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三年
鐘聲過後,宗門內或多或少陷入了恐慌,只是各門當家去而復返又隻字未提,宗門各堂口就按部就班做起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彷彿那短促的太青鐘聲,從未敲起。
記處無事可做,幾名打雜的弟子也是在不大的院子洒洒水后,就各歸各的去處,有兼著手藝的,也有專心修行悟道的。黃鳴比這些人還閑,便問清路線下了太青祖山,一路小跑往班列堂走去了。
腳程也不算慢了,只是到了班列堂已值晌午,與昨夜不同的景象是,林間的道路上異常熱鬧,進進出出的人流,如同外面黃鳴也沒少趕過的集市,祖山禁飛,以外之地不禁,雲盤上的都是與黃鳴同樣的服飾,那些邁開腿在地上跑的,也就黃鳴和其他外門弟子而已。
當然地上跑的更熱鬧一些,外門弟子的服飾顏色各有不同,上著的雲紋卻都是一樣的,一位稍微年長些的弟子拿出肉乾與眾人分食,黃鳴也有幸得到一塊。
「崔師兄,早上鐘聲大不尋常,可是有事發生?」眾人邊疾走邊聊天,由於有人分食肉乾,很快便聚集起一小撮人。
「我聽說所有開竅期以上的修士都聚集在了太青閣,事能小了?既然恩師回來什麼都沒說,那麼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和我們沒什麼干係。」
眾人點頭附和,黃鳴也在此列,只是見這面生的內門弟子吃起別人肉乾來毫不含糊,竟是吃完一塊后,又向那崔師兄要了一塊。
「師弟可是昨夜新晉內門的弟子?」那位崔師兄拱手向黃鳴問道。
「是啊,師兄如何稱呼?」
「不敢,不才崔新生,拜在東劍閣掌東劍郭燎門下。」
黃鳴拱手回禮,「記處弟子,黃鳴,暫無師承。」
崔樹生臉上恍然,忙問:「可是新晉的眼竅弟子?」
黃鳴有些羞澀,點了點頭。
一名赤著腳的弟子陰晴不定,還是停下腳步對黃鳴說道:「黃師弟,家中師伯李吉格,怕是正在去記處尋你的路上,你現在是先去班列堂,還是回記處見見我李師伯?」
黃鳴停下腳步,回頭對那名食肉林的外門弟子說道:「師兄,在下受記處前輩引薦,攜班列令前往三樓挑選功法,選完即刻回去,你看可好?」
這名外門弟子也覺得這位當今紅的發紫的眼竅弟子,並非那跋扈之人,心中也願意親近幾分,於是湊上前去,小聲提醒道:「好說好說,不瞞師弟,師伯此去記處是攜有大機緣帶給師弟的,所以師弟切莫擇選眼竅相關的法門,師伯那邊,早有準備。」
雖然今早在薛頤那裡已有耳聞,黃鳴依然躬身謝過這位名字都沒報的食肉林弟子,與眾人攜手去往了班列閣。
一樓依舊是那敬香之處,黃鳴雖覆的麵皮普通,身著款式卻惹人注意,尤其是昨夜沒走到班列堂就被淘汰的那波弟子們,例行過來拜祖師爺的,更是投來了各種神色。
按照規矩,但凡在太青山上沒出遠門的,每月需向祖師爺敬香一次,黃鳴有樣學樣,捻出一炷蘊含些許氣機的青色香燃了,規規矩矩插入了那大如瓮般的香爐。
二層樓上樓處,遇上了正巧下樓的徐諾,雙方寒暄一番后,黃鳴拾階登高,徐諾回頭看了看黃鳴,搖了搖頭,下樓去了。
實在想不明白這位看上去也不算糊塗的黃師弟,有那眼竅籌碼,會選不以術法見長的記處,聽說門主還親自現身詢問,畢竟記處本該就是門主親自管轄的堂口,據說門主此生從不收徒,難道是奔著門主的開山即關門的弟子去的?
