」
霍成君仰頭道:「修身養性,不處置最好。」
霍光聽后,凝視著霍成君,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絕不是女兒想幫孟珏說話。孟珏雖羅列了霍家二十餘條罪狀,可他也不敢輕捋虎威,沒有一條和爹真正相關,爹爹唯一的過失只是馭下不嚴。只要爹爹的名聲未真正受損,那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霍氏都可以挽回。現在霍府正在風口,眾目睽睽下不管做什麼,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錯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麼文章,到時只怕連爹爹也會受累。所以對罵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給予責罰,反應以禮待之,讓他人看看霍府的氣量,同時整頓霍府。畢竟霍府如今樹大招風,又是皇帝的眼中刺,若不整飭,即使今日沒有孟珏,他日若出了什麼事情,還是會有其他人跳出來。」
霍光長嘆了口氣,扶著霍成君的肩膀說:「你怎麼生成了女兒身呢?你若是男兒,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宮,宣室殿。
一室溫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語。
雲歌身上半搭了塊羊絨毯,懶懶躺在榻上,邊說邊笑。
劉弗陵靠爐坐在雲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塊白虎皮,他半倚著榻側,一手拿著火箸,正擊爐計時。
雲歌本來想講她如何見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黃二帝,歷經無數帝王,卻從沒有出過女君,所以劉弗陵聽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時,也是極感興趣。
可雲歌這個話簍子,從孔雀河畔出發講起,講了快一天了,仍沒講到她進小月氏。路上碰到什麼人要講,買了什麼新奇玩意兒要講,吃了什麼好吃的也要講,劉弗陵估計,照雲歌這東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講到月氏女王,要過完年了。
劉弗陵無奈,只得給她規定了時間,不緊要的事情,他擊箸限時,火箸敲完,雲歌就要趕快講下文。
聽著劉弗陵的速度漸漸加快,雲歌的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可是怎麼快,好像還是講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從榻上坐起來,去拽劉弗陵的胳膊。一邊按著劉弗陵的胳膊不許他敲,一邊飛快地說話,「你不知道那個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聲有多動聽,我們聽到她的歌聲時,都忘記了趕路……啊!不許敲……不許敲……你一定要聽……這個很好玩的……連我三哥都駐足聽歌了……」
劉弗陵板著臉,作勢欲敲,雲歌忙皺著眉頭,一口氣不帶停地開始說話:「她皮膚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們時尾隨在我們駱駝后唱歌我們的駱駝都聽得不肯走路我給了她一塊銀子可她不要說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說她古怪不古怪為什麼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氣實在換不過來,雲歌大叫一聲,扶著榻直喘氣,一手還不忘拽著劉弗陵的胳膊,「我這……哪裡是……講故事?我這是……趕命呢!」
劉弗陵擔心雲歌會咳嗽,可看她只是氣喘得急些,遂放下心來。
眼看著劉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來,雲歌哭喪著臉,這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索性整個人滑到了榻下,雙手握著他的胳膊,人擋在他面前,看他再怎麼敲?
劉弗陵看著雲歌一臉兇巴巴的樣子,淡淡說:「快讓開。」
雲歌搖頭,很堅持。
劉弗陵面無表情地看著雲歌的身後。
雲歌忽覺得味道不對,一扭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蓋著的羊絨毯滑到了銅爐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著火苗子就要躥起來。
雲歌情急下,忙要四處抓東西,劉弗陵將早已拿在手裡的水瓶,靜靜地遞到雲歌手邊,雲歌隨手拿過,立即潑出去,隨著「嗞嗞」聲,黑煙騰起,滿室羊毛的焦臭味,還有一地水漬。
雲歌掩鼻,「你……你既看見了,怎麼不早點把毯子拿開?」
劉弗陵眼中帶了笑意,面上卻還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撥開,你卻不讓。」
雲歌瞪著劉弗陵,啞然。
倒是她的錯了?!
六順在殿外一邊吸鼻子,一邊探頭探腦。
劉弗陵拽著雲歌向外行去,經過六順身側時吩咐:「儘快把裡面收拾了。」
六順忙低頭應「是」。
於安看劉弗陵和雲歌要出門,忙讓人去拿了大氅來。一件火紅狐狸皮氅,一件純黑狐狸皮氅。劉弗陵先拿了紅色的大氅,替雲歌披好,又接過黑色的,自己披上。
兩人沿著宣室殿的牆根慢慢走著,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隨意而行。
雲歌看到不遠處的宮門時,忽地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劉弗陵隨著雲歌的視線,看向宮外,「要出去走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