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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就這麼過去了。
迎春花盛開的這一天,林靜然走出了那幢戒備森嚴的樓。那裡面的日子真不是滋味啊,想想,凄涼得很。
不過林靜然現在很平靜,經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對人生,對世相,還有對命運,她似乎是另一番心境了。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面對一些難事兒,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困境也罷,挫折也罷,經歷了,你便能明白,人生,原本就是這樣起伏難定。註定了你要承受的,你必須承受。
面對洶湧而來的新鮮空氣,還有滿世界的迎春花香,林靜然深深呼吸了一口。往事再也不可能重顯了,往情再也不復。生命,似乎因了這場變故,豁然開朗。林靜然舒舒腰,腳步朝城市深處走去。
面對孟小舟的狗急跳牆,林靜然為自己沒做任何辯護,自始至終,就一句話:「你們查吧,查出什麼,我都願意接受。」這是句傷感的話,更是句實話。從進去的第一天,她就沒想過為自己辯解,真相就是真相,跟辯解無關。瘋狗是能咬死人的,但瘋狗的話咬不死人。與其跟他針鋒相對,不如就成全了他,讓他把最後一點伎倆都使出來。
問題自然會查清,真相是誰也塗改不了的,真相也不會永遠遮蓋在冰石之下。林靜然最終獲得了清白,但這份清白也終讓她明白,人生是不能錯走一步的,錯走一步,就有可能毀掉一生。
前面停著輛車,是周曉哲派來接她的。之前安全部門已跟周曉哲彙報過,周曉哲的意思是讓她先休息幾天,然後再做考慮。
林靜然沒上車,也沒跟司機多做解釋,只是平淡地說:「回去跟副省長說一聲,我很好,謝謝他了。」
她沒回家,先是去洗浴中心泡了個熱水澡,然後到美容院做了頭髮,舒舒服服享受了一個小時后,又去時裝店為自己添了兩件衣服。然後,打扮一鮮地來到濱河路,她想在駝駝的酒吧里聽一會音樂。
酒吧里人還是那麼多,此時已是午後三點,但眷戀酒吧的人們顯然不想離開。駝駝又招了兩位歌手,那位女歌手唱得很野,穿著也很暴露。聽駝駝說,兩人是東北人,以前唱二人轉。他就是沖二人轉才請他們來的,沒想來了后,發現這女的還會來更刺激的,索性就由著她,怎麼熱鬧怎麼來。
「我也不管了,只要能掙錢,咋都行。」駝駝說。
林靜然沒說什麼,純粹的東西是不存在的,音樂也好,別的也好,你如果單是為了純粹,就應該到沒人煙的地方去。只要有了人,一切都會變味。況且駝駝需要錢,棗花還在醫院,每天都需要大把的醫療費,僅憑這點,駝駝就已很純粹了。
駝駝並不知道林靜然這段時間去了哪,看她面色有點憔悴,還以為她當秘書當得太累,就說:「悠著點兒啊,女人是經不起太拼的。」
林靜然悠然一笑,沒讓駝駝看到她眼裡的內容。
樂聲又起,女歌手的聲音幾近歇斯底里。有人開始瘋狂了,跳上台,跟女歌手互動。有人開始向女歌手砸錢,喊叫著讓她脫。女歌手扭捏著,像是被錢逼迫著,非脫不行,卻又捨不得把自己脫乾淨。
林靜然扭過目光,輕輕呷了一口咖啡。駝駝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去裡面吧,裡面安靜。」
「不。」
江長明跟吳海韻之間,發生了一場不愉快。
去年冬天的樹,最終不是吳海韻的公司護管的,因為跟李楊的那場不愉快,吳海韻決然放棄了冬季護管。她想讓自己靜一靜,也想讓自己認真地想一想,沙縣這個項目,到底要不要繼續做?林業局又沒有專業的護林隊,迫於無奈,沙縣方面又反過來委託給江長明他們。護林的事最終是常八官帶人做的,工資一半由縣上開,一半由沙漠所開。這都是小事,反正冬天過去了,沙窩鋪的樹還長得好好的。春一到,沙窩鋪便忙起來,育苗的事得抓緊,江長明又弄了幾個點,包括老范那邊,也緊鑼密鼓。