這麼便講得通了,徐諾暗贊一聲,下到了一層樓,正巧遇上了昨夜那位束有馬尾的武者女子,雙方點了點頭,徐諾便奔著易湖方向去了。
好歹先熟悉一下雲盤的運作形式,節省外出時間。
黃鳴登上二層樓,稀稀拉拉幾十個人在此查閱高高掛起的宗門任務,其中下山去為某些門派定製器具居多,也有少許緝盜任務,貢獻點獎勵都寫得極為詳細,甚至還有一個駐守任務有點顯眼,駐守蓉城一年,二百貢獻點。
這層明顯內門弟子就多了不少,所以黃鳴跨入二層樓后,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黃鳴思量著邁入三層樓,讓人吃驚的是,這三層樓竟是如此之高,遠超自己意料,樓閣內除了幾十張曾在一層出現過的椅子,其餘便都是一看就上了年份的書架了。
大如小山。
樓閣內只有一位穿著內門弟子服飾踩在梯子上擇選功法,正是那同期的便宜師兄陸秉灣,而唯一一張桌子後面的椅子上,盧磬居中而坐。
盧磬招了招手,黃鳴便默然走了過去,未至身前,便有一層看不見的巨力擋住了黃鳴去路。
盧磬揮手拍散禁制。
陸秉灣這才看到了門口的黃鳴。
陸秉灣向黃鳴揮手,「黃師弟,聽說你昨晚出盡風頭,硬是要得啊。」
「陸師兄拜在了靈山草堂修習上乘煉丹術,還有橘偲師姐相陪,黃某自是大大不及啊。」
陸秉灣正待寒暄,盧磬笑眯眯地對陸秉灣說道:「你這小子,天沒亮就來砸我門,到現在一門開竅的功法都沒選好,是要我把你扔出去嗎?」
「這就走這就走。」其實陸秉灣早已選好開竅功法,只是想多借閱一點作為參考,畢竟再想進來,就不曉得是猴年馬月咯。
看著陸秉灣嫻熟地滑下雲梯,抱著一本古籍一溜煙跑下三樓,盧磬吃驚不小,又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輕拍了陸秉灣肩角兩下,彈去了些許書架上的陳年老灰,笑罵一句「你這小滑頭福緣不淺。」
所選功法,是正統太青上宗所傳的一十四本引氣功法之一,扶搖決。
此書能否選到全看機緣,是盧磬、正副門主以上才知曉的大秘密。
三層樓就剩盧磬和黃鳴二人了,所以盧磬連禁制都懶得張開了。
「石榴老弟的師傅與我有舊,李吉格呢,管了我一甲子的靈米,交情都深著呢。」
黃鳴苦笑:「前輩有話直說。」
橘偲雖在靈山草堂,卻根本沒有要從地下上來的意思,正如橘梔所說,斷橋集那仿製的靈山地爐,是根本沒辦法與本尊比的,況且家裡開啟地爐,每月不會超過一天之數,畢竟消耗靈珠之多,每個時辰都要以百來計。
而此處就不會有那限制,天然地爐的溫度要遠遠高過自家地爐,關鍵是火靈氣充沛,稍一煉化,便可凝結為絲。按照姑母的推算,強行煉出最後一枚氣竅步入天才,需要三年,正好是下屆核心弟子去往內澤之日。
去年選出的那屆核心弟子不日便要踏上去往內澤的征程,自己的妹夫奎赴京,卻不在此列。
想到奎赴京,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清晨遇上的那個黃鳴,盤坐在火爐不遠處的橘偲皺了皺眉,本打算凝結的火絲竟不由自主地散掉了。
一個兩竅的同齡人,還能有什麼出息?只要我能活著從內澤出來,邁入銜脈期,他們誰還做得了我的主?
念頭至此,橘偲不再分心,從眉宇間投射出一粒幾不可見的圓珠,此圓珠似是實物,又像是那虛幻的氣體,緩緩滾動,吸納著周邊的火靈氣。
若卓拙在此,便可一眼識出此物。
陸秉灣心滿意足回到了草堂,趁董老頭未歸,趕緊抱著那本扶搖訣回到了自己住處。
在三層樓和盧磬打交道的時候,問及盧磬哪本法決更適合自己,對方答非所問,問他三年後想不想去內澤,陸秉灣內心激蕩,本就沒有要去內澤想法的,這老頭問這個做啥子嘛。
等等,難道這盧磬是在試探自己?
