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獻金杯(一)
自從丁理擅作主張,衝擊趙二皇子之後,雍朝及天奉、永蒼諸侯國聯軍,果然如楊劭所料,緊閉城門再也不出,浩蕩大軍龜縮著拒不應戰。
楊劭點了幾百人,每天輪番在城下罵戰,淮陰城門外一時如沸水之鼎,各地方言交織在一起,罵得熱鬧非凡:
「算個什麼杲昃,你類雍朝既沒得男人都是嬤嬤兒,老早的把娘娘公主送出來給大爺耍耍。」
「他娘的王八!一個個在城裡養蛆?」
「你個撲街含家產,不出來應戰做縮頭烏龜,叼你老母」
「雍朝皇帝臭狗屎,天奉一群烏龜蛋,永蒼都是狗養的。」
…
一日一日,從晨光熹微到日薄西山,罵戰的士兵把能想到髒話都說了個遍,從雍軍的祖宗八代到妻妾孩子,從天奉沒有血性說到永蒼自甘下賤,城內聯軍卻依舊咬死了不肯開門迎戰。
罵得累了,見對方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將士們自然而然地越來越泄氣。城外駐紮的大軍內部,諸人腦中緊繃的弦,如今也慢慢鬆弛下來,亦有些流言蜚語,人心浮動。
攝政王有嚴令,除慶功、壯行、犒賞外,軍中不得飲烈酒,可若戰事激烈也就罷了,如今閑出鳥來,一壺淡如水的醪糟,又如何還能撫慰得了這一群野獸般的男人?
才幾天功夫,營中便漸漸開始有膽大的,要麼偷偷摸摸聚眾賭博,要麼三兩成群打架鬥毆,光顧營妓本就不違軍紀,沉迷其中日夜顛倒者,更是不知凡幾。
軍心渙散,實為大患。
這日,楊劭打定了主意,叫督軍處突然帶了幾隊人馬到各處營房巡查,凡有酗酒滋事,賭博鬥毆者,一律按兵律處置,不過半天功夫,便懲處了百十號人。
然而當查到前軍營時,卻出了亂子。
衛所指揮使賀之敬,酩酊大醉於營妓帳內,督軍處的人去了欲架他出來,他仗著自己有靠山,居然敢叫屬下拔劍相向。
督軍陸明也不是吃素的,他本就奉命特別留意前軍營,見懲治不成,立刻越過前軍營統領龐駿,徑直將這事兒捅給了楊劭。
滿帳皆是熏人的酒氣,混著汗臭的人肉味兒和嘔吐物的酸敗,等到楊劭甫一進門,便不由自主捂住了鼻子。
他抬頭,光線昏暗的營帳內,依稀看到幾個一絲不掛的年輕姑娘,神態麻木地癱坐在帳內一角。她們的對面,一個赤身裸體的強壯男人,裹了條羊皮毯四仰八叉睡得正酣。
「女的都先轟出去。」楊劭皺著眉閉上眼,低聲吩咐道。
跟隨而來的管事連忙帶了人,蜷著腰緩緩退出。
待到帳內清空,陸明請了上意,便一馬當先踢在賀之敬腰間。他從矮床上掉下去,骨碌滾了一圈,砰地撞上了營房內的木柱。
「是誰!」賀之敬陡然驚醒,朦朧著醉眼咆哮,抬手就向虛空中一陣亂扇。
待到撲了個空,他才終於晃晃腦袋定睛一看,便見楊劭冷如霜雪的面孔闖入眼帘,不覺渾身一顫,酡紅的臉上有了迷濛的笑:「原…原來是楊王…唔…失敬。」
楊劭見他赤條條醉得有如一攤爛泥,心裡和見了蛆蟲一樣噁心。好在無需他開口,身後的趙雲青已率先朗聲道:「賀之敬,王爺親臨,還不快滾去把你的衣服穿上!」
「王…王爺怎麼…也來了,這次…嗯…是有兩個新來的不錯……」裸身的大漢傻笑兩聲,一面手腳並用去撿遮體之物,一面含混不清道,「還是官府小姐好,細皮嫩肉的……唔,罪…罪眷丫頭片子,幹起來就是得勁兒…王爺等會兒,也試試吧……」
原本還只是厭惡,楊劭一聽他這昏話,心頭立時如火上澆油,平添一陣無名怒火,咆哮著要發作。
他陰沉著臉,側目朝身後的趙雲青揚了揚下巴,後者立刻會意,上去照著賀之敬的面頰,狠狠就是幾巴掌:「醉酒鬧事,將前失儀!賀之敬,你老實點兒!」
這幾巴掌,趙雲青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氣。
猛然被當眾抽了耳光,賀之敬只覺腦殼兒嗡嗡作響,驚懼之餘惱羞成怒。衛指揮使所屬亦有五六千人,何曾這樣丟過面子?