吳海韻這次來,是跟江長明簽合同。她已想明白,這個項目她必須做,而且一定要做成功。可是江長明這邊卻又吞吞吐吐,不那麼痛快了。江長明還是擔心李楊,在沒有徹底搞清李楊跟吳海韻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前,他不想跟吳海韻這邊扯上任何事兒。
江長明推託著不肯簽合同,吳海韻氣憤了,她用審問似的口氣說:「江大主任,到底要我怎樣做你才能放心,植樹的黃金季節就要到來,合同簽不了,你讓我怎麼準備以後的工作?」
「季節到了是不假,但這事所里還沒拿出具體意見,推推,往後再推推。」江長明搪塞道。
「所里沒具體意見,你跟我演的哪齣戲?你以為我吳海韻是個白痴,你說啥都信?」
「你看你這人,人家不簽就不簽嘛,哪有硬逼著人家簽的?」六根插嘴道。六根現在是啥事不叫他摻和他偏摻和啥事,整個成了一根老油條。
「抱你的樹苗去!」江長明罵了句六根,六根吐了下舌頭,走了。沒走幾步,又回過頭說:「江專家,你跟沙丫頭說一聲,棗花她們快回來了,讓她把屋子騰開。」
沙沙自從交出資料后,牛氣勁兒嘩就上來了,地窩子她不住,偏要住棗花的紅木房子,六根不讓,她就天天跟六根過不去,還跑到新井那邊找常八官。常八官一聽她是老鄭頭的姑娘,當下就拍著胸脯說:「不給由著他?丫頭,放心,有我常八官在,他六根敢胡來,我叫他回老家去!」
結果,六根乖乖交出了鑰匙。不過這件事也讓常八官後悔,當時他是真不知情,他只知道老鄭頭在省城還有個丫頭,是跟他省城的老婆養的,但沒想到這丫頭有假。後來六根憋不住,悄悄把底細透給了他,常八官嚇壞了,如果事情真像六根說的那樣,棗花回來,還不把他活埋掉?因此他在背後一直鼓動六根,讓他把沙沙攆出去。但憑了六根,能把沙沙攆走?尚立敏都攆不走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天到晚在江長明眼前賣弄風情。是的,尚立敏現在對沙沙,是看哪兒也不順眼,這丫頭既風騷又刁蠻,肖依雯哪是她對手,這樣下去,肖依雯跟江長明,是徹底沒戲了。尚立敏又急又氣,就差親自上陣替肖依雯搶了。
玉音帶信來,說是過幾天姑姑要出院,回沙窩鋪養病,兩個人才急了。六根緊著將這信兒告訴江長明。
「知道了。」江長明應了一聲,又跟吳海韻談。
吳海韻發了一陣牢騷,口氣緩和下來:「長明,跟我說實話,是不是猶豫我跟李縣長的關係,你才這麼吞吞吐吐的?」
江長明沒有迴避,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以為吳海韻會向他解釋些什麼,沒想,吳海韻輕輕一笑:「我真是錯估你了,好吧,既然你這麼想,我也就不勉強了,『達遠三代』你找別人推廣吧。」說完,真就掉轉身子,往沙梁子那邊的便道上去。
江長明起初愣了愣,等意識到吳海韻話裡有話時,忙丟下手中的樹苗,往吳海韻屁股後面追。這一幕正好讓回來抱樹苗的六根看見了,六根心說:「城裡人咋都這樣,見上個女人就丟不開,真沒出息。」
江長明追上吳海韻,卻不知這麼急追上來做什麼,嘴唇動著,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吳海韻板著個面孔:「你回去吧,我自己認得路。」
「送送,我送送你。」江長明訕訕道。
遠處,司機看見吳海韻過了沙梁子,趕忙從樹林里走出來,往車前去。吳海韻止住步子,道:「江主任,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合起心來做點事的,真沒想到,你的心裡也見不得陽光。」
這句話把江長明說蒙了,直到吳海韻坐車離開,他都沒從陽光兩個字里回過神來。難道,我真是懷疑錯了?
