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遊宮(一)
那日楊劭回來的格外早,予芙正把自己關在小院里練劍。
她小時候身子弱,父親為求強身健體,曾請過峨眉山的坤道教她劍法,學了幾年雖不算大成,但在姑娘家裡已算難得。
峨眉劍法講究身若驚鴻鶯穿柳,劍似追魂不離人。夫劍者,神之所至,精之所化,須得心意堅定,才能劍我一體,意如蛟龍。
但予芙這幾日心神不寧,愁腸百結,舞出來的劍也是滯滯黏黏,拖泥帶水,滿頭的汗水順著發梢不斷滴到劍上,又被鋼刃甩到地面的石板上,暈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墨點兒。
楊劭回來后,起先站在門外看著並不驚動,一會兒才悄悄地飛身上前,一手攬緊她的腰,一手扣住她持劍的腕子。
予芙嚇得「呀——」了一聲,他也只是笑卻不鬆手,帶著她順著招式繼續舞下去。
那劍意頓時鬆柔靈活了起來,看著不用一絲一毫之強勁,卻寓隨時變化之機而以意示形。
「松肩沉肘,虛領頂勁,外松內聚,飄然輕靈。這位姑娘舞劍卻心思不定,」
最後一招燕子入林刺出去,楊劭一邊說著,一邊挽過舞劍的那隻手回來,雙手一同扣在予芙腰前,下顎輕輕頂著她的腦袋柔聲道,
「莫不是想她的郎君了?」
予芙被他說的面上一紅,再看時,幾個跟著楊劭來的府右衛,都自覺地轉過身去,更是羞得掙紮起來:「有旁人在呢。」
「怕什麼?我恨不得全天下人都來看。」楊劭雖說著,到底還是笑了一下便鬆開手,「夫人有心事?」
他明知故問,帶著三分肯定。
予芙一口氣要嘆出,卻還是屏住又搖了搖頭。
她自小太過懂事周全,別看做姑娘時耍起性子也嬌得很,可大事要事之時,許多寧願自己打碎了牙咽下肚。
這樣的性子楊劭並非不知。
他不等她回答,便挽起她垂著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夫人憂心的事,我已替你料理了小半。」
他說的是肖蕖,還有她不知道的蘭兒和元香。
予芙吃了一驚望向楊劭,見他眼神平和,從容不迫,並不像在騙她,終是撇過頭去低聲道:「可這並不是你的不是,不必如此…」
「你若煩惱,便是我的不是。」
楊劭皺著眉又拿過她手中的劍,那是原本掛在卧房裡的飾物,
「這劍是南邊兒送來的禮,花里胡哨的,若說裝飾尚可,然而徒有其表。夫人連把稱手的劍都沒有,更是我的疏忽,該打。」
予芙聞言五味雜陳,低頭不再說話。
顧家原本的一應私產,雖說不多,但從房屋傢具到文房配劍,在破城抄家之時無一倖免,除了幾件舊衣,和一直貼身藏著的鐵焰,她什麼都沒能帶出來。
到了王府,楊劭雖然事無巨細,體貼入微,衣飾用品無一不置辦妥當,無一不極其用心,但到底有想不到的,或不如自己用慣了的,她也不願多說,怕給府內添事。
「予芙,不如這樣,過幾天二月二十一,便是普賢菩薩的生辰,淮南城內到時候燒香祈願,廟會想必熱鬧的很,城外聽說還有人放河燈。到那天我保准早早回來,你和我同去玩一趟,咱們再自己置辦些缺的東西。」
楊劭看予芙不說話,如何猜不到她的心思,本只想著怕她缺用的,忽覺得自己失言,懊悔不已。那黯然的眼神,揉的他心如碎了般疼。
還好予芙聞言倒來了興趣,重逢這十多天,除了開頭與楊劭日夜不離,其餘時間他那般忙,旁人又太恭敬了些,實在是憋悶的很。
楊劭見她起了心思,心下稍緩:「普賢菩薩道場在峨眉山上,你小時候也曾拜入峨眉學過幾年功夫,算是你的師祖了。為師祖慶生,也是弟子份內之事。」
他只怕她不答應,說完又不忘補一句:「就我們倆,悄悄穿了便服,一個人也不帶,就像從前那樣,你只管使喚我就行。」
就像從前那樣,一句話又說的予芙鼻酸起來。以前他們常偷偷一起逛廟會,一起看花燈,她也會縱著性子使喚他買這買那,然後紅著臉在擁擠的人潮間悄悄牽起手,十指交纏握得死緊。
兩家裡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並不戳破。
有時候回來的晚了,哥哥還要靠在門口苦笑著威脅楊劭兩句,說再敢這麼晚就打斷他的腿。
到如今…
天涯殊途,雲泥之別。
也不知父兄和母親被赦後到底去了哪兒,大多是如他們所願去了金陵吧…
她的心裡一直惦記得緊又不敢問,就沖父親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能為了自己放他們一馬已是仁至義盡,她又如何再要他去打聽父兄下落,照料他們生活。
可爹爹的腿……
想到這兒,予芙不覺暗暗紅了眼圈,楊劭忙扔了劍摟得她恁緊,數落自己如何又惹她生氣。
予芙卻破涕為笑,拉了拉他的手小聲道:「攝政王要些臉吧,你的人都還在門口看著呢。廟會我去,咱們就像以前那樣,你可不準帶人。」
