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黃州一夢 第五十章 傳承(完)——屠仙
汴梁城中,距離皇城的不遠處,乃是那些朝廷大官的宅邸,這些宅子大部分都是由朝廷贈予官員,在他們退位之後還是要收回的。
當然,貪財這種事情,無論是誰都多多少少有點,所以在這樣的政策剛出來之後不到百年,這裡的宅邸就已經被那些官員占完了,即使是退休之後都不願意還回來。
好在,這樣的事情,在後來建元帝周尚文的老祖宗,中宗在位時,使用雷霆手段,清理了一些官員之後,就沒人膽敢繼續霸佔這些宅邸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的都是朝廷借的,比如說這裡的王府,就是屬於是皇上賞賜的宅邸。
此時,這處大宅的主人王淵,剛剛下朝歸來。
如果要說首輔王家,那是真的京城中的頂層了,無論是誰都要給他們點面子,好在王家家教極好,家中沒有出現有人做出什麼欺男霸女的糟蹋事,不然的話,今天王淵也不會那麼容易退場,至少也得被噁心一下。
今日,王淵雖然明面上是在朝會之上佔了優勢,但是,只要是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王淵這個對付嚴嵩然,絕對會是意外,他們也許是想過讓他當不成吏部尚書,但是絕對沒有想過直接將其拉下來。
畢竟對方當時的案子,實在是沒什麼辦法。
科舉舞弊這種事情,要說大,那自然很大,畢竟都關係到朝廷選官,稍微不小心,就得摘掉烏紗帽。
但是,很顯然這樣的情況只能發生在那些沒有靠山的官員身上,如果是那些想嚴嵩然這種,背後有靠山的,他要是死不承認,扔出一個家僕頂罪,只要不要臉一點,你能拿他怎麼辦。
雖然說出了這種事情,他肯定政治生涯要有污點了,但是想憑這些將他拉下水,那顯然是太瞧不起他背後的靠山了。
所以發生這樣的事情,著實是讓人有些看不懂,其中最奇怪的就是,嚴嵩然為什麼要主動辭官。
當然,其實這種事情也不是猜不到,無非就是家裡肯定有做過比科舉舞弊這種事情更經不起三法司查探的事情。
當然猜到歸猜到,既然他都辭官了,大家也不會繼續去針對他,就連楊務農這樣性情剛烈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去針對他了。
畢竟,禍不及家人,也能算是京城政治圈的潛規則了。
不然,要是大家都不講規矩,今天有誰跟我成為政敵,我當天晚上就派人將他暗殺了,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不就亂套了嗎?
所以,對於已經辭官保命的嚴嵩然,沒有人願意專門去破壞規矩來對付他。
當然,這些的前提是這傢伙以後不要繼續做死,不然恐怕就算是田源都保不住他了。
事情到了這裡其實應該已經結束了,但是王淵總覺得這件事情不簡單。
別看他比田源要年輕不少,黨派也要小不少,但是這不代表他的能力不如那個老東西的。
甚至可以說,已經當上了首輔的王淵,雖然其中存在各方妥協的因素,但是他本人的政治能力是要比田源那個老東西要強的。
那個老東西,現在勢力這麼大,完全是因為他繼承了當年他自己所在的黨派,並且將戶部收入了囊中,真要說能力,這老東西肯定是不如王淵的。
王淵好歹是從一個窮書生,一路摸爬滾打才走到今天這個高度的,更何況,他在這一過程中還沒有加入任何的黨派。
這樣的人,僅僅是留在中央就已經不簡單了,更別說坐上一朝首輔的位置。
所以,其實他的能力是非常強的。
此時,他根據自己多年的政治經驗,其實已經本能地覺得不對勁了,他甚至懷疑有人在暗中算計他和田源。
但是,這樣的事情又不太可能。
畢竟,他這趟能夠聯繫的上楊務農,其實完全屬於是一個意外,究其原因是因為楊務農那個本人正好想要對付田源那邊,而他本人其實和楊務農只能算是交情不差,畢竟他再怎麼說也算是一個實幹派了,楊務農那種性格的人,完全沒必要和他交惡。
這也就是說,如果說真的存在有什麼人能夠暗算他們,那麼就連他意外和楊務農聯繫上,也被對方看在眼裡,放眼朝中諸公,又有誰有這樣的能力和動機?
