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作家(2)

農民作家(2)

差不多整一個月,孫仲望沒和華文賢見面,只聽說華文賢販藥材蝕了本,虧了兩百多塊錢,在外躲了六七天不敢回家,媳婦託人帶信叫他回,他才敢進門。

這天,外面起了好大的秋風。孫仲望的媳婦扛著鋤頭,說是出去將剛燒的火糞攏一攏,免得吹散了引起火災。

出去不一會,媳婦又匆匆返回來,說她看見一群人從小車上鑽出來,打聽往華文賢家去的路,有個女的她認識,過去是縣劇團演青衣的名角,她猜是為劇本的事而來的。媳婦要他趕緊去,莫讓華文賢吃了獨食。

孫仲望走到華文賢家門口時,很緊張,手腳都有些發抖。他硬著頭皮進屋去,見華文賢蜷在牆角,像一隻餓癟了的猴子。他媳婦當著一大群幹部的面大聲數落他。孫仲望進屋時,誰也沒有理他。他在房門檻上坐下來,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這些人是為華文賢販藥材的事而來的。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時,心裡很踏實。他朝媳婦說的那個女人看了一眼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和第三眼,第四眼被一個禿頂的胖子擋住了。他心裡很可惜,這樣好看的女人為何不願穿那好看的戲裝,做各樣的眼色給人看,而要穿像灰狗子一樣的工商服,板著臉訓人。

一路上,孫仲望想,哪個男人有福和這個女人一個鍋里吃飯,一個被窩睡覺。正想著,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頭一看,文化站長在背後大步追過來。

文化站長攆上來說:「你怎麼這大的架子,叫兩聲都不應。」孫仲望說:「我有什麼架子?黃牛架子越大,累死得越快!」文化站長說:「這回你得請我的客。」孫仲望說:「別耍我,前年我想參加站里的業餘劇團,請你幾次你都不到。」文化站長說:「這回不一樣,文化局的人要我到你家去。」孫仲望瞪大了眼睛。文化站長繼續說:「是為了你寫的那個《偷兒記》。本來,他們按劇本上寫的地址準備去華文賢家,我知道劇本是你執的筆,就叫他們來你家。現在,趙宣傳委正陪他們吃中飯,你快回去準備一下,他們回頭就到。」

孫仲望激動得不得了,回家對媳婦直說快快快。掃了地,擺好桌椅,又去燒開水。孫仲望揭了十幾次鍋蓋,水還沒有開。媳婦叫他趁空去通知一下華文賢。孫仲望臉一沉,說媳婦一到關鍵時刻就忘了原則,這一回若不是文化站長幫忙,他肯定要吃悶心虧。媳婦直撓頭說自己一高興就不能舉一反三。

水終於開了。又等了一陣,文化局的人仍沒來。孫仲望肚子餓極了,就叫媳婦隨便做點什麼充充饑。媳婦烙了幾張蔥油餅,他站在門口踮著腳吃了。還不見人來。孫仲望心急火盛,口渴得很,將一瓶開水喝去大半瓶。

半下午時,文化局的人終於來了。其中就有小杜,其餘的是徐局長、劇團的夏團長和戲工室的毛主任。媳婦認得小杜。小杜開始不認識孫仲望的媳婦,經她自己一說,小杜才記起自己在劇團當演員時,下鄉演出,真的在她娘家住過,還和她睡過一張床。孫仲望的媳婦羨慕地說,小杜那時身子嫩得像水豆腐。這話惹得毛主任在小杜身上捏了一把,然後說,現在倒像塊臭豆渣。大家笑一陣后,開始進入正題。

