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衣葉葉綉重重 36
離開司馬公館后,月兒神情落寞。每次言及戎三少爺,她都無法淡然處之,心裡總會攪起絲絲漣漪。不可否認,她不甘心!少女時期幻想的那條粉紅色的少奶奶道路不該與她失之交臂!不甘心!
可是一切都與過去的構想背道而馳了,不僅婚姻改變,過去不染政治的決心也被攪亂,譬如此時,她竟要替共)60產黨通風報信,真是不可思議啊!
頹然感嘆中,黃包車已駛入西摩路.
近夕時分,梧桐樹上流連著西斜太陽的光影,然路邊的櫥窗內卻已亮起了晶燈,極光由窗玻璃反射回模特衣服上,爛銀般晃人眼。黃包車從街面跑過,這晶亮的櫥窗一幀一幀倏忽而過,加之馬路上車水馬龍喧囂不已,使她感覺到這城市的浮華,忽然煩躁了。如果過去她熱愛這座城市的絢麗,此時就有了一種看透了的灰心,它的華麗多少是輕浮的。
她不喜歡,她轉開臉,可是忽然的,她頓住了,然後噌地回頭,馬路對面的一爿珠寶店被拋在身後,但有一個身影卻飛快地映入眼帘,晶亮的櫥窗里,雅達俊朗的密斯特鴻正在一面交談一面付款琬。
「停一下!」她忽然叫。
黃包車在慣性之下向前滑行了幾步,停下時,已經距那爿珠寶店更加遠。
彷彿鬼上身,她急忙下車,開發了車錢迅速過馬路,一面碎步向前,一面急急望著遠處櫥窗里的人,他已經結完帳,正在握手告辭藤。
她著了急,腳步更加快了。可是不巧,幾輛小轎車從面前駛過,叭叭按著喇叭,她只好停下讓它們先過去。
汽車過去,她立刻穿行。
過了馬路,快步向那爿珠寶店走去時,密斯特鴻開門出來了,目不斜視地向馬路對面那輛黑色的羅爾斯羅伊斯走去。她見狀傻了眼,剛才不過馬路好了,心上連連叫苦。
此時加快腳步還是慢了一拍,對方已經到了路中央,可是忽然的,一隻黑色錢夾從他身上落下來,在汽笛與市聲喧囂的大街上,他並不察覺掉了東西,信步過了馬路。
月兒沒有猶豫,快步過去撿起錢夾。「請等一等。」她急呼。
對方回頭,表情一頓,他認出了她。
他立刻要過來,卻被一輛噹噹響的有軌電車擋了路,電車從他二人中間穿過,月兒也不好立在路中央,退回了馬路邊上。
電車緩緩行去,噹噹地向前。他們終於又看見彼此,微笑著互相要走向對方時,卻又來了一撥汽車黃包車,川流不息的,直直將他二人隔阻了一分鐘至多,他和她隔著一條馬路望著,有種極力壓制的喜悅浮在心頭,望一望面前的車流、又望一望對方,懷疑這是一種浮光掠影般的不真實……
車輛總算告一段落,馬路終於有了片刻的清靜,她看到密斯特鴻臉上緩緩浮起的笑意,他高拔儒雅,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可是忽然有一個人橫空出世,突兀地從他身後閃出來,一面摘下頭上的禮帽一面大喚:「月小姐,月小姐,幸會啊月小姐。」
是春嬌,他以火箭的速度跨到她面前時,密斯特鴻才剛走到馬路中央。「聽潮閣」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月兒有些反應不過來,密斯特鴻也是一愣,他正要繼續走過來,不想一輛汽車叭叭鳴著汽笛擦面而過,他無奈再次駐足等待,剛站定,空中忽然砰地一聲,她看見他的表情陡地一驚,下意識地就要向她跑過來,可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節是人群早就炸了,所有人都開始亂跑、尖叫。
他焦急地向她而來,但尖叫奔跑的人群和車流如潮水般涌在他們中間,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出去很遠,她不願跑開,拚命甩開春嬌的手,可是腳下忽然趔趄,粗粗掃了一眼,竟踩著一具流血的溫熱的屍體……
「啊!」她尖叫起來,春嬌一把拉起她,慌張地向前奔跑,很快混入了尖叫奔跑的隊伍中……
不知跑了多久,直直從西摩路跑到了福旭路,衝進一家古董行,才喘息著停下來。
月兒喘息不已,「是怎麼了?是清剿共)60產黨嗎?」她能想到的只有這種可能,她知道今天共)60產黨在那邊接應她的紙條。
可是春嬌說不像,方才看見那些黑衣人有幾個面善得很,似乎是青幫里的人,想是又有人得罪了他們,遭到追殺。
春嬌喘著氣,說完這些就向店裡的椅子上坐下去,店伙忙上來沏茶,說:「羅少爺怎的這般忙慌,是遇著剛才那伙放槍的人了嗎?那些人到底是便衣探子還是黑)60幫啊?」
他這裡正應聲答話,那邊月兒就要出去,她是敏感過分,覺得青幫追殺的彷彿就是密斯特鴻,她萬分擔心!
