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木蘭
老爹對他有救命之恩,守約至今還記得自己在死亡之海中,渾身晒傷,虛弱的倒在滾燙的沙子上,口中喃喃著玄策的名字,以為再也無法完成那個約定的時候,那雙將自己抱起來的堅實臂膀。
「孩子……」
清涼的水滋潤他乾涸的喉嚨,老爹用他略帶雲中口音的長安話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你在哪裡。玄策?守約……一定要……守約!」
意識模糊的他那時候如此喃喃道。
「原來你叫守約,玄策……那是你什麼人?」老爹看著躺在床上的守約,搖頭嘆息道:「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他看守約意識還迷糊著,便想要將他的手解開,抽出他抱在懷裡的槍。但一抽之下,居然差點將守約也給拔了起來。
看著緊緊抱著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長槍,縱然在昏迷中也不放下的守約,老爹無奈搖頭笑道:「如此愛護自己的武器,真是一個天生的獵人。」
他慈愛的摸了摸守約的腦袋,轉身走出了回憶里……
想到弟弟失蹤后,流浪生涯中罕見的溫暖回憶,自己醒后猶如孤狼一般的警惕,流沙鎮胖胖的古麗姐姐對自己的照顧,老爹嘴硬心軟的收容,以及表面上嫌棄自己,實則暗地裡偷學自己廚藝的扎莫大叔。
如果不是弟弟的消息還在牽挂著自己,或許留在這裡,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但自己遲早是要離開的,一旦有了玄策的消息,無論是在天涯海角,長安海都,自己都會……都會履行那個約定。
守約露出了一絲微笑,既然如此,就幫老爹守住這個秘密吧!
他將今天在小隊中的冷遇拋在了腦後,根本不願意從另一個,更自私,更陰冷的角度去思考……
黑暗中,拓跋老爹將狼首的頭顱帶給了一個身披黑袍,籠罩在黑暗中得人,他解開黃布,示意道:「人我已經給你帶回來了!」
黑暗中的人影,打量了那顆頭顱一番,語氣淡淡道:「怎麼是死的?」
「你養的狗那麼兇殘,想要留手,可不容易。」
「好……」黑袍人並不在乎狼首的死活,微微讚許道:「我們的合作總是那麼的愉快。你永遠也不會讓我失望,不愧是曾經雲中最好的獵知者。」
拓跋老爹身軀微微一震,語氣凝重道:「你不應該提這件事。」
「哈哈哈。抱歉,我忘了你已經退休了。不然昔年大名鼎鼎的『鷲』,可不會蝸居在那個酒樓里。但你應該知道,就算你退休了。如果秘玉會需要你……」黑袍人的話中似乎有威脅之意。
拓跋老爹的神色冷淡:「那時候可由不得我,不是嗎?」
「哈哈哈哈……」黑袍人仰頭大笑:「你是個聰明人,難怪能活那麼久。」
黑袍人端詳著自己面前的那顆頭顱,狼首的臉上還殘餘者幾許猙獰和驚駭,黑袍人淡淡道:「他是個很好用的狗,每次截殺商隊,幹得都很利落。可惜生了二心。」
拓跋老爹拿起了那個比懸賞多地多的錢袋,顛了顛,便轉身離去。
這時候一隻信鷹從空中盤旋著落下,落在了黑袍人的肩膀上,他解開信鷹爪上的竹筒,從裡面抽出一張紙條,上面用鼠須小筆,寫著今天圍殺狼盜的經過,事無巨細,足足用了很長的一卷。
黑袍人看著上面的字跡,又瞧了一眼拓跋老爹離去的方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守約小心的拆開自己的槍,仔細的清理槍膛,防止火藥的殘渣和滲入的砂礫磨損膛線,雖然這隻老舊的狙擊槍,膛線已經幾乎磨平了,甚至機關零件都已經老舊。
每開一槍,都要停一會,不然下一槍的準頭,就無法保證。
守約是在用自己的耐心,沉穩和驚人的直覺,來保證這把槍彈無虛發的精準。
看著已經磨損的極為嚴重的機關零件,守約小心地用最細膩的沙鼠腹皮,沾著細脂,給零件做保養,復原,校準,甚至連一顆顆子彈他都會摸過,熟悉它的重量和形狀,重心,然後從中挑選出最標準得出來。
人們往往只看見了神槍手們在獵場上的彈無虛發,又有誰注意過這繁瑣的,細碎的槍支保養和校準。
卻不知神槍手七成的功夫,卻在槍法之外。
雲中的機關術有些落後,能買到的子彈都不一定完全一樣,守約高價買的這些,已經是他能挑選到最好的了!