孫仲望的媳婦拎著小半瓶開水,拭了一圈,沒有倒出一滴水,大家隨手拿著的瓶子都是滿的。

徐局長先問還有一位作者怎麼沒來。文化站長說,通知過了,可能人不在家。隨後是毛主任介紹情況:這次徵集劇本評獎,原本也考慮了《偷兒記》,後來因為不如《勝天歌》成熟,思想性也不如《勝天歌》深刻,加上只能評一名優秀獎,所以只好忍痛割愛。又因為元旦期間,縣劇團要帶新劇目參加省里的戲劇節,為鼓勵基層作者,縣裡決定,請你們二位到縣裡去住下來,修改《偷兒記》,讓劇團帶著《偷兒記》上省演出。住宿費、伙食費全由縣裡出,每天另發兩塊錢的誤工補貼。

毛主任說完,夏團長未經徐局長示意,主動開口說:「你們現在就要考慮一下,黃梅戲主角必須是女的,是旦角,《偷兒記》的主角現在是個老生,這樣很難發揮黃梅戲抒情的優勢。」徐局長毫不客氣地打斷夏團長的話:「這些問題到縣裡去再說,到時先開個討論會,讓大家都來提意見。」徐局長又對毛主任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沒說。」毛主任當即出了一臉汗,趕忙掏出筆記本,急急地翻了一陣,復開口說:「你和老華後天,也就是二十五號坐早班車去,到文化局報到,家裡的事情在明天安排好,去后除非家裡死了人、著了火,否則一概不準請假。」說完,毛主任用眼角乜了幾下徐局長。

徐局長不理他,卻問孫仲望,《偷兒記》的素材是從哪兒來的。孫仲望的媳婦搶先回答,說寫的就是我娘家的事。徐局長說,難怪讀來這麼親切,還是要按毛主任說的辦,一篙子扎到基層,搞專業創作的為什麼反不及農民作家,差別就在這裡。徐局長後面的話是對毛主任說的。毛主任聽了直點頭。

徐局長又問大家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小杜趕忙接著說:「家裡有什麼困難儘管說。」孫仲望說:「沒困難,冬播都搞完了,在家也是閑著。」趙宣傳委一直沒機會開口,這時才說:「你和老華這一回一定要好好為西河鎮兩萬農民爭光。」徐局長已站起來了,邊走邊說:「你氣魄還小了點,這個戲要爭取演到北京去,也讓我這個文化局長風光一回。」

孫仲望將徐局長送到門口,看著徐局長他們坐小車離去后,他站在門口和過路的人笑著打招呼。

忽然,華文賢像頭髮癲的公牛一樣衝過來,氣喘喘地問:「他們人呢?」孫仲望說:「工商局的嗎?」華文賢急了:「你別裝孬!」這時,華文賢的媳婦也趕來了。

夫妻二人當街質問,文化局來人怎麼不通知華文賢。孫仲望想到華文賢在劇本上做手腳的事,心裡就很坦蕩,一點也不臉紅。他說他通知時,華文賢正在巴結工商局的領導,見他進來連問都不問一聲,人都有個自尊,你不把別人當人卻想別人把你當人,於是他一氣之下才一聲不吭地走了。華文賢又追查一千塊錢的獎金。孫仲望說一分錢也沒有。他不信,說這是編局,並說狗日的孫仲望如果不分五百塊錢給他,他就上他家去打砸搶。

孫仲望火了:「你敢再罵一句?」一邊就揪住了華文賢的衣領。華文賢一把攥住孫仲望的頭髮說:「我罵了,看你能把我怎麼辦?」孫仲望說:「有狠你就再罵一句。再敢罵一句,我就揍扁了你。」華文賢的媳婦欲上前幫忙,被聞訊跑出來的孫仲望的媳婦扯住。

這時,趙宣傳委折回來了。他將華文賢嚴肅批評了一通。說這樣鬧有損於農民作家這個光榮稱號。華文賢不敢和趙宣傳委頂嘴,聽了詳情后,他馬上向孫仲望認了錯。回家后,他讓媳婦提了一隻公雞,送到孫仲望家賠不是。孫仲望見狀立刻消了氣,還讓華文賢媳婦帶了一斤糯米酒回去。

