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陸漸
陸漸不覺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
那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
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裡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
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說著,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只見一株大槐樹下倚了一口木劍,制式與陸漸的木劍相類,只是多出一條五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大紅葫蘆,油漆閃亮。
小蘭拿起葫蘆,問道:「你渴不渴?」
陸漸點頭道:「有一點兒。」小蘭撇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給你喝。」
陸漸接過,拔塞一喝,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小蘭笑道:「怎麼,好不好喝?」
陸漸怪道:「這水怎麼甜滋滋、酸溜溜的,還有,還有一股香氣,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蘭拍手笑道,「這是桃兒膏和著蜂蜜水兌的,自然是甜滋滋、酸溜溜的了。」
陸漸臉一紅,放下葫蘆,道:「喝水就是喝水,還用這麼多彎曲嗎?」
「哈哈哈哈,沒想到陸漸還是這樣的人啊。」
「兩小無猜?」
陸漸:「……」
小蘭啐了一口,罵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飯。」
忽地一整容色,拾起那口帶穗木劍,沉聲道,「今天我學了幾記新招。你瞧仔細了,千萬別轉眼睛。」
當下擺出一個式子,左划三圈,右刺一劍,說道,「這一招叫『偷雞摸狗』。」
陸漸久未進食,氣力虛弱,但為討好這個小蘭,強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蘭又道,「再瞧這一招『刺麻雀』。」
說罷高高躍起,凌空刺出四劍,飄然落地,說道:「這一劍練得好,一縱之間,能刺一十六劍。」
陸漸依樣跳起,才刺一劍,第二劍尚未刺出,便已墜地,只羞得面紅耳赤,偷眼望去。
但見小蘭撅著紅馥馥的小嘴,杏眼裡大有嘲意,不覺更是羞慚。
卻聽小蘭輕哼一聲,說道:「陸漸,你怎麼總是慢騰騰的呀。
走路慢,使劍更慢,我早跟你說過了,這路劍法一定要快,快到斬斷流水才能稱好,像你這樣,連一根牙籤都斬不斷呢!」
陸漸著她一頓數落,唯有點頭稱是,卻聽小蘭又道:「這些天你全無長進,再這樣,怎麼陪我練劍呢?」
陸漸聽得心急,脫口道:「我一定用心的。」
小蘭瞧他一眼,冷冷道:「也罷,我再相信你一次。」
說完又演四招,分別為「蘑菇大樹」、「吹風下雨」、「白馬翻山」、「馬毛鳥羽」,一招快似一招。
陸漸忍著飢餓,凝神瞧罷,依樣畫葫蘆,一一學來。
天幸這四招並不甚難,故而未曾丟臉,小蘭見他練罷,說道:「今天就教這六招,你回家好生練習。
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練得怎麼樣?」
陸漸道:「都練好了。」
小蘭笑道:「很好,咱們來拆解拆解。」
兩人擺好架勢,對起劍來,小蘭出劍如風,一招未絕二招又出。
陸漸被她的快劍逼得手忙腳亂,半晌工夫,連中三劍。
木劍雖不致命,但中劍之處仍很疼痛。
又拆數招,小蘭一劍刺來,陸漸揮劍去格,篤的一聲,兩劍相交。
陸漸忽覺小蘭劍上生出一股黏勁,頓時虎口酥麻,木劍脫手飛出。
小蘭咯咯笑道:「怎麼樣,你服不服?」
陸漸忙道:「心服口服。」
小蘭聽了,綻顏而笑,陸漸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心中也覺歡喜。
「陸漸。」小蘭忽又露出憂色,「五天前你還能擋我五十招,這次怎麼只能接三十招呢?」
陸漸想了想,說道:「你出劍快了,力氣也變強了。」
「胡說八道!」
小蘭呸了一聲,「不是我快了強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沒好好練劍,對不對?」
陸漸忙擺手道:「不對,我,我天天練的。」
「那就是你練得不夠勤。」
小蘭說道,「從今日起,你須得加倍練習。」
陸漸遲疑道:「我要打漁補網,又不能讓爺爺看見……」
小蘭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練劍了?」
陸漸見她露出刁蠻神色,無可奈何,唯有低頭不語。
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麵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
陸漸訝道:「你,你沒睡么?」
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
陸漸道:「什麼事?」
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么?」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裡。
姚晴倚床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
姚晴瞧著他,眼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
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
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兒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你過得好么?」
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
「你不是問我想什麼嗎?」姚晴定定坐著,曼聲道,「我在想,你怎會變成劫奴?
又怎麼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
谷縝又為什麼說,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長的。
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姚晴說罷,轉過眼來,瞳子深處秋波流轉,關切不盡。
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晴說出這些,惹她擔心。
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
姚晴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的,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晴恰也瞧著她,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淡淡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裡見過。
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
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
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啰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里不願隱瞞姚晴半分。
姚晴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
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淡淡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裡一團漆黑。
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裡靜了下來。
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晴……」
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溫。
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
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髮絲,撫著滾熱的雙頰、玲瓏的耳珠。
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帶雨的樣子。
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麼樣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
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
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裡,慟哭起來。
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凄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恁地傷心,甚感愕然,連聲道:「怎麼啦,怎麼啦……」
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心內的悲苦便增添幾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
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
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
曾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
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捨得下。
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
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麼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個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人竟沒說過一句話。
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
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
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總算是到了那個叫做「西城」的地方。
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弟子。
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性子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
同門的女孩子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
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
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彷彿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昆崙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地亮。
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
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裡。
儘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樑。
只因為上吊的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
是啊,一直過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
他的純樸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
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般念頭。
然而,在昆崙山上,望著倏忽的星光,她卻驀然發覺,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
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
每次瞧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
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
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
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
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衝天大火。
一切都是那麼灰暗。
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心死。
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時幾乎叫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獃了好久。
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城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
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已離不開他,只有陪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
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了,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
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了法子,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又是一個多情的種子啊。」
「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