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雲際會 第八章 籌測天下,雲夢山巔
「晚輩斗膽一問,當年絕天門的掌門前輩正當春秋鼎盛,不知如何離世?」柴榮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智璇緩緩道。
「智璇,你知道真相嗎?」一陣驚雷之聲和這句話同時傳來,這句話沒有壓住驚雷,但他的空明之聲卻讓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屋內本就光線昏暗,柴榮一抬頭,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已從屋外夜幕之中緩緩移步進入,老者是鬼谷子頡跌博,少年是其徒弟聶遠。
「好久不見。」智璇感慨道。
「算來,你當和尚有數十年了吧。」鬼谷子道。
柴榮向來多心,此刻又疑心這句話莫非是提示智璇大師既然已經遁入空門,便不該在小輩面前再提舊事嗎?
「三個輪迴有餘了。」智璇道。
柴嫣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鬼谷子和智璇的對話上,她就坐在鬼谷子旁邊,裝作隨意張望的樣子,藉機偷看鬼谷子身後的聶遠。
聶遠一身灰衣打濕了許多,頭髮也幾乎濕透了,貼在額前,那把青霜劍仍負在背上。
柴嫣小心翼翼地向側後方移了一些,突然感到一陣冷氣,不知是來自廟門還是來自聶遠,她身上有一點傷寒,連打了兩個噴嚏。
柴嫣在一眾前輩談話之間自己突然失態,頗為尷尬,連忙站了起來低著頭往後退了退。
「在下的劍太冷,姑娘不要太靠近。」聶遠小聲對柴嫣說道。
柴嫣微微一笑,表示無礙。
「你的人比劍更冷。」柴嫣心裡想道。「可是我偏要靠近。」
「那些陳年舊事,你又何必再提呢?」鬼谷子突然對智璇道。
「頡跌兄是對此事最為了解之人,既然頡跌兄不想多說,貧僧也不敢妄談。」智璇緩緩道。
「那我師父到底是不是惡人?」鄭恩對江湖長輩的交情並不關心,最初便只是想問出師父的底細。
「他不是惡人。」鬼谷子道。「但也不是好人。」
「前輩真的不肯明說嗎?」鄭恩問道。
「老夫若是你,就不會多問。」鬼谷子冷著臉道。「回師門負荊請罪。」
「施主請回吧。」智璇也道。
「師門我暫時是不回的了,我師父脾氣暴躁,饒不了我。」鄭恩直言道。
「這人真是心直口快,鬼谷子命他回師門請罪,他縱然不肯,自己離開便是,也不必說出來。」柴榮心想。
「智璇我們許久未見,竟在這破廟裡見面,你來這裡所為何事?」鬼谷子問道。
「不為何事。老衲深居日久,如今出來遍行天下,希望有所悟道,路過此地。」
「你讀了這麼久的佛經,可悟出來了什麼道嗎?」
「不敢妄言。」
「幾十年你沒能悟出道來,並沒有什麼,我鬼谷千年來悟出的道,你又不肯聽。」
「道並非只有一種,老衲並非不聽鬼谷之道,老衲只是不盡信鬼谷之道。」
「你知道什麼是鬼谷之道?」鬼谷子厲聲反問道。「當年你決心傳道救民,傳了幾十年,救得了世人嗎?」
「阿彌陀佛……」智璇長嘆。
聶遠站在一旁,又感到一些吃驚。師父向來是很平靜的,這趟出行,他已經生了兩次氣。不過他只是心裡暗驚,面貌上卻一直是一副冷冷的樣子。
柴榮也感到吃驚,他吃驚的是這位鬼谷掌門何以對另一位得道高人語氣如此氣惱。不過他依舊一如平常地保持著鎮靜。