吃晚飯時,孫仲望喝了幾杯酒,媳婦也喝了幾杯。孫仲望想不通文化站長為什麼那麼恨華文賢。媳婦告訴他,文化站長其實是恨華文賢的媳婦,那回看電影,文化站長在門口收票,順勢摸了一把華文賢的媳婦,華文賢的媳婦回頭就給了文化站長一耳光。孫仲望很敏感,問她被摸過沒有。媳婦說,摸過,但不要緊,那是冬天裡,她穿著棉衣,不像華文賢的媳婦,是六月天,只穿著一層薄紗。

二十四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孫仲望一上床就睡著了。半夜裡,忽然被趙宣傳委的大聲叫喊吵醒。稻場上的草堆著火了。白天忙著準備到縣裡去的事情,忘了將火糞攏一攏,晚風一起,火星飛到草堆上去了。幸虧發現得早,不然家裡養的那頭牛冬天就沒什麼吃的東西了。撲滅了火,孫仲望要謝趙宣傳委,卻找不到他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去搭車時,在街上碰見了趙宣傳委。孫仲望說他要將趙宣傳委奮勇救火的事迹寫成廣播稿。趙宣傳委嚴厲地制止了,說若是要寫廣播稿,他就不準孫仲望到縣裡去改劇本。

在車上,孫仲望和華文賢說起這事時,華文賢說孫仲望真是苕過了心,趙宣傳委那晚去稻場還能有什麼光彩的事嗎?孫仲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到文化局報到時,徐局長他們都不在,只有小杜在辦公室等他們。小杜把他倆領上四樓,推開一扇玻璃門,見徐局長、毛主任、夏團長和十幾個不相識的人,正坐在沙發上吃瓜子和水果糖。大家吃東西時,都是文縐縐、挺有學問的模樣。徐局長問怎麼才到。他倆正不知如何回答,小杜幫忙說這趟車的司機緩性子,車開得慢。

他倆剛坐下,徐局長就說,五六十年代,鄂東的浠水縣產生了四個農民作家,沒想到九十年代,風水轉到了我們縣,一下子就產生了兩個農民作家。今天請大家來,是要大家多對《偷兒記》提出善意的批評和建議。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開了頭炮,聽口氣,他是上次評獎的評委,他說《偷兒記》在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這一點上,明顯不足,更缺少時代精神。會場上最年輕的那個人忽地站起來,將前面人的話打斷了,說《偷兒記》好就好在寫出了生活的本質,不像別的劇本,搞假大空,迎合假繁榮。被反駁的人脹紅著臉說,那你說汪部長的《勝天歌》是那一類呢?年輕人不說話。徐局長忙攔住,說今天不扯別的戲。大家沉默下來。

過一陣,夏團長說我來說幾句,他說我初讀劇本時吃了驚,覺得它太好了,好得就像前幾年轟動全省的《銀鎖怨》。徐局長一敲茶几,說老夏,注意你說話的語氣。夏團長咽了一口茶水,繼續說,我並不是說作者在抄襲,但《親親兒的臉》和《無兒點燈燈不亮》這兩段,與《銀鎖怨》中的兩段一模一樣。孫仲望一聽急了,說,怎麼會呢,這是幾十年前,我媳婦的兩個上人說的話,西河鎮好多人都會這幾句話。小杜在一旁小聲說,別人能爭,你可不能爭,你一爭別人就不說真心話了,討論《勝天歌》就是這樣,大家都睜著眼說瞎話。

接下來是毛主任說。他說《偷兒記》里為什麼要偷兒,沒說清,理由也不能讓人普遍接受,這一點不寫好,這個戲就不能成立。孫仲望實在忍不住又爭辯道,我覺得再清楚不過了。毛主任說,光你清楚不行,要讓評委和觀眾都信服,除了偷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華文賢忽然來一句,說這不是雞蛋裡面尋骨頭嗎!徐局長又敲了茶几,說你們作者要允許別人發表不同意見,這個戲我們內定的標準很高,要向省委彙報演出,要力爭超過《銀鎖怨》,不僅到人民大會堂里去演,還要到中南海懷仁堂里去演。

