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佛陀面前無虛言
正月十六,城門已經關了一天,南直隸是大明重鎮,錦衣衛雖然帶著天子密令,但這也是他們能做到極限,明天早上無論抓沒抓到兇手,他們都得開城門,即便兇徒現在沒有離開南京,那時候要遠走高飛也是輕而易舉。
雪下的越來越大,彷彿天地間拉起一層朦朧的帷帳,自江遷月記事起金陵好像就沒下過這樣大的雪,大片雪花落在肌膚上,竟然要過上兩個彈指才能完全融化,這對仵作來說不是什麼好消息,這樣大的雪如若下上一整夜,那麼很多痕迹都會被大雪掩埋再也找不到了。
江遷月三人走在街上,如今雖然沒有宵禁,但路上卻一個行人都沒有,畢竟昨夜出了那樣的事,江湖中人亦是人人自危,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那是秦淮兩岸的歌女吟唱作樂,百姓們剛剛過完年,有的尚有餘錢自然會玩樂一番,而且今日城門緊閉,他們也少有別的去處,這座大城已是危機四伏,但無論江湖中怎樣的腥風血雨似乎也吹不動畫舫中的紅粉輕紗,江遷月沒來由的想起一句唐詩。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長生殿緣起草原,跟當年的蒙古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說他們與中原有亡國之仇亦不為過,江遷月悠悠嘆了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他眼前凝做一團又慢慢消散,宛如不曾存在過似的,林牧淵不願意在大報恩寺諸位高僧面前現身,故而他並沒有跟三人一起來。
九層琉璃塔像是雪天中的一座燈塔,一百四十四盞長明燈已經點起,不過那些燈光像是被大雪模糊,遠遠看去竟不大能分明那些亮光,彷彿琉璃塔整個都亮了起來,像是一根擎天的琉璃柱,亮起了朦朧的寶光,三人便順著這光亮的指引,再次回到了大報恩寺,這個時辰寺廟早已關門,但是聽到是江遷月來了,僧人便講他們引到了大雄寶殿。
這裡和琉璃塔一樣燈火長明,釋迦摩尼佛的法相在大殿中央,佛像高逾八丈,佛祖微微頷首,斂目下垂,像是居高臨下審視著殿中朝拜的人,雖然只是金身泥偶,但卻能從眼神中看出莊嚴慈悲之感,讓人覺得工匠的技藝實在達到了巧奪天工的地步,無痴便坐在殿中蒲團之上,敲著木魚誦經,像是在接受釋迦牟尼佛的注視,想來他總有一些話是想跟佛祖說,每個人都心裡都有這種話,不是不能跟別人說,只是跟人總是難以開口,所以就要在心中為自己找一個傾訴對象,這個對象可能是神佛,可能是幻想出的一個不需回答的朋友,也可能就是心中的自己。
三人進入大殿的時候,無痴也停下了手中的木魚,三人都看著殿中的佛像,商吾秋是玄幽教的少主,自然不會拜別家神佛,黃洛洛出身藏邊,但學的卻是道家一脈的奇門遁甲,他在邊疆見過無數喇嘛廟,沒去偷喇嘛的帽子已經算是給他們面子了,更何況對佛像頂禮膜拜,江遷月原本亦是不信神佛的,但近日遭逢變數太多,他卻雙手合什閉目微微鞠了一躬,心中暗想,若是世間真有神佛,那就讓世上再無冤獄,所有死者都能沉冤得雪,所有苦主都能得到一個真相罷。
無痴道:「江施主剛才像佛祖求了甚麼?」
「沒什麼。」江遷月不願過多解釋這種事。
無痴亦是笑呵呵的說道:「無論所求何事,只是心誠則靈,幾位隨意坐罷。」
三人這幾日在琉璃塔中已聽煩了佛法,他們都不願意接無痴的話繼續聊,這大雄寶殿平時也是寺內僧人做早晚課的地方,除了最前排擺著一排厚厚地蒲團以外,余處也擺著一排排蒲團。先前無痴便坐在第一排厚蒲團上,想來那些都是給方丈和各院首座準備的,現下無痴卻在第二排的蒲團上坐下,顯然他不願意表現得高人一等,江遷月三人也就圍著無痴坐成了一個圓圈。
「在下深夜到訪,亦知唐突,但如今事情緊急,也無暇顧及那麼多禮數了。」江遷月開門見山的說道。
無痴亦是客氣道:「無妨,如今敝寺出了這樣的事,貧僧這方外之人亦是無心睡眠,何況江施主身處漩渦中心。」
「所謂佛前無假話,在下來此就是想讓大師告知在下一件事。」江遷月微微一頓,無痴聽他說起「佛前無假話」眼中亦是流露出欣賞之色:「無塵他近來可有甚麼怪異之舉?」
無痴道:「錦衣衛今日也曾問過老衲同樣的問題,他近來確無甚麼反常的舉動。」
江遷月道:「在下非是說他近日謀划犯事,還請方丈仔細想想,他生活中是否有什麼反常之舉,或是一些平日里有的小習慣,如今卻是沒有了,任何細微之處的反常都可以。」
這回無痴卻是想了許久,最終緩緩搖了搖頭,道:「老衲確實想不起他近來有何反常舉動,不過也可能是老衲年事已高,記性不如從前,不若將各位師兄弟都叫來詢問一番可好?」
「那就麻煩方丈了。」