甚至在雲中獵人之中,至今還流傳著一個糊塗的獵人沒有檢查自己的武器,在面對劇毒的沙蜥開槍換彈的時候,才發現子彈口徑太大,壓不進鏜的笑話。
真正可靠的機關物,都是從長安流傳出來的。
一般的機關物雖然價格高昂,但也有長安的商隊販賣,來換取雲中的黑晶沙和其他資源。
但那些屬於禁運物品的武器和子彈,則要經過走私才能輸入雲中,縱然在流沙鎮這樣的商路要道,價格也十分昂貴。
所以,守約這桿傳至父親的槍,磨損到這種程度,他也買不起那些昂貴的機關零件,只能越發小心的保養,以及……珍惜每一槍的機會。
「再開兩百槍,這根槍管就不能用了。」
守約眉頭有一絲淡淡的憂慮,既要發布懸賞,尋找玄策,又要存錢更換槍的機關零件。
他的經濟壓力很大……但好在這次的懸賞花紅,很快就要發下來了。
想到這裡,守約也不禁露出一個期待的笑容,他將寶貝狙擊槍小心復原好,放在了床邊最順手的位置,然後開心地在床上打了個滾,雙手支撐著頭,仰頭躺著,就像玄策還在身邊的時候那樣。
次日,在摸到自己的那一份花紅的時候,守約心裡涼成了一片……
「老爹……」他顫聲道:「為什麼我的花紅,只有一半。」
坐在櫃檯前,擦著手裡獵刀的拓跋老爹淡淡道:「你殺死了任務目標,這是懲罰。」
「可是……」
守約撐著和他相比顯得略高的櫃檯,踮起腳尖,嘴唇微微顫動幾乎要把秘密說了出來,但那句話還是被他咽了下去。
「可是,不是你利用我,殺死狼首的嗎?」
這一刻,守約的心裡有些委屈。
「守約……我也不想這樣。」老爹貌似無奈地嘆息道:「但這就是規則……以前不是也這樣嗎?」
「但那時候,真的是我連累了大家。」守約心中諾諾道,垂落到櫃檯下的雙手,不禁握緊了拳頭,他眼中蒙起了一層霧氣,低聲道:「老爹,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
有了這筆錢,我可以雇傭飛鐮,替我尋找玄策了。
「規矩,就是規矩。」老爹淡淡道。
「連累我們只能拿到這點錢……有你的就不錯了。」沙力陀從後面走來,手裡握著一個鼓囊囊的錢袋,看著守約冷笑道,旁邊的獵人也微微點頭:「就是,拚命地時候看不見你,領錢的時候倒是從不缺席。對了。還有破壞咱們的任務的時候……」
「還給我!」守約對沙力陀攤開了手。
「我欠你什麼?」沙力陀拽住錢袋,獰笑道:「你想搶我的?」
守約一字一句:「我的披風。」
這時候,沙力陀的臉上浮現了一絲不自然,他扭過頭去:「那破爛玩意,我早就扔了。」
守約握緊的拳頭,青筋暴突,毛茸茸的耳朵也都繃緊了。
「守約……別鬧了。」老爹按住了守約的頭,沉默的守約緊握雙拳,矗立在那裡,他沒有回頭:「那件披風,是古麗姐姐幫我縫的。」
「那就讓古麗在做一件好了。」老爹的語氣淡淡道。
門口胖胖的古麗姐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不是破爛,是很重要的東西。」
守約回頭看了一眼老爹,突然覺得臉上神情莫測的拓跋老爹很陌生。
老爹總是說,你是我們的眼睛,守約。你乾的是最重要的活……
但……每次的賞金,自己又是拿的最少的。
有些事情,我並非想不明白,只是不願意往那想。守約垂下了頭……沉默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或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守約仍然覺得自己欠老爹許多,但他不能忘記那個約定。他已經在流沙鎮停留太久,或許存發布懸賞的錢只是一個借口,是他太過貪戀這裡的安逸,失去了繼續流浪,去尋找玄策,完成約定的決心。
在這之前,一切停留都應該只是暫時的,自己應該保持孤獨。