孫仲望和華文賢被徐局長的話鎮住了,再也不敢爭。

散會時,徐局長叫大家都去招待所吃頓便飯。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徐局長的小車裡,前頭走了,小杜也在車裡,毛主任、夏團長他們都是步行。

吃飯時,大家都朝徐局長敬酒,一個個又認真又誠懇,說上任不到一年,全縣文化工作就出現了新面貌。然後再說和農民作家喝一杯,沾沾山裡的仙氣等話。孫仲望、華文賢剛把杯子端起來,他們已將杯子送到鼻尖前聞了聞,隨即轉身走了。

半中間,上了一道魚。徐局長讓放到他倆面前,說是武昌魚,又說知道武昌魚嗎。孫仲望想說沒說出來,華文賢搶先說,知道,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這是毛**吃過的。徐局長點頭讓他倆多嘗嘗。中午的菜很多,但他倆連半飽也沒吃到。每次他倆伸出筷子時,就有人轉動桌上的轉盤,不是空筷子回,就是只夾很少一點。幸虧有一盤炒肉絲,轉盤上放不了,只好放在他倆面前的桌子上。他倆顧不了許多,將盤子里的東西一掃而光。等走進客房時,肚子已經餓了。

客房裡有兩張床,還有沙發、彩電,廁所也在房內,卻不是蹲坑。是那年批判「***」時,說**上小靳庄也帶著的那種抽水馬桶。孫仲望在上面坐了半個小時,仍不通暢,只好站上去,蹲在上面,卻擔心將那瓷器踩破了,弄得心裡很緊張,出來時,見華文賢正在啃饅頭。一問,才知是小杜從餐廳裡帶回來給他們的。還剩下三個,孫仲望趕忙抓住兩個。華文賢說:「別搶,我吃飽了,都是你的。」

孫仲望邊吃邊看電視。放的是《雪山飛狐》,看著看著就入迷了。毛主任臨走時,叫他們下午兩點到原地點開會,他倆一直看到電視上打出十三點四十分時,才互相說,該去開會了。這時,毛主任進來了。毛主任惱火地問:「叫你們兩點開會,怎麼三點了才動身?」華文賢說:「電視上才一點四十呢!」毛主任說:「那是招待所放的閉路電視,是轉錄的,上面的時間不算數。」

他們匆匆趕到會場。大家聽毛主任一解釋,都笑了。徐局長也不例外。下午,大家的勁頭沒有上午的足,好幾個人在打瞌睡,徐局長打了幾個哈欠。

四點多鐘時,門外來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張小嘴在徐局長耳邊動了一陣。徐局長精神為之一振,喝了一口茶,大聲宣布:「省戲研所的楊主任來電話了,他後天親自參加《偷兒記》的討論。楊主任是我省的戲劇權威,他親自來,說明這個戲大有希望。」

孫仲望和華文賢很激動地相互看了一眼。徐局長讓毛主任宣布散會,留下孫仲望和華文賢單獨吩咐一陣。

晚飯只有小杜陪他倆吃。毛主任一路跟到招待所門口,見小杜仍沒叫他陪客,只好分手走了。吃完飯,小杜拿出兩張電影票請他倆去看電影。他倆不去,說在家看《雪山飛狐》。小杜就拿著電影票走了。

晚上卻沒有放《雪山飛狐》,放的是「全縣三民(民歌、民間舞蹈、民間器樂)調演」錄像。裡面的人他倆認得不少。他倆指著那些熟人大聲說笑,弄得服務員進屋來提醒,說十二點了,別人要休息。

早上,二人都睡過頭了。去吃飯時,餐廳已鎖了門。正在為難,小杜在一棵大樹下叫他們的名字。他倆走攏去,小杜遞上一個大紙包。打開一看,是十個肉包子和一些花生米。小杜說,她見他們沒起床,就買好早餐在外面等。他倆同時說:「杜秘書,你太好了。」