這時候召集各位首座,本就有對方丈不信任之嫌,但如今茲事體大,江遷月實在不敢有半點馬虎,而且他下定決心要將這案子查出個水落石出,讓父親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故而他也管不了那麼許多了,無痴只是沖門外吩咐了一聲,門口的小沙彌應了一聲便消失在大雪之中了,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屋中便先後來了六位僧人,這些僧人最年輕的也在天命之年以上,最年長的看上去已年逾古稀,其中三人便是大報恩寺五大神僧之三,除卻方丈本人亦在五僧之中,便只剩無塵一人未到,其餘兩人便是戒律院和般若院的兩位首座,江遷月不難看出,這些人中武功最差的般若院首座也已有非凡的修為,若是放在江湖之中,武林前十恐怕也會有他一席之地。
江遷月將方才問過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幾位神僧紛紛互相詢問,無塵位列五神僧之一,他們五人之間關係最好,若是無塵有什麼反常舉動,他們肯定會有所察覺,但是他們互相詢問之後,都表示無塵最近的行為一切正常。
江遷月不死心的問道:「那無塵最近可曾有過閉關?」
無痴道:「無塵一生精研慈悲指和三相掌法,這的兩門絕學他已是大成之境,不僅寺中無人能在這兩門武功上超過他,即便是古往今來,恐怕亦鮮有出其右者,故而他這幾年都沒有閉關參悟武學了。」
方丈說完,其餘人也都紛紛附和,江遷月看他們不似作偽,又接著問道:「那他這幾年,可曾出寺辦事過,回來之後可曾有什麼怪異之舉?」
戒律院首座說道:「無塵師弟修的是紅塵法,他向來喜歡在江湖中修行,故而這些年出門的次數不算少,至於這怪異之舉嘛……」
他說道此處像幾位師兄弟投去詢問的目光,幾人也都紛紛搖頭,他才說道:「老衲實在不記得了。」
黃洛洛突然問道:「他最近一次離開大報恩寺是什麼時候。」
戒律院首座說道:「最近一次應是今年夏天,端陽節后他離寺而去,直到入冬才歸,因那時敝寺街道白輕塵施主的信箋,約定正月十五決戰之事,兩位施主約戰,必定會引來無數江湖人士,那時寺中需有人護法,故而方丈特意囑咐他不要再遠走,以免誤了決戰之期。」
黃洛洛在江遷月耳邊低聲念叨一句:「老頭子……」
其實不需要黃洛洛說,江遷月聽了他的話便也想到,無塵這次離寺時間跟坎離生遇害的時吻合,雖然他們找到坎離生的時候已經入冬,但因為害他之人是改變了坎離生住處的奇門遁甲將其逼瘋,所以反而不需要等到坎離生死的時候再離開,結合南直隸到藏邊所需要的路程和修改陣法需要的時間,兩者出入並不大。
江遷月接著問道:「那二十多年前,無塵是否有過閉關,閉關之後可曾有過甚麼怪異之舉?」
幾人都沒有想到江遷月會問道這麼久遠的事,何況二十幾年前的事眾人確實都需要回憶一下,故而大殿之中一時陷入寂靜,過了一會兒,坐在無痴右下首的一名老者低誦了一聲佛號,江遷月知道他法號無相,是五僧之中最年輕的一位,今年也已有五十三歲了。
「二十四年輕,無塵師兄為參詳三相掌法曾經閉關過兩年。」
諸人經他提醒似乎也都想起來當年的往事。
「是了,當年師弟出外遊歷,據說在關外敗在關山月手下,故而回來發誓苦研三相掌法,閉關了兩年。」無痴說道。
關山月確實是關外的名家,一手寒月刀法雖然變化不多,但卻有大巧不工之境,不過,無塵曾經與關山月決鬥之事,江遷月確實不知,畢竟那時候江平也無心關注江湖之事。
「只是,他兩年出關之後,三相掌法並未大成,而且出關不久,他還犯了酒戒。」無痴接著說道。
「不錯,無塵雖然性在紅塵,但素來嚴守戒律,那次竟然偷偷喝酒,方丈師兄罰他抄經他還不願意,最終只得杖刑了事,那次行刑還是我主持的。」戒律院首座也說道。
江遷月問道:「杖刑之下,無塵的身形或是面目可曾有所不同?諸如表情僵硬之類或是身量高矮有所變化。」
江遷月曾經聽林牧淵說過,即便再精通易容之人也害怕大刑折磨,不說重刑可能損壞人皮面具,人在痛苦之下,臉上的表情變化太過劇烈,若是用了易容之術便容易顯得不自然,而且即便會縮骨術之類的方法可以改變身高,但在吃痛之下也有可能卸功,對於高手來說,改變可能只有一兩寸,但若是觀者有心,也可能成為識破易容的關鍵。大報恩寺的杖刑不同於衙門,他們所用的長棍都是先用油浸過,長棍打下剛中帶柔,皮肉還未破時,勁力已至筋骨,故而即便是橫練高手也承受不住,行刑之時受刑之人又不準用內功抵禦,無論練得是內功還是外功,都難逃苦頭,若是無塵真是易容所至,那這時最容易留下痕迹。
但是,戒律院首座卻搖搖頭說:「年深日久,這等細節老衲實在記不清了,不過若有施主說的這樣怪異之變,一定會引起在場之人的關注,老衲今日沒有印象,反而可以說當時並無反常之事,在這次之後,無塵也誠心悔過,這些年一直都沒有犯戒,未想今日竟犯下如此罪孽,唉,真是罪過……」
他說道最後,語氣中儘是惋惜,幾人從小一起長大,那份情誼之深,許多親生兄弟也無法比擬,今日雖然在大義面前,他們不會包庇無塵,但是想到他做出這樣的事,心中還是充滿複雜的情緒,其餘諸僧也都暗暗嘆氣,商吾秋卻在江遷月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江遷月聽了之後面色微微一遍,突然高聲說道。
「樓上的朋友,勞你們請鎮撫司的大人過來一敘,另請派人對玉王嚴加看控,切不可讓他離京。」
樓上並沒有人應答,但卻想起一對腳步遠去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