「頡跌兄還在因為當年的事責怪貧僧嗎?」智璇問。
不過智璇問對了一半,鬼谷子還在責怪他,但是並非只是因為當初的事情。
「你這幾十年來,說要以道渡人,可渡了天下眾生嗎?你總是不肯承認當初是你做錯,你在逃避。」
「頡跌兄運籌帷幄,又算到了所有嗎?」
鬼谷子說話已經動了很多氣,可是智璇依然是這麼平靜地說話。
「我最沒有算到的地方,就是你。」鬼谷子說這句話時已經少了怒氣,多了不屑與嘲諷之氣。
兩個故人的對話之間,柴嫣所有感官接收到的,卻只有旁邊那個灰衣少年的信息。
灰衣少年只是靜靜地站著,柴嫣聽到的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她心裡,好像是雨聲在代他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柴嫣聽到聶遠問。
其實聶遠也並沒有問,只是柴嫣總在覺得是雨聲遮擋住了聶遠的聲音,他問了,是自己沒有聽到。
「我叫柴嫣。」柴嫣終於忍不住說。
聶遠突然聽到柴嫣說話,轉頭看向了她,在這個有著長長的睫毛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的女孩面前,聶遠如同臉上結冰的面癱一般說道:「在下聶遠。」
柴榮的感官接收到的,是一宗錯綜迷離的江湖舊事,也許是智璇為了彌補自己對鬼谷子的過錯才出家為僧。
人孰無過?只是得道高僧回想起自己年輕之時的一時糊塗,往往便是連連搖頭,連聲「罪過」,可智璇彷彿並不接受鬼谷子的指責。
鄭恩則對這鬼谷子和智璇大師的兩人舊事絲毫不感興趣,早已自己走開。
「往事已矣,頡跌兄今日難道是算準了貧僧的行跡,要和貧僧辯個明白嗎?」
「並非。我來此地,是為我鬼谷門內之事……」
「打攪兩位長輩。」一聲響亮的聲音打斷了鬼谷子的談話。鬼谷子並不生氣,轉頭看向說話的鄭恩。
「天色一早,我便離開此地,特此告辭了。剩餘僧眾,無賴已久,前輩隨意處置吧。」鄭恩說道。
「遠兒。你來選,你要怎麼做?」鬼谷子突然問道。
「好生訓誡一番,驅離此地。」聶遠道。
柴嫣比聶遠更著急看鬼谷子的反應,鬼谷子微微點了點頭,不知道是認可了聶遠的回答,還是表示自己聽到了。
「柴公子,你呢?」鬼谷子突然問道。
「訓誡一番,難以使其心悅誠服,難免他日復為禍山林。依晚輩之見,不如押解至附近官府,以杖責之,登記在案。」柴榮回答道。
「那我也要拉過去打十幾大板嗎?」鄭恩本來對柴榮頗有好感,聽他說出這一番麻煩的做法來,對他又陡生惡意。
「若是依此法,自然是要。」柴榮道。
「法不加於尊。」鄭恩怒道。
「二位不必爭吵。」智璇聲若洪鐘,他的內力以渾厚見長,和鬼谷子頗有不同。但兩種內力在柴榮聽來,都是臻於化境,遠非一般武林人士可及。
「既然是我佛門弟子,還由老衲帶在身邊,一路修行便是。」智璇道。
「如此便可。」在這件事上,鬼谷子並不關心最終結果到底如何。他此時已聽了聶遠之言,此行是為了收柴榮為徒的。
「柴公子,知我鬼谷派否?」鬼谷子問道。
鬼谷,縱橫捭闔,籌措陰陽,在柴榮印象里,這是一個存在於史書中的流派。
鬼谷在江湖中也一向是個傳說,有人說它掌握天機,控制著天下大勢;也有人說它名存實亡,徒有虛名;更有人說它並不存在,在先秦便已經走向消亡。
鬼谷之道,縱橫捭闔,把亂世終結在自己手中,柴榮在這一刻確信,這便是自己的道!