看著盧磬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趕早前來敲門的陸秉灣狠狠點了點頭,對著盧磬一板一眼地說道:「盧老,不登高何以見遠?我願為太青去往內澤拓展疆土,出一份力!」
與其說是陸秉灣選擇了扶搖決,不如說是扶搖決選擇了陸秉灣。扶搖決重現班列堂藏書閣,意味著曾經修鍊這本神識絕學的郭燎已經不在人世了。雖然藏書閣內這本有自主意識的書卷僅為上半部,卻也是一部玄而又玄直通丹田期的法門了。由於書皮為白色,所以很容易就被盧磬認出了,雖然早上在太青閣已聽聞了郭燎等人失蹤的音訊,但真當陸秉灣手持此書溜下雲梯時,心裡依然有些戚戚然。
郭燎作為八十歲出頭的銜脈期修士,當得起太青上一代人裡面的奇才,只不過一向性格天真爛漫的郭燎,在盧磬眼裡總是那長不大的孩子,與眼前的陸秉灣如出一轍,盧磬內心沉痛,所以才會有那內澤一問,登高望遠,就很好嘛。
樹枝雖折,樹根猶在。扶搖決,太青門僅存的風屬性功法。而那位生平近乎無錯的郭燎,再也沒從內澤歸來。
盧磬給出了黃鳴兩個選擇,這都是和李謹言商量好的。一是做石榴的關門弟子,石榴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只是要答應他如果在內澤除了差池,幫他照看好那株石榴樹;二是做李吉格的名義弟子,實際傳授本事的,會是卓拙,刨丹術一脈上,不會有黃鳴的名字,但是如果卓拙與黃橙百年內都出了意外,那黃鳴就必須入主食肉林,將刨丹術一脈傳承下去,作為報酬,李吉格答應會供應黃鳴修行所需靈米。
黃鳴愣了愣,揉著下巴問道:「盧大師,昨晚到現在,已是第三次聽你們說起這靈米,既然關乎自己了,還望告知一下有何妙用。」
「靈米又叫半尖米,顆粒雖大,模樣卻像是米粒一半的樣子,由於丹田期下無法辟穀,修行起來還要被覓食一事所擾,由李吉格在內澤發現的這種靈米解決了這一難題,經李吉格本命法器玉杵烹制的靈米,服用一粒便可一日不用進食,甚至連出恭的次數都大為減少,按照卓拙的話講,吃了吉格師兄的靈米,屙的屎都是香的。最妙的還是靈米內蘊含著一絲絲的靈氣,至於這靈氣吸納多寡,因人而異。」
黃鳴竊喜,乖乖,這靈米可不就是能當飯吃的靈珠嘛!什麼叫你和李吉格關係好?敢情人家李吉格大師是你的衣食父母嘛!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盧磬見黃鳴嘴角咧開了笑,知道定是食肉林的贏面大一些了,誰曾想黃鳴問道:「那石榴前輩那邊沒說去了有什麼好處嗎?」
盧磬氣笑道:「沒有,石榴的符籙雖不以殺力著稱北域,可幾種用石榴汁液畫就的符籙之妙用,堪稱北域銜脈期魁首,你能傳其衣缽,還想要什麼?」盧磬又記起一事,「估摸著薛頤這老好人早就告知你了吧,那門凈眼神通,卓拙的大弟子黃橙都未曾染指,是今年開春在放題宗密窟拿卓拙的私人家底租來的,這都上杆子去你記處送了,你倒還真有時間有心思跟我這裡討價還價呢?」
「行吧,盧老,那我先去擇選功法,邊選邊想想如何答覆你如何?」
盧磬伸出左手,黃鳴遞過令牌。
「宗門秘籍的珍本是不允許持有令牌之人以外人等借閱的,口口相傳更是不允許,過來簽一份血契,滴入血液算數。如有發現私自傳閱,自有執法弟子按律處置。」
盧磬鋪開一份密檔,以針類法器在黃鳴左右腕各取一滴鮮血,滴入密檔后,密檔自行捲成冊子,至此,黃鳴便可自行挑選功法了。