他的腦中浮現一個又一個老傢伙的臉,但是最後都被他自己一一否認掉了,他實在是難以想象,有什麼人能真的做到這一步。
其實如果從受益者的角度去推斷,建元帝其實是最可疑的,但是這又怎麼可能呢?
畢竟建元帝從當上皇帝到現在,一共還沒有幾年,這期間都沒做出過幾件能夠展現他能力的事情。
甚至,連漕運所得的這麼大的利益,最後都被他拱手讓人了。
如果是只有前面這些,其實王淵還有可能懷疑他其實是一直都在藏拙呢。
但是,連漕運這麼大的事情,他居然都能拱手讓人,從那一刻開始,王淵是真的一點都不覺得建元帝是在藏拙了。
畢竟,如果是什麼蠅頭小利,那麼放棄就放棄了。
但是漕運可不是啊,那可是每年能給朝廷帶來數百萬兩白銀的巨大利益啊。
他辛辛苦苦地下令整頓漕運,惹得民間那些漕戶漁戶都受到了巨大影響,結果居然什麼都沒得到。
王淵是真的不相信,這樣的人還是在藏拙。
所以,從那一天之後,建元帝在他的心目中的形象,已經成為了一個雖然有心辦事,但是卻缺少那個能力與才能的平庸的皇帝了。
而這一次清田之事,就更是如此。
明明都已經在雲州下令開設試驗地了,可是居然被田源那些老不死幾句話,就說的他打算放棄了。
這樣的能力,這樣的魄力,實在是不怪王淵有些看不起他,實在是這皇帝有點不行,至少比他老爹永安帝還要差遠了。
可是,如果排除了建元帝,王淵實在是想不到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了.
他揉了揉額頭,只當是自己有些反應過度了,這次應該只是巧合。
看到丈夫眉頭緊鎖,王夫人有些心疼,丈夫一回來,她就已經為他泡好了熱茶,只是現在茶都已經涼了,居然還沒有喝一口。
王夫人是王淵的髮妻,原本是雲州的一個富家之女,自幼熟讀詩書也算是知書達理,後來在外地經商之時,與還是窮書生的王淵相戀,真要說起來,當年的窮小子王淵,進京科舉的費用,就是王夫人家幫忙墊付的。
後來王淵考中狀元,拒絕了京城很多名門望族的千金,而是與王夫人正式結為夫婦,這段故事,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也能算是一段佳話。
這麼多年,兩人也是相濡以沫,因為王夫人的緣故,王淵一直都沒有納妾,而王夫人也是將賢妻良母的職責做的非常到位。
此刻,見到王淵一臉愁緒,王夫人忍不住在旁出言安慰道:
「怎麼了?又在朝上和誰吵起來了?」
王淵搖了搖頭,這件事情現在已經不是他與田源交惡這麼簡單了。
事實上,雖然他的黨羽遠不如田源,但是他也是一點都不害怕的。
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好歹也是這大離朝的首輔,權力還是非常大的,僅憑這點其實就可以和田源制衡。
再加上這個老傢伙,前段時間權勢越來越大,今天這麼一場戲,雖然讓他和田源撕破了臉皮,但是同時也讓其他人意識到了,這個老傢伙雖然一直沒能入閣,但是這麼多年在六部之中經營這麼多,差一點整個六部中有三部都被他收入囊中了。
這樣的勢力,自然是要引起其他黨派的針對。
綜上兩點,王淵其實一點都不擔心田源。
真正讓他擔心的,是他到底有沒有什麼藏在暗中的敵人。
「這件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王夫人自然是知道自己不懂這些政治之事,也不再繼續說話,而是走到後面為他捏捏肩膀。
王淵享受著自家夫人精湛的手藝,同時閉著眼睛,思索著現在的情況。
「對了,雅雯也到了年齡了吧?」王淵忽然睜開眼,狀似隨意地問道。
王夫人跟了他這麼多年,怎麼可能不了解他,幾乎他一開口,王夫人就知道他不是隨便問問的了。
「你什麼意思?」她有些警惕地問道。
王雅雯是他們老來的女,一直以來都疼愛的很,尤其是王夫人,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裡了。
「我的意思是,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可以讓她和京城那些年輕人多接觸接觸,我看白家那小夥子就蠻好的,人品不錯,還有點才華……」