春嬌見她要走,連忙相勸,說此時萬萬不可出去,好歹等上一時,外邊平靖在走不遲。
月兒其實也沒膽,他這麼一勸,就留住了。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們走出去,往西摩路踱了踱,街上秩序恢復,此時天色微昏,路燈亮了起來,馬路兩側的霓虹燈翻江倒海,櫥窗也恢復風情萬種。
月兒茫然,彷彿剛才僅是一場夢境。
上海灘就是這樣,一不小心一個轉身,就是燈紅酒綠與腥風血雨擦身而過,抑或歌舞昇平伴著國恨家仇,靡靡之音里夾著暗殺的槍聲,這裡什麼都可能有假,只有善變是真的,一不小心,給人殺了,想想也蠻后怕。
春嬌擦著冷汗,急待回家,但到底要先送月小姐回去才好,他問:「月小姐是在戎公館住罷,春嬌送您趕快回去。」
月兒雖是驚魂未定,但也沒忘記手袋裡的紙條,向橫街遠處的平安戲院望了一眼,霓虹閃爍,似乎太平。她婉謝春嬌的好意,與春嬌道別分開了。
快步向平安戲院去,五小姐的紙條已經由手袋取出來攥在手心裡,暗號就浮在喉間,隨時準備說出來。
正是散場時間,平安戲院前面的場地聚集著招徠生意的黃包車。在嘈雜的人聲中,她向門口第二根廊柱看過去,這是五小姐指定的位置,但那裡除了一位賣花女沒有別人,賣花女背對著她,也不拉客也不叫賣,彷彿低頭數錢。
她沒有過去,認定1號應該不是女人。她略略走開去些,與第二根廊柱隔了數米遠的距離站定,靜等可疑人物出現。
然而等了一時不見變化,想是自己來早了,於是揉了揉眉心頻頻吐氣,覺得自己是給五小姐作弄了也不一定,不過她倒真希望五小姐是在作弄她,這可能嗎?
她嘆了口氣,手不經意地向手袋掏進去,摸到那隻皮夾,拿出來。猶豫了一下,打開。
錢夾里沒有什麼特殊東西,第一層第二層碼著整整齊齊的法幣,體現著它主人的富貴與紳士。第三層里有幾張字據,她打開試圖看到名字之類的東西,可是這些字據都是空頭,她有些失意,想這錢夾恐怕無法歸還主人。
最後打開的是半張素描紙,折得極為整齊,背面寫著:驚鴻兮?情鍾兮?民)60國二十三年、春、滬上、偶遇。
皆是斷句,不能領會,她輕輕翻過來看裡邊內容,竟是一幅人像素描,展開時恰是頭朝下,她緩緩調過來。借著霓虹細看,幾乎是猛的受驚,她呆住了。
人像素描惟妙惟肖,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她呆住夠有二十分鐘,簡直石化了,若非一輛黃包車不小心蹭了她一下,她會在那裡生根。
她心情激動,把那素描紙折好又展開,展開又折好,看了又看,讀了又讀,到最後心情雀躍到突突弱跳。她鍾情的人同時鐘情於她,這是多麼可怪的事!她完全忘了自己的遭遇,忘了自己是四代王的姨太太,她忽然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十六歲……
她暈暈的,站在黑夜的霓虹燈下兀自緊張著,第一次體會到七小姐所說的愛情是什麼滋味,有了這份心情,一切事情都變得明麗了,她忽然想起五小姐的紙條,她拿出來,彷彿也不那麼嫌憎了。借著霓虹光看看第二根廊柱下的人,依舊沒有變化,她只好繼續等待,可是轉而一想:1號會不會委派手下人出來接應呢?