「守約。」
老爹突然從背後叫住了他,他從櫃檯下面拿出了一個小木匣子,打開木匣,裡面是一些機關零件和金屬。
拓跋老爹摸出了幾顆泛著銅光的子彈,還有一個嶄新的機關零件:「老爹不會讓你吃虧的……這是長安弄來的好貨。這一枚是長安的脫殼穿甲動能彈……速度是其他子彈的幾倍,而且能穿透很厚的防禦,擊中目標。一枚很貴的……」
「還有這束氣裝置和瞄準鏡,你這把槍……」
拓跋老爹看了一眼守約抱在懷裡寶貝似的狙擊槍,搖搖頭:「縫縫補補又三年啊。爺爺傳下來的?」
「雖然看樣子是昔年上古時代的機關遺物,完好的時候,甚至比長安的槍還要好。但是磨損太嚴重了。我看你開槍的時候,氣浪和回推力都極為驚人,每次只能開一槍也怪不了你。」
「這應該是槍管磨損和束氣機關的問題,這是長安李氏王朝時期的虎賁型槍械集束器,到了武氏皇朝,就很少生產這種機關武器了。弄到可不容易……原本是想送你當做生日禮物的,但你這鬼小子,居然說不記得自己生日了。」
老爹轉頭看了一眼周圍沒人,才將匣子一推:「補償你的,一個人偷偷知道就行了。可別出去炫耀。」
他的語氣嚴厲,但不乏對守約的關心。
守約的心一下又動搖了,看著老爹關心的目光,他心裡嘀咕:「是我又多想了吧。這些零件可比扣下來的錢多多了。這下省吃儉用一些,還是能存錢懸賞玄策的消息的。」
於是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誠實地接過了木匣。
「你小子……」老爹推了他一下:「今天就別做飯了!放你一天假……」
守約唯唯諾諾,跑回了自己的屋子裡。
他無比利落的拆開槍,取出已經磨損極為嚴重,幾乎發揮不了什麼作用的束氣裝置,換上新的,然後才猛然想道:「等等,這樣鏜壓是增加了。但對槍管的損害和震動也更大了。我開一槍,豈不是要等待更久?」
「還得買根新的槍管。」
守約突然欲哭無淚:「槍管更貴啊。為什麼感覺自己更窮了?」
守約把眼淚往肚子里流,這樣可以吃得少一點,存下更多錢。
他將手中的瞄準鏡架在了槍上,突然掀開閣樓的窗子,摸到了房頂上。
守約悄無聲息的移動著,腳下的瓦片都沒有發出一絲響動,明明從屋頂上大搖大擺的走過,但卻巧妙的藉助屋脊遮掩了自己的身形,就這樣他絲毫不引人注意的往鎮上的鐘樓摸去。
守約與頭頂的大鐘平行躺在鐘樓上,從身上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小張沙鼠腹皮,仔細地擦乾淨瞄準器的透鏡。
他的腦袋靠在了槍托上,將左眼對準瞄準鏡,目鏡之中投射出遠方的景象——往來的商隊,熙熙攘攘的人群。
百里守約的手指沒有放在扳機上,就這麼安靜的觀察著每一個陌生的面孔,似乎在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真好,玄策!……這樣我就能看得更遠了。」守約如此對自己說。
在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喜歡隱藏在高處,觀察著往來的每一個人,是等待,也是期許。
就這樣過了許久,守約突然在小鎮來來往往的商人中,注意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身影。
她站在人流中,左右打量著周圍,梳著的高馬尾也不斷的甩動,束髮的金冠閃閃發光,機警的目光注意著周圍的一切。
腰后交叉著兩把武器,從露出的劍柄來看,應該是兩把輕劍,身後背著一個用布捆紮起來的東西,幾乎有她整個人那麼高。
守約下意識的覺得,這應該是布匹這樣的輕貨,因為若是其他東西,簡直讓人懷疑會不會把她的纖細的腰肢給勒斷了!