二月二十一,楊劭果不到申時便壓了一切事務回府。
二人尋兩套平常的衣裳換好,楊劭只穿一身粗布白衣,頭髮簡單用烏木簪在頭頂束好,風流儒雅,不認識的半分也看不出,竟是個叱吒風雲的殺神。予芙穿了件藕荷色夾襖棉裙,簡潔樸素,頭上也素凈,只令人覺得如同出水芙蓉,清麗可人。
楊劭當真一個人都沒帶,兩人悄悄從西角門出去,攜手並肩,兩柱香便走到了淮南內最寬闊的大街上。
城中果然熱鬧非凡,街的盡頭,鍾離寺前人流絡繹不絕,虔誠的信徒們在門口的大銅爐內插滿了香火。
沿著街道,除了平時有門有戶的鋪子,又冒出許多販賣糖人兒、鮮花、香囊,以及各種玩意兒的小攤子,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笑聲,混作一片,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天色尚早,兩人漫無目的地逛過去,予芙關得久了,什麼都想看看,都想摸摸。
不一會兒,她手上便多了兩個碩大的糖人兒,嘴裡還嚼著紅豆餅,楊劭笑眯眯地緊護在她後面,提著一包剛買的棗泥酥,看著他心愛的姑娘,又變回了從前那個小丫頭。
「先生,給夫人買根紅繩兒吧,戴著一定好看。」
圓溜溜臉盤的小姑娘頂著臉上紅暈,正提著籃子沿街叫賣,看見予芙和楊劭便跑上來,賣力地推銷起自己並不精緻的手編絛子:
「夫人這麼美,先生您買一條吧。帶了我的絛子,保管先生和夫人鴛鴦璧合,兒孫滿堂,緣定三生,永世不離。」
楊劭一聽這話心情大好,掏出一粒金豆子笑著便扔給了那丫頭道:「說得很好,全要了。」
女孩兒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欣喜若狂,像怕他後悔一樣,忙把籃子往予芙懷裡一送,又說了幾句吉祥話便一溜煙跑了。
「劭哥,這也太多了,怎麼戴…」予芙知道他高興,也不阻攔,但卻看著懷裡的一大籃東西犯了愁。
「怎麼戴?」
楊劭在筐子里撥弄幾下,挑出一根赤紅顏色的,纏了幾道系在她皓白的腕子上打了個死結,
「從頭到腳都綁上唄,把你栓得緊緊的扣在我身邊。咱們先生七八個孩子,等孩子大了就給他們戴,他們以後還得分給我倆的孫子孫女戴,這一框可能還不夠……」
「臭不要臉。」予芙當街鬧了個大紅臉,這些年這人怎麼年歲見長,反倒越發的不正經,她撅起嘴哼了一聲,轉頭便走,也不聽楊劭在後頭憋著笑連連賠不是,抱著籃子徑直跑進了最近的一家店鋪。
「夫人好眼光,這是淮南城內最大的商家,叫做榮寶齋。」楊劭忙跟在後面進去了,「咱們在這兒先挑把劍,再選些衣服頭飾。」
「去去去,哪裡來的小媳婦兒,我們這兒可不給賣自己編的東西。」
櫃檯后的小廝正在盤賬,手裡算盤撥得飛快,一抬頭正看見來人,順手將算盤「啪——」的一聲磕在案台上,橫眉冷眼就要趕人。
予芙懷裡抱著個大竹籃,裡面都是各色絲絛,穿的也樸素,看來是被夥計,誤以為是來店裡兜售手工活兒的小販。
楊劭正跟著進來撞見,臉色一冷,正要發作,就見予芙把那籃子往櫃檯上一按,氣呼呼道:「你們開門做生意,哪裡有這樣無禮的。」
「就是,快去把你們掌柜的叫來賠禮道歉,不然得罪了顧家丫頭,明天端了你們的鋪子。」
楊劭那一點不快霎時煙消雲散,忍不住嘴角漾出笑意。許久許久沒見過予芙這樣自在嬌憨的小脾氣,他倒十分高興,此趟算是沒有白來。
小廝也發覺了是誤會,麻溜兒跑出櫃檯賠笑著道了個不是,點頭請二位隨意逛逛。楊劭徑直拉了予芙上去二樓雅間,非把掌柜的叫出來好好給道了歉才算了事。
「二位貴客,小子們眼拙,實在是對不住,您需要點兒什麼,儘管開口。」
掌柜的是個胖胖的和氣老伯,商場摸爬慣的最會識人,一眼見二人雖然穿著樸素,但面色氣度絕不是苦人家的。尤其是那男子,挺拔不群,目下無塵,一看便是清貴之人,頓時滿臉堆笑,殷勤備至請他們坐下奉茶:「榮寶齋文房四寶,兵刃寶劍都有上好的,女子的衣服布料,也都是時興的款式。」
「不要提什麼上好,只管說,你們最好的有什麼?」楊劭手裡拿著茶碗蓋子撇浮沫,氣定神閑道。
「最好?」掌柜一愣,這位果然好大的口氣,立刻更堆滿笑容道,「有最好的,有最好的!不瞞您說,大半月前就連燕山衛都有人來採購料子,說是……給那位的女眷用的。」
那位的女眷?
予芙一聽,耳根發燙尷尬地乾咳了兩聲,楊劭則渾不在意,放下手中的茶蓋,點了點頭假意道:
「上面那位位高權重,想必女眷頗多,不是坊間有傳言說他淫邪又放蕩么?屋裡人怕是換了一茬又一茬,就算在你這兒買幾匹綢緞,也沒什麼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