她不能確定,但是決定過去試一試。
賣花女仍然背對著她,也不知是不是一直沒有轉過身一下。
請問,有沒有見一個戴眼鏡戴禮帽、扶手杖的老先生?
她站在原地把這句『接頭暗語』在心裡練習了一遍,然後走上去。
此時夜場電影已經開始,拉客的黃包車夫們都散了,戲院前面的場地變得空蕩蕩,她在賣花女身後站了站,輕輕咳嗽了一聲,想對方聽到會回頭,不想賣花女一動未動,她倒有些詫異,考慮了考慮,然後猶豫地伸手去賣花女肩頭輕輕地拍了一下。
賣花女終於緩緩轉頭,她已經說出『請問』二字,可是後面的話卻突兀地卡斷了,她的臉色驀然大變,驚恐地張著兩隻大眼,「你、你……」
她嗓子發顫,雙腳哆哆嗦嗦地向後退,忽然,一聲撕裂般的尖叫從她口中發出,她拔腿便跑。
賣花女不是別人,是死去的三三。
……
她發瘋般地奔跑,一直奔向西摩會堂,許是神智嚇昏了,她不辨東南地衝進空蕩蕩的聖殿,撲到聖殿中央時忽然停住了,空蕩蕩的聖殿內死沉沉的安靜,彷彿衝進了午夜驚魂的曠野,整個心都揪住了……
漢白玉祭台上沒有神職人員,只幽幽地燃著蠟燭樣的壁燈,整個聖殿昏昏沉沉,兩面牆壁上也只是昏瞑幽暗的壁燈,隔一段設一盞,陰陰地燃著,燈體是黑鐵古風的造型,像一雙雙枯瘦修長的手,枝枝節節的影子投在牆上……
後背涼颼颼的,她嚇傻了似的原地慢慢轉身看,根本看不到出口與入口,她更加恐懼,怯怯後退,直至推到一盞壁燈下,無路可退了。
她想叫,可是不敢叫,壁燈微弱的光從上面倒映在她臉上,她知道此時的自己是多麼可怖,也可以想見燈下的自己是如何的驚恐滿面,可是,彷彿是嫌不夠恐怖,角落裡想起了一絲細微的聲音。
她頭皮唰地豎了起來,急睜睛向出聲的地方看過去。
那裡去她並不遠,兩盞壁燈的中間有一處凹槽,剛夠藏身一個人。一個龐大的陰影艱難地試圖從地上站起來。
「岳……小……姐。」在她驚叫出口之前,對方及時出口制止,口氣很輕,彷彿身負重傷生命垂危之人,已經無力語言。
她幾乎出口的一聲驚叫生生吃回了肚子里,驚恐地望著那團黑影。黑影撫著牆,吃力地喘息,他受傷了,她確定。
「不要出聲,岳小姐,是我,」對方說話費力,但他的話是有用的,月兒冷靜了些,除了司馬一干人喚她月小姐,從來沒有人喚她月小姐,可是,她穩住心神,想要走過去看個究竟,卻不敢挪腳。
對方知她膽怯,勉力將身子從凹槽內挪出來,臉孔終於到了壁燈下。
月兒一看,立刻吸了一口氣,竟是密斯特鴻。她想起春嬌在馬路上從他身後穿過,高喚「月小姐,月小姐……」
她明白了,密斯特鴻以為她姓苑或岳。她迅速過去,急促地問:「你怎麼了「第五文學」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