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三十年來逢一戰
正月十五,滿城燈景。上元節是新年最後一日,又是道教三節之一,大明因成祖三入武當尋訪張真人,故而一直重視道教,這一天是全年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大明分為兩京十三聲,南京被稱為南直隸,是除了北京以外最重要的地方。
南京城分落在秦淮兩岸,如今已是家家彩燈,各式各樣斗燈隊也已出來巡遊,無論是絕色佳人的舞蹈還是異域風情的表演,都充斥在每條街、每一營中,更有販夫走卒在這一晚,想要多賺上一筆,南京城中的大小夜市也要開到天亮才會關門,美食、美景、美人充斥在這個夜晚中,歌聲、綵綢、香味像是把這座城市變成一枕黃粱。
家家戶戶都來到了街上,這是新年最後的狂歡,大家都在宣洩著節日最後的興奮,大年過後還有餘錢之人,便在這一夜縱情聲色,將所剩的錢財揮霍一空,畢竟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過了今夜之後便再沒甚麼享樂的機會,何不趁著今夜良辰美景,而在南直隸養老的高官之子或是商賈之家,便更不會錯過享樂的機會,畢竟這一天聖人也會紫禁城中與萬民同樂,他們中的許多人從朝堂上退下來之後,這是唯一還能與聖人扯上關係的時候。秦淮河上各種畫舫往來,形形色色的女子往往也與男人結伴同行,畫舫旁邊亦是充斥著數不清的河燈,它們雖然不如畫舫之大,但每一盞上都承載著一個人的願景。
天上雖然只有一輪圓月,河中卻點起無數繁星。
詩人們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盛景,許多日後膾炙人口的詩篇便在這一夜寫成,甚至就連來自大洋彼岸的色目人,也用他們獨特的油彩將這天晚上每景留在畫布上,期許著能帶回他們千萬裡外的家鄉,而這些畫作當中出現得最多的就是大報恩寺的九層琉璃塔,今夜他們的畫里註定會多兩個人。
商淵早早到了,他的身量不高,卻在圓月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輕塵來的晚了一些,但卻並沒有遲到。
這是這些天以來白輕塵首次在眾人面前現身,由於這幾天連鼎劍閣之人都沒出現在金陵城中,所以城中早有劍神畏戰之說,但是今日白輕塵的出現自然讓所有謠言不攻自破。
九層琉璃塔前本是一片空曠的廣場,此時雖然人也不多,但卻都是武林中的名家巨擎,無論是少林、武當的掌門,還是天下盟的方盟主都在此地,花神雖然未能親臨,但化骨芙蓉亦在遠些地方,而玉王也挑了個雖然偏僻但視野卻好的位置,他身為皇族之人進南京多有敏感之處,但他也不肯缺席這場武林中的盛事,而為了保障玉王安危,玉王詞也早已分佈在金陵城中,只是以他們的本事還沒資格進入大報恩寺觀戰,玉王也只是帶了兩個不會武功的家僕在身邊伺候,這雖然不合規矩,但是大報恩寺本就蒙成祖天恩才有今日榮光,他們也不會跟玉王計較這細枝末節之事,除了這些一派之長以外,還有一些武林中獨行之人,他們無論功夫還是名望都更加讓人推崇。
江平亦在其中,除了玉王那兩位家僕以外,他是廣場上唯一不會武功之人,但是他身邊卻圍著大報恩寺的五大高僧,便連大報恩寺的方丈也站在他不遠的地方,在場之人不少與他有舊,他像每位都微微頷首,他的目光在這些人身上停留的時間比在高塔上還久,這九層琉璃塔高聳雄渾,周圍七十丈內都都沒有比它更高的建築,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輕功可以自七十丈外飛上高塔,還讓在場之人反應不過來的,所以他無須擔心遠處,但卻不能不防近處,他早已提議只讓這些名家進入大報恩寺,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將長生殿之人攔在外面,如果今夜能平安無事最好,但是他覺得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
上元佳節又正逢兩大高手決鬥,金陵城中的人實在太多,他們能下手的方式也實在太多,江平從一開始就擔心他們的目標不是劍神或是商吾秋,而是在金陵城中做甚麼亂子,對那些無辜百姓或是賦閑在家的官員、皇親下手,若是那樣不但會觸怒天威而且對大明江山也有不可估量的影響,到時候出了事情他身在公門自然難脫干係,他在昨日便將其中的利害跟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大人說清,錦衣衛是天子最信任的親衛,他們自然能分清輕重緩急,今日他們已將力量散在全城之中,嚴加看管各處動靜,作為交換條件,今日各門各派的掌門也嚴加約束手下,那些獨行之人,江平便只能賣自己面子,好在他們看出今日的動靜非同尋常,故而今日到現在一場暗鬥都沒發生,這種情況倒是初五以後第一次出現。
