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你期望的吧
「你是誰?」
「齊錚。」這是真名。反正宮裡估計都沒幾個知道還有個叫齊錚的皇子,宮外就更不用說了。
「從哪來?」少女問道。
「長安。」
「到哪去?」
「女俠好學問,這三個問題都是人類永恆的難題,發人深省,發人深省吶。」
此刻的齊錚不可謂不慘。頭上鼓著大包,被五花大綁著以一個很彆扭的姿勢扔在一個的地上,他身處一個房間之內,四周圍立著虎狼般的彪形大漢。
「找打?」
「敢問女俠,可否鬆綁再談?」
「不行。」少女乾脆的很。
「我頭癢。」
少女揚了揚小拳頭。「幫你抓抓?」
「唉…不瞞女俠,我尿急。」
少女舉起斬馬刀,躍躍欲試。「幫你斬了。」
齊錚聽聞,分神了。
他無端想起小時候在宮裡,他的父皇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還有這麼一個兒子,召他覲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皇帝。
總之,皇帝牽著他的手,在御花園裡散步,身後跟著侍衛和他的老太監。皇帝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只是走著。許久,皇帝突然在他面前蹲下,問他。
「你有什麼想問朕的么?」
齊錚想了想,問出了一個他思考了很久很久的問題。
「太監怎麼尿尿?」
他忽然有點想笑,當時問錯了吧?
也許皇帝在等我問他:「父皇為何從不來看我?」這種父子間的該有的問題吧。
但是,喂喂喂,你在期待什麼?我的世界里沒有父親,只有這麼一個老太監啊,你還能期待什麼啊?
齊錚想到這裡,扭頭看向老太監。
老傢伙倒是舒服的很,沒有被綁著,還有椅子坐。
「女俠,似乎…不是很公平吧?」
「尊老愛幼嘛。」
「女俠,我就直說了吧,我家本是長安之中一小小富戶,家中雖不敢說富甲天下,但也算小有銀錢。京城大亂,我主僕二人趁亂逃出城來,走的匆忙,未及攜取盤纏,女俠要是劫財,怕是沒有。要是劫色…」
少女嫣然一笑:「要是劫色怎麼說?」
齊錚義正言辭:「小生雖是落難,但總是個體面人…」他正了正腰背:「還請女俠溫柔一點。」
「噗…」少女笑出聲來。「你倒是光棍,可惜財沒有就算了,色你也沒有。養著浪費糧食,來來來,宰了宰了。」她提起斬馬刀,比在齊錚的脖子上。「放心放心,刀快,不疼。」
齊錚閉上眼睛。
「有什麼遺言嗎?」
「有。真他娘的…」齊錚想了想,「想不出合適的,算了。」
「住手!」門口傳來一聲暴喝,聲如洪鐘,嚇齊錚一跳。他睜開眼睛,看到門口走進一位英武的中年男子,怒視著少女。少女彷彿被抓到調皮搗蛋的孩子一般,縮著頭,吐了吐舌頭。
真他娘的,禍水。齊錚想。
中年男子快步走近齊錚,蹲下給他鬆綁。齊錚站起身來,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他回頭看了看老太監,發現老太監還是那副睡不醒的表情,於是他明白了,搞不清楚狀況的只有他自己。
男子二話不說,單膝跪下,對齊錚行了個軍禮。「臣裴沖見駕來遲,請殿下治罪!」
齊錚一愣,想起了這個人,啟國曾經的威遠將軍裴沖。
之所以是「曾經的」威遠將軍,是因為他曾獲罪為囚,全家被發配到了北疆戍邊。而之所以獲罪,朝中傳言是因為他欲與大學士家族通婚,把女兒嫁給八皇子齊衡。這就讓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四皇子及其背後的皇后一族深為忌憚,構陷他有意謀反。
那麼,少女的身份就很好猜了。
「裴南風!」男子對少女怒喝道。「還不給殿下道歉!」
「憑什麼,我…」少女不依。
「放肆!」
「對不起!」少女兇巴巴的喊道,同時對齊錚威脅的瞪著眼睛,偷偷揚了揚小拳頭。
齊錚趕忙擺擺手:「倒也不必,倒也不必…」
「混賬!」裴沖抬手,作勢要打。
齊錚攔住:「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裴沖這才作罷,又道:「臣教女無方,請殿下治罪。」
治個屁罪治罪…咱就別瞎客氣了。齊錚想道,我是皇子,又不是傻子。皇帝都沒了,皇子算個屁,我這一老一少兩個廢物,你們人馬齊備,我還治你罪?給我面子你叫我聲殿下,不給我面子你轉臉就能把我埋地下。
「治罪什麼的就免了吧,勞你給我說說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啟稟殿下,情況複雜,還容臣下稍後再與殿下詳述。先請殿下沐浴更衣,好生休息一晚。待到殿下明日登基大典之後,一切自與殿下分說。」
「哦。」齊錚點了點頭。「啊?」
「殿下有何不明?」裴沖問道。
齊錚回頭看向老太監:「老傢伙,這個時候你還瞞我就有點沒意思了吧。」
老太監起身,走到齊錚面前,為他整了整衣衫,道:「少爺,當皇帝咯,咱們要發達啦。」
齊錚定定的看著他,又轉頭看了看裴沖,他又有點想笑。過家家呢?