聽到這話,小杜嘆了一口氣,很重。孫仲望問,「杜秘書這麼年輕嘆什麼氣?」小杜說:「光人好還不行,要命好。我命不好,成天忙別人的事,自己的事沒人管。」小杜數說她家柴沒人鋸、煤沒人做,明天就得吃生的了。孫仲望一咧嘴說這點粗活,我們抽空幫你幹了就是。小杜謝過後,要他倆上午去一個,下午換另一個人去,反正劇本只能一個人寫。孫仲望答應自己先去。

路不遠。小杜住五樓,進屋時,小杜讓他換上拖鞋。孫仲望的腳太大,幾雙拖鞋都試了,都穿不上去,他只好打赤腳,滿屋有一股腳臭味,他自己不覺得臭,反而不明白小杜為何老捂鼻子。抽了一支煙,小杜就帶他到樓頂上去。孫仲望看那堆煤像座小山,旁邊的柴禾,最少有一卡車。小杜讓先做蜂窩煤。孫仲望感到任務太重,趕忙操起工具幹起來。不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他用手一擦。臉上就是一片黑。小杜說去局裡看看,走了。孫仲望一人埋頭幹活。半上午時,有個胖女人上來轉悠,問他幫人做煤幾多錢一噸。孫仲望想了想說一噸五塊錢。胖女人有些驚喜,說明後天也請他幫忙做兩噸煤怎麼樣。孫仲望說做完這點煤他得回家去了。胖女人和他磨了半天,還將價提到六塊錢。孫仲望被纏不過,只好說了實話。胖女人情不自禁地說,難怪她男人叫汽車撞死了,誰叫她這樣精。孫仲望聽說小杜死了丈夫,心生同情,幹得更賣力了。

一堆煤做了一半時,小杜回來了。叫孫仲望洗手洗臉,招待所要開飯了。孫仲望的手很糙,裂口裡的黑東西怎麼也洗不掉。小杜倒了一點什麼水在他手上,又用她那雙柔軟的小手幫忙搓了一把。搓得孫仲望身上一陣陣發燥,臉上也紅了。小杜鬆開他的手,失望地看著洗不凈的黑跡,說真沒法想象,這樣的手竟能寫出那樣好的劇本。孫仲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杜吩咐,回招待所后,若有人問手上怎麼弄得這樣黑,你就說不小心將一瓶碳素墨水搞潑了。

回到招待所,華文賢還在看《雪山飛狐》。吃飯時,小杜問華文賢上午有人來過沒有。華文賢說只有服務員進來打掃房間。吃罷飯,華文賢跟小杜走了。孫仲望一連看了三集《雪山飛狐》,眼睛都發脹了。有人推門進來,一看是毛主任。

毛主任叭地一下關上電視機,問他寫了幾多。孫仲望說沒有紙,又不能寫在手上。他伸手一比畫。毛主任問他的手怎麼這樣黑。孫仲望按小杜吩咐的說了。毛主任冷笑起來,說局裡每天為你們花七八十塊錢,你們卻輪流去給人家作義務工。說著就要孫仲望隨他出去一趟。

孫仲望隨毛主任爬上樓頂。縣城的風景在這兒看很不錯。孫仲望一眼看見華文賢正在那邊樓上做煤。毛主任指著問那做煤的是誰。孫仲望說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毛主任走時,又冷笑了一聲。

傍晚,小杜來時,孫仲望將下午的事告訴了她。小杜當時臉色很不好看,吃飯時一句話也沒說,吃完飯,小杜又要了一隻燒雞和半斤花生米,加上一瓶白酒,讓他倆帶回房去宵夜。臨走前,小杜再三囑咐,徐局長若問你們為何一整天沒動筆,就說想聽省里楊主任的意見后再寫,免得走彎路。

幹了半天活,身上到處發酸。喝點酒後,真比摟著野女人睡覺還舒服。他倆將酒菜消滅得一乾二淨。上床時,孫仲望問小杜幫華文賢洗手沒有。華文賢聽說小杜幫孫仲望洗了手,直說他有艷福。

