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如初見
寒冬悄然而至,初冬的第一場雪是在夜裡悄悄來的,雪花輕輕,在夜色中漫天飛舞,停停下下的,竟持續下了好幾日。
因為占州的疫情,天穹皇帝連連頒布多道聖旨,朝中上下高度重視。
多日以來,占州的疫情非但沒有好轉,甚至愈發嚴重,工部辦事不利,受到嚴厲斥責,天穹皇帝在朝堂之上鮮少發此大火。一時間,眾臣皆惶,各地亦人心惶惶,占州大疫一日不除,人心一日不定,朝堂之上必然不得安寧。如今人人坐立不安,憂心忡忡,紛紛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因為大雪的緣故,聖旨遲滯,便晚了些時日到達占州,聖旨命傾城為司醫,命太醫院郎中令葉天禮赴占州,協助淵政王,謙王督管占州疫情。
傾城雖未多言,但心中明白,天穹皇帝是想讓她在占州能夠名正言順,有了司醫的身份,便是有了權力,辦起事來確實是更有威懾力。
天穹皇帝派遣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郎中令葉天禮到占州,無疑是非常重視此次疫情的。
天穹十三年,越州鼠疫,亦是餓殍遍野,蒼生哀嚎。時葉天禮奉旨馳援,上任五日,嚴查嚴控嚴防,嚴禁任何人亂竄生事。違抗者,當場杖斃。殺雞儆猴,魄力十足,傳染源在短時間內便控制住,三月之內大大減少死傷人數。如此便也成就了一段傳聞,從此人人稱他葉神醫。
傾城雖是第一次見到此人,但早已有所耳聞,御元老先生賞識的人並不很多,眼前的老太醫便是其中一位。她早在年幼的時候就聽說過葉天禮的名號。
可眼下疫情局勢兇猛,日日死傷無數,餓殍遍野,竟是連葉天禮這樣資深且經驗豐富的老醫士看了都頻頻搖頭。
大雪封城,寒徹心骨。
傾城擰眉道,「葉神醫可有辦法?」
葉天禮蹙眉,「要說好的法子,眼下倒也沒有,只能憑些經驗一談。」
楚凌謙輕笑,「葉太醫當年在越州鼠疫中可是立了大功,要說經驗,應當不差。」
葉天禮卻不敢妄自居功,謙虛道:「殿下過獎了,如今占州的瘟疫與越州那次的鼠疫大不相同,我那套老方法不一定派得上用場。」
傾城翻閱著手中的冊子,溫聲道:「兩個完全不同的疾病,在治療上差別很大。」
葉天禮點頭道,「司醫說的不錯。如今病情在城中肆虐,防不勝防。但不管是哪種疫病,都要死守源頭,防止傳染源外傳,絕不能外傳到占州以外的區域。」
葉天禮在皇宮時便早已聽說傾城醫術了得。皇帝的頭風症,一旦發作,宮中除了他一人幾乎無人能醫治,可眼前年歲尚淺的女子,卻輕而易舉地控制住皇上的病情,他不由得便生出幾分信任。他一向愛才惜才,不分長幼,自然也會推心置腹。
「葉神醫說的不錯,只不過,要控制住傳染源,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葉天禮再次將目光放在傾城堅定又沉靜的面容上,心中再一次震驚,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卻透著一股子清冷之氣,沉穩如斯,攝人心神。
傾城嘆息,「眼下最大的問題,還是沒有有效的方子應對。」
葉天禮嘆了口氣道,「是啊!百餘個方子我都用過,高熱卻久久持續,遲遲不能退,再這樣下去,疫情只會愈發嚴峻。咱們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是啊!」傾城斂眉,說著自己的想法,「這幾日我看了歷朝歷代的議案,心中倒是有了些想法,就是不曾實踐過。」
「司醫不妨說一說。」葉天禮眸光沉沉,看向傾城,
傾城聲線淡淡,「這場疫病起於洪水,起初是濕熱瘟疫,現下天氣轉寒,疫病也隨之轉化成了寒濕之瘟。先前的方子已經不適合當下的癥狀。此病傳染極強,為了防止人與人之間傳染加重,我請了大量女工縫製面罩,屆時分發給百姓們。」
殿中爐火烈烈燃燒著,火苗竄動,向整個房間傳遞溫暖。
葉天禮點頭贊同,「司醫好計謀,不過這面罩也要勤換,若是能夠鼓勵有條件的民眾也一起縫製,也能減輕不少壓力。」
楚凌謙點頭,「確實,占州一事,修水利,防瘟疫,已是耗損巨大,國庫不充盈,我們還是要勤儉著一些。」
北朝建國年份尚淺,財富難於聚攏。且近年在楚凌淵的勸諫下,天穹皇帝命戶部重新擬定稅收法。自從頒行新的稅收法后,實行輕徭薄賦,稅收大量減少,前方戰事連連,亦是耗損巨大。
傾城一笑,道,「殿下所言極是。」能夠未雨綢繆,居安思危,才是賢能。
殿外大雪依舊紛飛,這茫茫的白雪,像一張朦朦的大幕,擋住雙眸,也擋住了人的信仰與希望。
感受得到死亡近在咫尺,卻無計可施,等待著死亡,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良久,葉天禮嘆息一聲,其中摻著萬千的無奈與痛心,「但願西郊的焚燒場能早日歸於寧靜。」