「盧老,請教一事,白鷺山的徙倚引氣集略,不知我太青可有珍藏?」黃鳴登台前扶著梯子把手,轉頭問道。
盧磬搖了搖頭,「白鷺山作為北域醫家宗門,史上確實有過丹田期山主坐鎮山頭,後來不滿足於醫家身份,染指法家,道家,本是大好形勢時,女山主卻在這節骨眼上在內澤失蹤了,不到百年的功夫,白鷺山便入了下流,直到三十餘年前,放題宗兩位丹田期長老親自前去問那自家弟子內澤見死不救之罪,打爛山頭后,白鷺山被從去往內澤的宗門名額中除名,至此北域再無白鷺山。」
「不過白鷺山雖滅,逃出升天之人也有不少,多是當天未在山頭之人,你說的這門功法我聞所未聞,不過只要你願意花錢打探消息,我倒是可以幫你在二樓發下懸賞。」盧磬嘿嘿一笑,「但是你小子不過選了哪邊,別忘了我這引薦人吶。」
「您這是哪裡話,我願意出十顆靈珠打探這本書的消息,麻煩盧老將此懸賞登記上榜。」
「好說,去吧。」
黃鳴點了點頭,攀上了第一幅書架,而盧磬繼續端坐桌前,手指輕觸那枚飛針法器,復盤昨日選拔一事。
昨夜眾人散去前,奎登台親自露面,要見見那名被赴京擋在東劍閣的年輕女子,根據盧磬推斷,女子的恩師,便是同樣為了奎登台叛出真意宗的那名柳姓長老,道行不高,福緣不淺,兩次內澤之行,均被奎登台救過一命。
門主親隨,只是那女子並未認出好心攙扶的奎登台,非但不領情,反把他當做了過路的中年老色胚。
畢竟根據師傅的回憶和描述,確實與這容貌普通,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出入極大。
奎登台毫不生氣,只是聽那身材纖細的女子絮叨要在此修行一事,還讓那個出劍無力的繡花枕頭等著。
梁君自始至終未曾現身,而是站在極遠處深思,目光所及,恰恰剛能看到林子里的情景。當年奎登台與柳綉一事,整個北域都有耳聞。梁君忽然抬了抬頭。
奎登台一拂手,打散了奎赴京留在柳魚趣身上的殘留劍氣,柳魚趣對此毫無察覺。
梁君恍然,奎赴京雖是奎登台的孫子,卻是跟著奶奶長起來的,雖然老媼張軒逸為了奎登台叛出真意宗,可夫妻感情平平,更多還是和柳繡的意氣之爭。
而他二人唯一的兒子奎關河,修為平平年紀輕輕便與道侶死在了內澤散修手裡,至此,赴京就是張軒逸這位真意宗劍道大師唯一的骨血親人了。奎登台雖平日里對奎赴京偶有指點,也僅僅是寥寥幾句,爺孫二人,關係極差。
也就是說薛頤這沒腦子的,一層試煉后通報奎登台的那封飛劍傳音,被張軒逸率先劫到,才會派奎赴京這個連核心弟子試煉都不放在心上的傢伙親自出馬,至於張軒逸如何對奎赴京說的,梁君也能猜個差不離。
這樣就說得通了,平日里即便內門弟子切磋,打到酣處也未見赴京下如此狠手,看來問題還是出在張軒逸身上。
既然奎師來了,那自己這個門主,就不用在此事上瞎操心別人的家事了。
女子緩緩走了兩步,轉頭問道:「大叔,我打算在此蓋間茅屋修行,可行?」
奎登台看著女子那血污面龐,展顏一笑:「姑娘但做無妨。」
「好,等我磨礪好技藝,自然會找那個飛劍亂竄的小王八蛋算今天這筆賬的,到時候看誰還敢攔我見奎登台!」
「我看行,柳姑娘,那你休息,老朽告辭。」奎登台並未施展任何縮地神通,就這麼緩步走出了柳魚趣的視線,消失在了夜幕中。
離著太青山不遠的小酒店裡,一名獨臂男子端坐床前,眼神疲憊,僅剩的手臂輕輕一揮,屋內頓時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