孫仲望和華文賢睡得正香,毛主任進來掀被子,要他們起來吃早飯。還說,從今天起小杜不來了,由他負責《偷兒記》修改過程中的一切事。孫仲望和華文賢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毛主任叫服務員將電視搬走了,又將兩本稿紙放在寫字檯上,半真半假地說,他每天要來數一數寫了多少頁。

他們下樓去時,外面一個女人拉著的小男孩,直衝毛主任叫爸爸。

這餐飯孫仲望和華文賢吃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的兒子簡直不准他倆動筷子,一夾菜小孩就哭,拿肉包子小孩也哭,說是他家的,不準別人動。他們只有喝粥時小孩不哭。毛主任象徵性地罵了幾句,沒有效,小孩一點不怕他。小孩的媽媽說,大人不生小伢的氣。孫仲望和華文賢真是無法生氣,看著小孩將肉包子的餡吃了后,將包子皮扔在桌子上。小孩吃飽后,由他媽媽領著上幼兒園去了。毛主任說他再去要幾個肉包子。毛主任一走,孫仲望說,我們也走,我們又不是要飯的,受小孩欺負。華文賢猶豫一下,還是跟孫仲望走了。

毛主任將肉包子送到房間時,孫仲望和華文賢已在埋頭改劇本,根本就不望那堆肉包子。毛主任一點也不尷尬,還湊近來說:「大家提的意見,你們一定要好好消化。」華文賢說:「像幾碗粥一樣,消化得那麼乾淨,是不是?」毛主任說:「這個譬喻不太貼切。」

服務員在外面喊:「戲工室姓毛的接電話!」毛主任去了,轉眼又回來,說:「楊主任來了!我去接待一下,你們還是抓緊時間改,需要見他時,我會通知你們的。」

毛主任走後,他倆就沒心情寫了。都猜楊主任是個什麼模樣,二人一致認為肯定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老教授。後來,他們也像那小孩一樣,吃光了包子餡,將剩下的包子皮合好,依然用紙包著放在原地方。正在竊笑,毛主任喊他們見楊主任。

楊主任長得極像趙宣傳委,只是比趙宣傳委穿得好些。見面后,楊主任卻對毛主任說:「小毛,你這搞專業創作的落在業餘的後面了。要努一把力呀!」徐局長一旁說:「我們正想搞一個改革方案,準備將專業人員取消,實行合同制,並向社會公開招聘。」小杜插嘴說:「聽說英山縣創作《銀鎖怨》的重要經驗就是,兩年內拿不出一個像樣劇本的專業創作人員,一律調出。」毛主任臉上紅過後又白過:「楊主任不也是專業的嗎,若不是楊主任前次來發現了《偷兒記》,說不定就埋沒了呢!」徐局長聽了這話,眉頭皺了幾下。

往下進入正題。楊主任一口氣說了兩個小時,總的意思是,中國戲劇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所以《偷兒記》一定要在這一點上突破一下,寫出中國第一部真正的悲劇來。楊主任的話水平很高,孫仲望和華文賢聽呆了。楊主任一說完,徐局長馬上表態,說楊主任的指示,將是《偷兒記》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然後,大家都去吃飯。先說是汪部長要來陪,在餐廳里等了一會,又有信說汪部長下鄉未回不來了。楊主任說,是不是因為他那個戲被我否定有意見。徐局長忙說是真下鄉去了。大家就開始喝酒。喝酒時大家輪流敬楊主任,特別是小杜,一連和他幹了五杯。楊主任開始還很認真地推辭,說下午他還得跑一個縣。小杜說明天再走,晚上她陪他跳舞。楊主任和小杜拉了鉤后,就喝了個大半醉。醉時仍不忘說《偷兒記》,他說,這個戲成不成功,關鍵看劇中人死得成不成功,要死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人意料之中,所以,這個戲要敢於寫死亡,要寫成死亡的藝術。