如今,傳說中神乎其神的鬼谷子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柴榮感覺自己像是天選之子一般,竟有一種夢幻的感覺。連綿的雨水是自己的千軍萬馬,一聲聲悶雷是加冕的鼓樂。
有人說,越是想要得到的東西,越要平平靜靜地拿下來,順水推舟,順理成章。越是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便如年幼的孩童急切地想要在桌上拿一樣東西,越容易把所有東西都打亂一地,最後也往往打碎了自己想要的那件物事。
柴榮從不喪失冷靜,即使他在年幼的時期,也絕不會把東西打亂一地。
「縱橫天地,為眾生先。晚輩仰慕鬼谷久矣。」柴榮答道。
鬼谷子微微頷首。
智璇對柴榮從頭到尾的舉止頗為喜歡,有心要他有名師指引。只是自己身處佛門,要勸一個年紀輕輕、風華正茂的少年皈依佛門,顯然是不好的。
他雖不喜心計和縱橫之術,此時卻也知鬼谷子已有收徒之意。
「柴公子志向遠大,在這輩武林後輩中名望頗高,他雖眼下武功尚且不深,但方才與鄭施主交戰,足見他應變之快,若有高人指點,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智璇雖然不喜鑽研說話之道,但還是給鬼谷子一番稱道。
鬼谷子當得起「高人」。
柴榮已經聽出了智璇之意,方才智璇說要幫頡跌博一個忙,也是要為他檢驗這位高徒,是否配得上鬼谷二字。
只是話說到此時,鬼谷子頡跌博仍是端坐不動。如此一來,還要拜託智璇大師了。
「請智璇大師指點迷津。」柴榮道。
「聚散是緣,老衲孑然一身,別無他物可給予公子,只有些佛門心法,或對公子有所啟示。」
「晚輩愚笨,請大師明示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柴榮道。智璇大師並沒有按自己的導向,直接指向面前的鬼谷子,柴榮只好再問。
「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為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去處世。」智璇又一次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
柴榮低頭沉吟。
「柴公子不必對老僧這句話刻意鑽研,該想通之時,自然便想通了。」
「人本是人,世本是世……」聶遠心中想著,不覺口中念了出來。
柴嫣此時正看著自言自語的聶遠,仔細辨別他說了句什麼話。她若是聽著前輩們說話,便能聽清聶遠說的話,可她一直只留心著聶遠說話,而聶遠又始終不曾說話,她便把雨聲都誤認作了聶遠的說話聲。
他的聲音時而清脆,時而綿長,時而溫柔細膩,時而深邃幽遠。
柴嫣想象的聶遠的樣子,都包含在雨里。
聶遠對智璇的這句話陷入了沉思,沉思間,他看見了看著自己的這個女孩。
她長著長長的睫毛和秀氣的臉龐,微微歪著頭,臉側垂下一點點雨淋濕了的黑髮,那對大大的、烏黑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姑娘可是染了寒氣嗎?在下這把劍……」
「不是的。」
聶遠已經為自己的劍自責過一次,柴嫣生怕他再說一次。
「是我自己淋雨染了風寒,和聶……聶公子無關,聶公子千萬不要自責。」
「姑娘的面色有些憔悴。」聶遠道。
「嗯……謝謝公子。」柴嫣低下頭,沉默了一下,又問道:「公子剛才在說什麼呢?」
「啊?」聶遠好像是又一次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
「公子剛才說什麼啊?」柴嫣道。
「在下在想智璇大師對令兄說的話。」聶遠說。
「啊,什麼?」柴嫣並沒有聽清楚智璇大師的話,可是又不想讓聶遠知道自己一直在看他,雖然她感覺聶遠肯定發現自己在看他了,可是不管怎樣,還是不要說破的為好。
「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為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去處世。」聶遠並沒有說破,而是又重複了一遍智璇大師的話,讓柴嫣聽得很清楚。
倒不是他專門照顧到了女孩的心思,他只是把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讓自己思考而已。
「大師是說隨心便好。」柴嫣隨口道,她說的這麼簡單,因為她並不想和聶遠討論佛語禪句。
她看了看聶遠背上背著的劍,不知為何,這把劍總讓她感到它在擴散著無形的寒氣。
「哈哈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把聶遠從沉思中驚醒。
「智璇,你也想帶著柴榮遊歷四方,每日隨你吃齋念佛嗎?」鬼谷子提到柴榮,已經不帶「公子」兩個字。
「貧僧本無此願。」智璇緩緩道。
「柴榮,隨我上雲夢山吧。」鬼谷子道。
「我哥哥上雲夢山作何?」柴嫣突然問道。
「觀世間陰陽之開闔,籌測天下萬物之始終。」鬼谷子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