他話還沒說話,就被王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後背。
這麼多年來,雖然王夫人大部分時間都是非常賢惠,但是偶爾也是會有些時候,非常「蠻狠」
而現在既然牽扯到她的寶貝女兒了,那就絕對不能再賢惠了。
「王淵,你個混蛋,你不是人,那可是你的女兒啊,你居然想用她地終身幸福去幫你連上白家的線,你個混蛋!」
王夫人一生氣,王淵更是頭疼,趕緊拉著自家妻子,好聲哄道: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再說啊,我什麼時候說要用雅雯的幸福去換的,我就說讓他們認識一下嘛,雅雯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她要是不喜歡,難道我還會強迫她不成?畢竟也是我的親女兒啊!」
經他這麼好言哄了之後,王夫人才總算消了點氣,但還是冷著臉不說話。
「我不管,反正你要是敢在這樣說,我們就分房睡吧。」
王淵聽著一陣苦笑,自家妻子雖然平時賢惠,但是一遇上這樣的事情就犟得不行。
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如果當年不是因為她這種性格,不顧家人的阻攔,執意要和自己一起,他們又如何會有今天呢?
想到這裡,他也難得地露出幸福的笑容。
只是,這樣的笑容沒有持續多久就僵住了。
「不對啊,按理來說,我要是為雅雯安排青年才俊,你應該是比我還要上心的。」王淵覺得自己發現了問題。
「你老實告訴我,雅雯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王夫人聞言臉色一僵,但是還是故作正常。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看她這個表情,王淵怎麼還不知道真相,頓時有些痛心疾首,自家寶貝閨女遇上了野男人也就罷了,居然還瞞著自己,最過分的是,就連自己的妻子也瞞著他,這讓他感到一陣悲哀。
他剛想說什麼狠話,但是又想到王雅雯那種和她母親幾乎一模一樣的性格,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你注意幫她看好了,不要讓她被人騙了過去。」
「那是自然,那孩子我已經看過了,比你當年好多了!」
王淵聞言,又是一陣心酸。
……
龍淵湖,這裡是大離皇家園林上林苑中的一片湖泊。
這座湖泊,一部分離京城很近,所以,建元帝周尚文的先父永安帝,當年還年輕時,就曾在這裡建立宮殿,當作是自己起居之處,賜名為龍虎樓。
然而此時,時過境遷,當年無比繁華的龍虎樓,如今已經荒廢。
因為某些原因,無論是皇室還是朝中文武百官,都沒有任何人想要提起這樣的地方,所以,作為先皇的故居,這裡居然就這樣逐漸荒廢了下去。
而因為是皇家園林的緣故,這座曾經無比繁華的宮殿,甚至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比如說當年的二皇子,如今的建元帝周尚文,就經常帶著自己的貼身太監來此。
並且,他經常讓太監在外留守,而自己在這已經荒廢的龍虎樓中,枯坐一晚。
沒有人知道,如今的建元帝,在其中到底在做什麼。
但是聯想到當年所發生的事情,也沒有人願意去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大伴,你就留在這吧。」周尚文對著馮大伴輕聲說道。
馮斌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事情,只是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跟進去。
他已經忘了上一次來這裡是多久前了,也許是幾天前,也許是幾年前。
不論如何,當年在這座龍虎樓中發生的事情,他至今還是記憶猶新。
如今又有幾人還記著,當年的永安帝,剛登基之時,是何等的雄心大志。
而與那雄心大志相匹配的,是他驚人的天賦。
僅僅是花了三年時間,永安帝就幾乎是讓大離的國立翻倍,邊疆向外擴張上百里。
建元帝周尚文,尋了一處地方坐下.