下午,楊主任躺在床上不斷地說:「只要感情深,不怕打吊針。」縣裡的人又開會,徐局長快刀斬亂麻,叫毛主任找關係到公安局弄一些有關人員的死亡檔案來,讓孫仲望和華文賢看一看,開啟思路和靈感。說完就去籌備晚上的舞會。

晚上去跳舞,孫仲望本不想去,但華文賢要去,房間又沒有電視機,孫仲望直到最後一刻才打定主意去看個新鮮。在舞廳的角落裡,孫仲望和華文賢守著楊主任、徐局長他們脫下的外衣,寸步也不敢離開。徐局長在劇團里挑了幾個漂亮演員陪楊主任。楊主任和她們每人跳一曲后,就不找她們了,專和小杜跳。見楊主任跳得高興,徐局長讓舞會延長了半個小時。舞會上的事,叫孫仲望和華文賢的眼睛看得好累。華文賢說:「有空我也來學一學。」孫仲望說:「不怕你媳婦打斷你的腿?」華文賢不作聲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仍說跳舞的經驗,都說楊主任和小杜的慢三、慢四跳得有味極了。華文賢不知怎地改變了態度,厚著臉,湊到毛主任身邊去和他說話。沒人理睬孫仲望。

楊主任一走,他們就忙了起來。華文賢找徐局長,提出要毛主任參加修改。徐局長問孫仲望有沒有把握高質量地拿下這劇本。孫仲望本來惱火華文賢這麼自作主張,但見徐局長一點不拿架子,親自來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參加進來。徐局長高興地說,人多力量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這樣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來了勁,將兩人間換成三人間,自己也搬到招待所里住下。還買了一條阿詩瑪送給公安局管檔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謂死亡檔案出來。

孫仲望翻開第一個卷宗就叫開了蹊蹺,說:「怎麼這樣將人命當成狗命,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殺。」華文賢和毛主任接過去一看,卷宗記載的是,縣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長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樓自殺。三人驚奇一陣就過去了,因為這是不能寫進劇本里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沒有一個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問:「你們在鄉下,聽沒有聽說比較奇特而又動人的死法?」孫仲望搖搖頭說:「鄉下人好死的不說,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農藥,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華文賢忽然問:「聽說去年縣文化館一個搞創作的人死時,情景動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寫成戲呢?」毛主任說:「你說的是老謝!他真是個拚命三郎,長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寫,三餐飯都懶得做,就買了些餅乾放在手邊,得空就吃幾塊,造成長期營養不良,幾種病一齊發作,幾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華!」孫仲望說:「吃餅乾會死人?鄉里好多人臨死前,就盼能吃幾塊餅乾呢!」說著話,孫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個月十二號的報紙上,不是登過一篇文章嗎?那個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鎮的人看了沒有不掉眼淚的!」華文賢也想起來了,連聲說好。毛主任嘆了一口氣說:「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寫。」孫仲望不理解:「黨報上登了的事,怎麼不能寫呢?」毛主任說:「沒有說不讓寫,可我們沒有必要去捅那個馬蜂窩。」

忙了一整天,一點結果也沒有。按徐局長的要求,今天必須將方案拿出來,明天開始動筆,最遲半個月後上排練場。進程沒達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飯時,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又來了。華文賢不知什麼時候搞清楚的,將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還是不讓孫仲望和華文賢吃他家的菜,連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動。孫仲望和華文賢只好耐著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來了興緻,非要孫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頭。毛主任的媳婦好言勸了幾句,阿敏不依,說爺爺總是啃他剩下的肉骨頭,爺爺像他,他得代爺爺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著孫仲望。孫仲望臉脹得通紅。華文賢見狀忙插進來,說華伯伯是條大黃狗,最愛啃骨頭。說著,邊汪汪叫,邊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頭。阿敏咯咯笑起來,要孫仲望也這樣。孫仲望慪得手發抖。毛主任過意不去,輕輕一拍桌子,說阿敏,你太不像話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來。毛主任的媳婦嚯地站起來,抱著阿敏往餐廳外走,邊走邊說,小孩才五歲,未必你也是五歲。這話像是說毛主任,又像說孫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孫仲望再慪氣也不會不吃飯,而且越慪氣越是多吃些。華文賢也在拚命多吃。楊主任在這兒時,他一直憋著性子,不露出饞相來。現在桌上就他倆,就什麼也不顧了。孫仲望見他老是吃肉,就說:「你不是愛吃骨頭嗎?」華文賢一笑:「那是和阿敏逗著玩。」孫仲望搖搖頭:「文賢,我見你兩天變得厲害,前後成了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華文賢說:「你是不是見毛主任和我親熱些,就吃醋了?」孫仲望說:「我倆都是一樣的人,吃哪瓶子醋喲!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被領導,他們是領導。」華文賢說:「我和你也不一樣。」孫仲望說:「哪一點不一樣。」華文賢說:「反正不一樣。」