第二天,他來到縣城,沙窩鋪手機沒信號,通信真是麻煩。要想跟外界交流點什麼,必須得費上一天時間,跑一趟縣城。他在賓館里費了好大勁兒,才撥通周曉哲留給他的那部手機,這事必須向周曉哲彙報,種樹在即,他既不敢輕易失掉一個合作夥伴,更不敢錯上賊船。等他把情況向周曉哲說明,周曉哲在那邊笑著說:「我看你現在小心得有點過頭了,那個吳海韻我沒接觸過,不過有人向我提起過她,我個人覺得,這人應該靠得住,沒你想的那麼黑暗。至於到底該不該合作,還是靠你自己判斷。對了,你那邊的工作抓緊點,省上可能要在沙窩鋪召開現場會,長明,省委和省政府決心很大,胡楊河流域的攻堅戰,很快要打響了。」
合上電話很久,江長明還沉浸在激動中,周曉哲對吳海韻的評價,在他心裡一閃便過去了,令他激動不已的,是周曉哲最後那句話。
坦率地講,江長明並不是一個多高尚的人,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論事業,他遠不及老師鄭達遠那麼執著,那麼痴迷。老師鄭達遠是為沙漠也好,為棗花也好,總算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這片土地。他呢,有過動搖,有過彷徨,甚至想過逃跑。要不然,前些年也不會那麼迷上心地往美國去。他只能算是個中途回頭的人,不過這一回頭,讓他明白了許多事理,也懂得自己的後半生,該怎麼走。論感情,他更是不及老師鄭達遠,儘管鄭達遠的一生也寫滿荒唐,可荒唐跟荒唐不一樣。畢竟,他為自己心愛的人,付出了一生。他呢?自從白洋走後,他的感情便是一片荒漠,還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是長滿雜草的荒漠。現在他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贏得起,輸不起,而且還充滿了優柔寡斷。他原以為自己會很執著地跟肖依雯發展下去,沒想沙沙一攻擊,他便亂了章法,亂了心態。到現在,他都不敢跟肖依雯解釋幾句,更是沒力量將沙沙完全的拒絕開。這令他自己都很失望。
但,對沙窩鋪,對騰格里,江長明這一次是認真的,是充滿焦慮和憂患的。空前的焦慮。
這絕不是故作崇高,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任何一個還有點責任感的人,只要在騰格里走一遭,只要親眼看看沙鄉人的日子,看看這兒大張著的嘴巴,這種憂慮,就跑不了的要纏上你,讓你寢食難安。
周曉哲這句話,終於讓他吃了定心丸。
老范曾還充滿懷疑地說:「每次都說要治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風聲大,雨點小,我算是把這種口號聽膩了。」當時江長明沒敢打啥保證,但今兒個,這保證他敢打了。
人對人的信任其實很簡單,完全就是一種自我感覺,感覺好,信任度便強,江長明對周曉哲,大約就屬於這種情況。感覺糟,這信任度,怕是一輩子也建立不起來。
江長明這一次沒感覺錯,就在他跟周曉哲通完電話的第二天,省委關於胡楊河流域綜合治理的攻堅戰,打響了第一槍。
沒想,這第一槍,先打在了官員身上。或者說,省委的手術刀,先動在了官員的不作為上。胡楊河流域內的幾個市,人員開始大調整。那些只說不幹的,或者說一套干一套的,還有幹得少說得多的,無一倖免,全都進入了調整名單。出乎意料的,五涼市副市長龍勇被破格提拔到市委一把手的位子上。
都說,這跟當初龍勇唱給周曉哲的那台戲有關。沙漠水庫斷水,龍勇是挨了批,但這批挨得值,它總算讓人們震醒,不是大自然在報復我們,而是我們自己在報復自己!
龍勇一上任,李楊便發了急,在五涼市,李楊最最擔心的就是龍勇當權。這是一個不可小看的人物啊,自己的所作所為,可以瞞得了別人,要想瞞過這個龍勇,難!
李楊感到從未有過的灰暗,不,是黑暗。興許,他的政治生涯,也要終止在沙縣了。
龍勇上任的第二天,就趕赴沙窩鋪,他給江長明帶來一位客人,這客人不是別人,正是吳海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