但守約卻注意到了那東西隱隱露出的輪廓……「似乎是……一把劍?」
「呵……怎麼會有女人背的起這麼大的一把劍?」
「而且,她總不會有三隻手,能使用三把武器吧!」守約放棄了這個想法,但他卻被這個陌生人引起了好奇。
「啊。雲中八百里瀚海,可是把姐累壞了!」
花木蘭撐著腰,感覺自己背上的重劍又沉重了數分,想到還要把劍背回去,她一下子就跨了下來:「聽人勸,吃飽飯。早知道我就不把重劍背過來了。」
「其實姐在半路就後悔了。好想把劍寄回去,幾天幾夜背著重劍跑下來,姐現在只想找個地方把這東西卸下來。」
「好在這一次任務,只需要去線人那裡,把情報安全拿回來就好了。或許不需要打打殺殺……」
「走過路過,都來看看啊!上好的機關首飾,這可是長安的手藝……」
旁邊有人高聲喧喝道,守約看到那個女人似乎一下就被吸引住了,走到了攤子前。那幾個人守約都認識,也是註冊的賞金獵人,但只是最末流的那一種,說是賞金獵人,其實什麼都干,坑蒙拐騙,能掙錢的活他們都做。
因為欺騙僱主,把流浪的白貓塗黑,冒充走丟的黑貓。
偷偷扣下懸賞的物品,幫商隊拉縴時濫竽充數,已經被老爹警告過好幾次了。
這一次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些機關物,沿街叫賣,本鎮的人都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但沒想到還真讓他們騙到了肥羊。
花木蘭拿起了一隻銀簪子,上面小小的機關翠鳥,會在舉步的時候搖動兩隻薄薄的銀翅膀,給裡面精細的機關上弦,等到停步的時候,機關便會撥動簧片,發出清脆的鳥鳴聲,是長安的時興貨色。
看著手上顫抖的翠鳥翅膀,花木蘭一眼就認出翠鳥眼睛上鑲嵌的寶石是假的,機關倒是原版,但應該已經壞了。
因為翅膀雖然可以顫動,但卻太過鬆動了。並沒有鳥兒真正扇動翅膀的那股生動感,只像是兩個顫動的銀片。
「唉!還以為能找到什麼線索呢!」花木蘭心中哀嘆道:「案子果然不是那麼好查的。」
賊眉鼠眼,滿臉油滑的攤主看到花木蘭似乎對著機關音簪起了什麼興趣,連忙道:「這機關銀簪乃是長安的商隊買過來的,其中的機關可不簡單……你想啊。千里迢迢從長安運過來,能是什麼差貨色嗎?「
這時候花木蘭心中陡然一震:「是的,長安帶過來的銀簪就算是壞了,也有商隊中的機關師修好。怎麼會賤賣至此?」
「除非……」她的眼色一凝,感覺自己找到了線索。
攤主看到她眼神有所意動,連忙撥動機關翠鳥的翅膀,道:「姑娘您瞧!」
說罷,便一踹身後的一人,那人捂著嘴巴,模仿起了惟妙惟肖的鳥叫,就好像從這簪子里的機關中發出來的一樣。
花木蘭額頭上都快出現三條黑線了。她腹中陰沉道:「這兩個傢伙,當我是傻子嗎?」
「多少錢,我買了!」她扔出一個錢袋,心中冷笑道:「等你賣給我。我轉個身過來,就有借口把你們打一頓,逼問這銀簪的出處了。到時候,姐會讓你們知道,把我當傻子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