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4章 漢官之烈
循聲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陽毅便看見一個頗為熟悉,此刻卻顯得無比憎惡的面龐。
「早幹嘛去了!」
出聲者不是旁人,正是司馬遷所記載的歷史中,本該在今日這場軍議跳出來,口稱『噲可斬也』的名人。
——典故『一諾千金』的主人公,當朝中郎將:季布!
滿帶憤恨的在心中發出『無能咆哮』,陽毅也只能無視季布目光中,那抹毫不加以掩飾的激動,順著季布的話頭接了下去。
「其二者,亦同為此事。」
「夕者,太祖高皇帝御駕親征,所率大軍更足三十二萬之巨,亦未曾敢言『勝狄酋冒頓』。」
「今樊噲口稱『以兵十萬生擒冒頓』,其意欲何為?」
說著,陽毅不忘用眼角白身旁的彪形大漢一眼,身體卻十分誠實地躲遠了些。
「樊噲之所欲,恐乃以兵十萬擊胡虜,以證其能,遠在太祖高皇帝之上也!」
「污衊!」
「黃口小兒,竟敢血口噴人!!!」
聽到這裡,彪形大漢終於是忍無可忍,沙包大的拳頭一掄,直向著陽毅的口鼻間砸了出去。
要不是陽毅在說這句話之前,頗有『先見之明』的側移了兩步,這一拳下去,以後怕是官都沒得做了。
——在漢室做官,第一條要求就是五官端正!
但即便這一拳沒砸到陽毅身上,殿內低沉的氛圍,也終於被樊噲突然揮出的拳頭所打破。
先前,陽毅說樊噲『大言不慚』時,殿內眾人還只是覺得讚賞,卻並沒有覺得陽毅的指控,能真的傷到樊噲。
原因很簡單:此時,還只是漢室開國后的第十二年;
此刻正屹立在長信殿東西兩側的朝臣百官,無論文武,都無一不是久經沙場的百戰之將、開國元勛!
類似『給我多少兵馬,我一定把某某城池打下來/把誰誰誰的腦袋取來』這樣的牛皮,在過去這十幾年當中,殿內眾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吹過!
還都不少!
自然而然,對陽毅做出『樊噲這是要禍亂天下』的指控,殿內眾人也都只覺得:嗯,扣帽子的技術不錯,是個當官的好料子。
但在陽毅說出第二個『噲當斬也』的依據之後,殿內眾人的注意力,才終於從陽毅這個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轉移到了今日軍議的主題之上。
對匈奴開戰?
如果真的能打,殿內絕對是人均衝鋒陷陣的猛人!
但問題在於:就算漢室想打,匈奴人也未必願意打……
就像六年前,高皇帝御駕親征那一次:漢軍出擊,匈奴人上馬就撤;漢軍追擊,匈奴人撒丫就跑。
等漢軍追的陣型鬆散,首尾不能相顧時,匈奴人再從某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跑出來,在漢軍柔軟的腹部猛插一刀!
又或者是抓住漢軍陣列分散的機會,逮住某個落單的部分一圍——『白登之圍2.0』就出爐了。
說白了:漢室並非是打不過匈奴,而是匈奴人根本就不可能那麼蠢。
——蠢到和漢室精銳的重步兵集群剛正面!
漢室同匈奴交戰,就好像後世網路遊戲中,戰士和射手PVP——是要活活被風箏死的。
所以對於樊噲『給我十萬人,我就能把冒頓抓回來,在劉邦神主牌前磕頭』的牛皮,殿內眾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但當陽毅說出『樊噲想要證明自己比劉邦牛批』這個論點之後,殿內眾人的面色,便不約而同的沉了下去。
如果樊噲只是吹個牛皮,那陽毅一個小小的侍郎,根本不可能扳的動樊噲。
——開國元勛、豐沛元從、從龍班底,可不是說著玩的!
但此刻,殿內數十位開國元勛腦海中,都被同樣一個問題所佔據。
萬一樊噲真做成了呢?
萬一樊噲真帶著十萬人,就把冒頓捉回來了呢?
甚至都不需要真把冒頓逮回長安,只要樊噲沒有被圍在某座不知名的山丘,這件事,可就徹底變味兒了!
高皇帝劉邦帶了三十二萬人,被匈奴單于圍在了白登山,樊噲只帶了十萬人,卻能和匈奴人打的有來有回?
只要這個可能性成為現實,那天下人心中,必然會出現這樣一個念頭。
——樊噲牛批!
起碼比劉邦牛批!
這樣一來,下一個問題的出現,也就是水到渠成。
樊噲和劉邦,究竟誰更應該做皇帝……
想明白這些關節,殿內眾人望向陽毅的目光,終於帶上了由衷的敬重。
「復二十年,此人當為相宰之才!」
如果說方才,眾人對陽毅的讚賞,還只停留在『前輩認為晚輩孺子可教』的程度,那此刻,眾人才終於將眼前這個弱冠侍郎,放到了和自己相對平等的地位。
而殿內這一番複雜的氛圍轉變,自然也被端坐上首,依舊咬牙維持雍容的呂雉看在眼裡。
「混賬……」
「統統都是混賬!」
歇斯底里的咆哮聲,終究還是被呂雉合血吞下,只那雍容華貴的儀態,此刻卻顯得有些許僵硬。
「既如此,吾便替皇帝修國書一封,以金玉、錢糧為獻,求狄酋冒頓與漢安寧……」
至此,被陽毅這個蝴蝶帶歪的歷史,終於回到了原有的正軌。
殿內眾人雖依舊意難平,但作為漢室金字塔尖的人物,眾人也只能接受求和的現實。
——事實如此,戰略局勢如此,任誰也無法輕易改變。
連天子劉盈,也已經做好了從筵席上起身,安慰母親『不要急,以後一定把仇報回來』的打算。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今日之事要到此為止的時候,卻見大殿正中央,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轟然跪倒在地,對上首的劉盈、呂雉二人沉沉一叩首。
「其三!」
「立斬樊噲,乃太祖高皇帝生前所留之遺詔!」
「夠了!!!」
陽毅憤慨一訴,惹得劉盈突然爆發出一聲咆哮,旋即眼帶勸阻的瞪向陽毅。
「匈奴賊子書辱母后,朕為人子,已然孝道有缺!」
「若母後果真急火攻心,積鬱成疾,爾可擔當得起?!!」
卻見陽毅絲毫不顧劉盈的瘋狂暗示,只昂起頭,直勾勾望向御塌之上,那雙已接近赤紅的雙眸。
「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朝政有失,人臣自當昧死直諫!」
「春二月,燕王盧綰反,太祖高皇帝以樊噲為帥伐之;春三月,高皇帝以陳平、周勃為使,明令二人:一至軍中,便捉拿逆臣樊噲,宣詔立斬!」
「今太后入主長樂,以母身代陛下掌天子之權,反念親故之情恕樊噲死罪,甚使樊噲至此,多言禍亂漢祚之事?」
說到這,陽毅滿是沉痛的搖了搖頭。
「臣以為,太后所為,大謬!」
「太后私恕樊噲死罪,更有負太祖高皇帝恩德!!」
「侍中臣陽毅,昧死百拜,泣血再奏!!!」
「請立斬舞陽侯樊噲,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