這裡是當年永安帝宴請百官的地方。
記得當年他御駕親征,以少勝多,打破鄰國采邑國的十萬大軍,生擒敵將,獻俘於太廟,采邑國國王親自前來,俯首稱臣。
後來,永安帝在著龍淵湖邊設宴,宴請百官。
那一年,年幼的周尚文,僅僅十三歲。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父皇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他站起身,繼續向前。
很快,他來到了這龍虎樓的第二層。
這裡,曾經擺放著各種異域珍寶,皆是在永安年間,大離國力強盛,那些異邦主動獻過來的。
采邑國金絲蟬所產之絲織成的華美袍子、北戎國天山精鐵所打造的寶刀,甚至是大乾贈送的珍寶千年夜明珠……
無數奢華的寶物,如同尋常之物一般,被隨意擺放在這裡。
甚至永安帝根本沒有安排任何人看守這些寶物。
也許對他而言,這些身外之物根本引不起他心中任何的波瀾。
周尚文輕輕嘆了口氣,隨後繼續邁步前往下一層。
這裡,就這龍虎樓的第三層,也是最高的一層,更是當年,先帝永安宴請仙人之處。
周尚文緩緩睜開眼,看著自己父親當年的住所。
這裡,是永安帝居住的地方。
當年,永安帝幾乎征服了整個東寶神洲。得知了仙人的存在,於是號召天下,要在龍虎樓設宴宴請仙人,請仙人贈與仙丹,以求長生。
這樣的想法,幾乎是每個皇帝都會有的,只是永安帝實現了尋常帝王無法做到的事情,然後,他就將那些帝王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情,付諸了現實。
當年,他收集天下異寶,集中在這龍虎樓中,就是為了宴請仙人。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也就罷了,可是對於當年的永安帝而言,他的驕傲已經滲入了骨子裡,所以,即使是他想向仙人求仙丹,也沒有絲毫服軟的態度。
他要封仙人為大離國師,他要向仙人學習仙術,他要讓仙人在此開宗立派,他要讓大離成為人人都可長生的仙朝!
所以,那一夜,仙人降臨了。
周尚文一邊向前走,一邊環視四周。
不同於下面兩層,雖然荒廢,但是依舊能夠看出往日的輝煌,而這第三層,卻是一片狼藉。
四周的地面之上,遍布著暗紅色的痕迹,時至今日,甚至已經難以洗凈。
他忽然行至一處,停了下來。
一股幾乎無盡的怒火與屈辱湧上心頭,瞬間吞噬了他僅剩的一點迷茫。
即使是已經過了快三十年,他還是忘不了。
那一夜,自己和父皇,便是在這裡,看著那個身著藍色道袍的仙人,將一個又一個大離男兒捏成渣渣。
正是那一夜,那個仙人用浮塵輕輕掃過父皇的腦袋,然後讓其跪在他的面前,用那種無比不屑地聲音說道:
「不要得寸進尺了,小皇帝!」
也正是那一夜,先帝永安,一邊流淚一般對著年幼的他說出了周家的傳承:
「文兒,你與我不同,我被打斷了脊樑,已經不敢反抗,但是你不一樣,你的心中還存在著周家男兒的心氣,還有這我們大離皇室的驕傲,為父接下來的一輩子,便要為你打下基礎,而你記住,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即使是做不了,也一定要傳承給你的後代,一定要記好了,這就是我們周家最大的願望,」
「既然仙人無道,那我們就——」
周尚文緩緩抬起頭,眼神尖銳如同利刃,用已經略顯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
「屠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