錦衣衛雖然個個都是高手,他們又有上諭在身,能調動南直隸本地衙門之人,但卻沒有調兵之權,今日南京城中各種居民、遊客、色目人共有數十萬之巨,這其中更不乏身懷絕技的武林人士,他們的壓力比天還大,長生殿的人雖然少,但他們若是要在這樣一座城中作亂,無論是水中投毒還是沿街放火都能引起全城恐慌,故而江平跟每一位錦衣衛一樣都緊繃心弦,他擔憂的還有那高塔上的劍神。
林牧淵本就是江平派去保護他的,劍神如今是什麼情況他當然知道,那日他受黑衣人襲擊本就有傷在身,後來又為白敬灌頂,傳了他自己二十年的內力,又在屋中為他傳授劍道,他才能一舉將黑衣人逼退,但是白輕塵自己卻已是傷上加傷,他今日出現在這裡無非是強撐而已,若是他的對手是別人還有一線生機,可是面對商淵,除非商淵留手,不然今日白輕塵恐怕凶多吉少。
江平想到此處卻微微嘆了口氣,白輕塵和商淵都是絕頂高手,若做到收放自如當然不難,只是他們等今日這一戰已有半生,無論是商淵還是白輕塵恐怕都不會留手。
江平的各種心思紛至沓來,他的目光閃爍關注著各處動靜,眉心的「川」字紋更是沒有一刻散去,除了他以外,其餘人為了這場驚動武林的決鬥亦是心潮澎湃,反而是決鬥的兩人心如止水。
商吾秋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長袍,絲綢的質感在月光下發亮,背上的不死鳥振翅欲飛,彷彿要在滿月中重生一般,他並沒有帶什麼兵器,雙手負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就連頭髮也打理得一絲不苟,像是從西域畫卷中走出的老人,他身上的衣服是玄幽教的祭服,他今日來是赴一場等待多年的約定,更是為一位未曾謀面的老友送行,白輕塵站在他的對面,他依舊穿著一身發白的粗布衣裳,手中依舊是那柄最尋常的鐵劍,他今日也特意打理了頭髮,甚至連氣色都比前兩天好了許多。
但是,他們都知道今日的白輕塵比以往任何時候的傷都重,他只是強行將那些傷壓下去了而已,如果江遷月在的話定能看出他今日的眼神跟以往不同,他的雙眼神采奕奕,像是兩柄出鞘的絕世好劍,卻並不像江遷月見過的那樣深不見底。
可惜江遷月不在這裡,他們三人說服了大報恩寺幫助維繫這場決鬥,所以江平提出的種種要求都得到了同意,他們打過了九層琉璃塔,但他們還需要一些時間,在白輕塵腳下的第九層中研讀前武林時代的武功秘籍,為他們的突破做準備。
「今日一戰,老夫等了三十年了。」商淵終於開口,他的語氣並不像平日那樣盛氣凌人,彷彿像是與一位多年沒見的故友閑談,他們本就是神交已久的朋友。
「可惜未能讓你等到如願的一戰。」白輕塵亦是平靜的說道。
他的言外之意,兩人都聽得明白,兩人此時的交談都未用內力,這高塔離地數十丈,今日金陵城中又四處熱鬧,即便是武功通玄之人也不可能聽得清兩人說些什麼,塔下之人看得雖然莫名,但卻不肯眨一下眼睛,他們生怕錯過兩人出手的瞬間。
「老夫可以等你。」
「但是再沒有今日這樣的好機會了。」
商淵微微點點頭,他將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可惜了你一生英名。」
「我又豈是沽名之人?」
「看來今日一戰在所難免。」
「你我皆知本就在所難免。」
兩人的話已說盡,剎那之間便已出手,白輕塵身如寒影,人和劍混為一道極細的光線,商淵便在電不暇發之間雙掌推出一道氣牆,這一手氣浪其中的內力變幻萬千,實是展現出了他畢生與人交手的經驗和心思,江湖中能接下這一招的人屈指可數,可是面對白輕塵的天人一劍,亦是只能微微阻擋他的腳步而已。.
兩人出手便是絕手,正如江平所料,他們毫無保留可言,商淵的氣牆雖然雄渾,但是畢竟將力量分的太散,江平的速度雖然慢了下來,劍尖卻依舊向他的咽喉逼近,商淵右手向下一壓,氣牆卻凝聚成一座巍峨大山向白輕塵背上壓去,五方鬼帝決雖然霸道,但向來效仿水流波濤,這一下化為山勢實在出人意料,白輕塵卻彷彿並不驚訝,腰身扭轉之間,一點寒芒縱出,雖然與對方的山嶽相比不過是米粒之光,但卻能奪日月之明,劍光微觸高山,山嶽便在剎那之間分崩離析。
觀戰眾人還在回味商淵那一手化山之掌,那座山嶽卻已化作無窮刀縫斬向白輕塵,兩人的招式均是妙至毫巔,他們的機變亦是遠超他人,他們所出的每一招都令觀戰之人驚呼不已,他們自襯若是有足夠時間,憑藉他們一生經驗冥思苦想,未必不能破解二人的招式,只是這二人卻往往在他們還沒看清出手的時候便已換招,而電光火石之間所出的每一招都是絕招,都是旁人窮極一生難得之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承認這場「神魔之戰」會讓他們大受裨益。
只是高手交招,實在不像話本小說那樣要打上三天三夜三百回合,他們兩人戰到第十三招上,兩道身影突然交錯,這場決鬥也迎來了結局。
月光下沒人能看清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但是卻有利刃刺破皮肉的聲音,商淵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