旁邊桌上,服務員將空碗空碟子掃得噹噹響,他們趕緊喝了半碗湯,起身離開桌子。

他們並不急於回房間,出了招待所大門,往街上溜達。城裡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還穿薄裙子,搽香水。邊走邊看,忽然看到徐局長和毛主任在路邊說話。他倆就走攏去。徐局長問修改順不順,生活安排得怎麼樣。孫仲望本來準備提點意見,華文賢又把話說在前面,說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順風。孫仲望再提意見就顯得不團結了,他就反話正說。他說,毛主任實在太辛苦了,一點也顧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婦和兒子,也餐餐跟著我們一起吃食堂。徐局長聽了這話,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將毛主任的頭看低了下來。徐局長將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后,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里睡。他惦記著劇中人怎樣死最好,怎麼也睡不著。孫仲望和華文賢沒有著這個急,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半夜過後,毛主任將他倆喚醒,興奮地說:「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在最後一場里,讓劇中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只剩下那個女嬰——在一片漆黑中,一團紅光罩在襁褓之上,什麼音樂也沒有,只有那一聲聲啼哭!」孫仲望說:「那怕不行,為了一點小事死那麼多的人!」毛主任說:「正是這樣的效果。誰也料不到,這麼一件小事會釀成這大一場悲劇。」華文賢說:「這點子太好了,梅蘭芳和嚴鳳英也想不出來。」孫仲望仍在猶豫:「我看還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個嬰兒誰養呢,這不是等死,不等於斬草除根成了絕戶嗎?」毛主任說:「這你就外行了;這叫象徵!女孩象徵純潔,象徵生命,象徵明天,就是說寄希望於消滅了愚昧的嶄新的明天。」孫仲望固執地說:「我不同意這樣。」毛主任變了臉。華文賢說:「孫仲望,你別固執,這又不是你的私人財產。」

孫仲望不吭聲,起身去衛生間解大手。許是心裡有氣,腳下重了,剛往抽水馬桶上一站,抽水馬桶咣當一下裂成兩半,孫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時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哎喲。

華文賢聞聲衝進來,一把將他拉起來。毛主任陰著臉說:「誰叫你犟,報應。」外面有人敲門,開開后,是服務員。服務員探明是怎麼回事後,指指門后貼的旅客須知,要孫仲望照價賠償。孫仲明聽到要他賠兩百塊錢,臉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聲哼叫著,任憑服務員怎麼催促,他一聲聲叫著,像沒聽見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說:「現在裝孬了,怎麼不犟下去?」服務員知道毛主任是頭兒,將目標對準了他。要他先替孫仲望墊付賠償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來了,他打了一個哈欠說:「算了,不扯了,等我們走時,你將它算進住宿費里。」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孫仲望歪在沙發上,直到天亮也沒睡著。他腰沒摔痛,屁股摔痛了卻是真的。

天亮后,毛主任一醒過來,孫仲望就討好地對他說:「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還是你設想的那個點子最好!」毛主任一點不領情:「我們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說:「你還是去想抽水馬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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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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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作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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