傾城垂眸,望著手中統計每日死亡人數與患病人數的冊子,痛心疾首,「但願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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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的寒夜裡,雪花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月色清寒,夜已入深,傾城卻還未眠,靜立窗前,白縞紈素於一身,風自耳旁呼嘯而過,素紗衣擺在銀白裝裹的世界里隨風飄舞,不染凡塵。
月影飄搖,竹木案几上放著幾本十四送來的醫書,本本厚重。她心裡卻跟明鏡似的,心下其實明白,這些書都是楚凌淵默默替她尋的。
她下意識便抬手撫上,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淌過,遍及全身。眼眸微闔之隙,閃過一絲流光溢彩,但又轉瞬即逝,令人捉摸不到。
到占州已有幾日,數日以來,天大寒,硯冰堅,疫病難防,占州城內患上病的百姓越來越多,人皆哀嚎,西郊的焚屍場日日燃著熊熊烈火,百姓哭聲地動山搖。這一場早在意料之中卻又防不勝防的災難,來勢洶洶,還是讓他們措手不及。
楚凌淵向皇帝請來的賑災款項和糧食衣物,能撐上些時日,只是這真金白銀卻像易逝的流水一般,只見出,不見進。
死亡,恐懼,慌亂,危險,不安,一時之間便充斥了人心,像無孔不入的黑暗,散布在每一個角落。
暗夜靜謐無聲,後知後覺中,她才覺察到死亡的氣息是如此的清晰,難以琢磨的恐懼,被死亡支配著的危險,侵入每一個毛孔,不禁讓人汗毛聳立。
這種難以把控的恐懼感,面對死亡毫無辦法,人之渺小,讓人心驚,卻又無計可施。
她不禁想起白日間在西郊焚屍場,一位老婦人不知如何尋到了兒子的屍體,緊緊抱著不肯撒手,哭成一尊淚人。這樣的舉動十分危險,極有可能擴大傳染範圍。除了責罰相關職位上的人辦事不力,其實她更多的是痛心。老婦人愛子心切,她能夠理解,白髮人送黑髮人,亦不是他們想看到的場面。天災人禍,誰都改變不了,不論醫者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死亡。
可她作為醫者,那時,是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無能為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讓她覺得糟糕極了,所有的情緒堆積在一起,無處宣洩,只好壓制在心底,沉重無比。
占州城早已封鎖,除了京畿來的聖旨,禁止任何人出入城門,防的就是疫病傳出占州。一旦傳出占州,九州皆會遭到牽連。屆時,局面必定會失於控制,那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謙王早已下了嚴令,任何人不論事由,皆不能隨意走動,尤其是出現發燒癥狀的人,更不能四處走竄。違者,誅九族。
對此,傾城從心底佩服楚凌謙的氣魄,從前只覺他性格溫和,倒是不曾想過他有如此的手腕。不過作為皇子,且是皇帝器重的皇子,若是等閑之輩,又怎麼能夠擔此重任。
燭火搖曳,察覺到一絲冷意襲來,她放下手中細細研讀了許久的書卷,迎著攝人心骨的寒氣,抬腳便融進了銀白的世界,不分雪與人,遙看茫茫雪一片。白雪掩蓋眾生,甚至掩蓋真相,卻又讓一切血污無處遁逃,黑暗在白雪的鑒照下一望無邊。
院中雪積了厚厚的一層,抬眸瞬間,入眼便是星耀奪目,寒月冷寂。
她只單單的著了件黛色的披肩,便輕盈踏上城樓。
城牆之上,層層落落堆了厚厚一層,連往日肅穆冰冷的城牆都像是裹上了一層銀色的絨毯,添了幾分溫和的顏色。
登樓肅立,任由冷風侵襲身體,寒氣入骨,冷徹全身,她卻十分清醒。世人大多渾噩不知人間疾苦,慵懶度日,唯有少數人尚且清醒,卻又困於世俗。
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天下人為情所困者,細數萬千。
而她,亦困於茫茫情網,難以自拔。
她與他之間,像是隔了一層窗戶紙,朦朦朧朧,也不冷不熱。這些天,倆人都是忙到腳不沾地,各自為政,她日日研究藥方,他日日在外巡查。雖是近在咫尺,卻又像遠在天涯。她其實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又不想妄加揣測,她想捅破眼前的迷霧,卻又尋不到良機。
她抬眼望著白茫茫的占州城,立於高高的城牆之上,將一切都盡收眼底。城牆青瓦,街井小巷,看似安靜,卻似蟄伏的雄豹,一旦爆發,便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