「過家家呢?別鬧,都挺忙的。要我說,咱們好酒好肉吃上一頓,你們再借我點銀子,我跟老傢伙接著趕路。山高水長,咱們江湖再會啊。」
「殿下這說的是什麼話。」裴沖不滿道:「國難當頭,都城大亂,逆臣賊子弒君罔上,皇族子弟十不存一…」
齊錚趕忙打斷:「不怕不怕,我家皇帝老子別的不多,就兒子多。十不存一那也剩不少。」
「殿下!」
「殿都沒了,還殿什麼下。你們就別折騰我了行不?」齊錚轉頭看向老太監,問道:「你看我像作皇帝的料么?」
「咱可看不準。」老太監揉了揉眼睛,摳下一顆眼屎,又使勁看了看。「看不準,看不準。」
裴沖急道:「殿下當真不顧父子之情,連陛下最後的遺旨也要忤逆么?」
齊錚有點無奈:「我說你們這就有點不地道了。皇帝老爹死都死了,你們還要假傳聖旨?」
「殿下請看,皇上聖諭在此,何來假傳之說?」裴沖從懷中恭謹取出一物,看形制似乎確是聖旨無疑。
齊錚一愣,走上前拿過聖旨,打開來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皇天之眷命,繼位人皇至今已二十六載。在位其間,不敢懈怠,竭力殫心,不愧辛勤。然,朕天資有虧,上未能開疆裂土,下未能使民安樂,有愧祖宗教誨。皇十三子錚,秉性仁慈,文韜武略,乃天縱之才,可承國之氣運。故,朕今立詔,待朕龍御歸天之後,傳位與皇十三子錚。至時,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齊錚看完,合上聖旨。
他知道聖旨一定是真的。要說昏庸無道的皇帝陛下有什麼值得稱道之處,那一定是他的字了。「天骨遒美,逸趣靄然」,這是當世所有大書法家共同的評價,別人模仿不來的。
說來也好笑,胖乎乎的皇帝陛下的字,卻被稱作「瘦筋體」。
在位二十六載時立下的傳位詔書,五年前。
所以原來是這樣,原來皇帝根本沒有忘了我這個兒子,他不僅沒忘,還要把皇位傳給我。齊錚搖了搖頭。
五年前你就準備好死後要把皇位傳給我了嗎?不是傳給能征善戰的老大,不是傳給文采斐然的老四,不是傳給完美無瑕的老八。是傳給我,你最無能、最沒存在感、最…忽視的兒子。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是我呢?因為我才是你最愛的那一個?你最愛我,所以幾乎見也不見我?你最愛我,所以讓我成為一個連太監宮女都敢私下嘲笑幾句的皇子?
齊錚直到這時才有些難過了。不是因為皇帝傳位給他,他感恩戴德。而是因為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的意識到,他是有父親的。
不是血緣上的,見不到的,意象化的父親。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心裡有他的父親。這個父親不僅心裡有他,而且還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留給了他。
兩世為人,他終於有了父親。
然而他死了。
如果沒有這場叛變,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皇帝病死卧榻,他在皇帝寢宮外隨大流假模假式的掉幾滴眼淚,心裡盤算著等下夜宵是吃松子桂魚還是吃水晶豬肘,然後司禮太監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誦讀遺詔,他渾渾噩噩的登上皇位,從此三十宮六十院七百二十妃,生他娘的一百來個皇子公主,最後選那個最漂亮活最好的妃子生的小白臉兒子作太子。
但皇帝死了,死在叛軍的刀劍下。說不定還被曝屍宮牆。那一身肥肉慢慢爛掉,最後只剩下森森白骨。
「父皇為何從不來看我?」此刻,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影輕聲念道。
這才是你當年期待的吧。
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