他再醉也知道不能和楊劭硬來,一雙眼睛怒得通紅,直盯著趙雲青低吼道:「去他媽的趙雲青,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老子是梁太傅的學生,你左不過,也是主子的一條狗,何苦為難?」
「趙某可不像賀指揮使一般自認畜生,你再是誰的人,逃不過是大明的軍人。」趙雲青站起來,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冷聲道,「身在軍營,便要受軍法轄制,軍中飲烈酒,軍官違反笞六十。你可知罪?」
「你敢動老子試試?」賀之敬踉踉蹌蹌爬到自己的衣服邊,猛然抽出了佩劍。帳外他的幾個親隨本不敢擅動,此時亦手按刀柄,神色緊張。
一時竟然劍拔弩張,形勢一觸即發。
「怎麼,賀指揮使這是……要造反?」楊劭眼底的流光寒得如冰,緊抿的唇角不見一絲笑意。
「屬下不過是貪杯,您也不是明王,這造反二字,屬下實在擔不起。」再醉的酒到了如今地步,也醒了七八分,賀之敬被他看得渾身一震,彎下腰,緩緩放低了手中兵刃辯白道。
楊劭卻沒有放過的意思,朝堂歷練出來的氣魄喜怒不形於色,連生殺予奪,也是將雷霆之怒灌注於不疾不徐的從容:「賀之敬,你身為前軍營衛所指揮使,醉酒便是沒有盡忠職守,更加之酗酒滋事,以下犯上,此之謂構軍,犯者當斬。」
「我!王爺,我是梁太傅親點的指揮使,您就算要動我,也該先徵求他老人家同意。」本以為最多挨一頓軍法,此時賀之敬才徹徹底底慌了神,楊劭號令如山,攝政王親自判的刑無人敢背,如此一看,他命休矣。
「陸明,綁人,行刑。」楊劭恍若未聞,一揮手便招來數十甲士。督軍們來勢洶洶,賀之敬慌不擇路,揮著劍在帳中亂砍起來。
「王爺!看在梁太傅的面子上,饒我一次吧!」他顫聲急喊,包圍圈越縮越近,楊劭已扭了頭欲走,如此下去他只剩死路一條。
想到此處,酒迷心智,賀之敬惡向膽邊生,竟然揚起佩劍,孤注一擲一劍便向楊劭刺來。
說時遲那時快,那劍刃直朝楊劭後頸而去。
「主上小心!」趙雲青最先反應過來,疾聲高喝,然而電光火石間,楊劭側頭一避,隨即已轉過身來出手快如閃電。
沙場上磨礪出來的敏捷和兇悍銳不可當,他兩指穩穩夾住了賀之敬劍尖,那劍竟然再也不能前進分毫。
「要梁固來保你,也要看你,能不能有命等到那個時候。」四目相對,楊劭眼中惡煞之氣盪散開來,直懾心魄,賀之敬慌得正欲後退,便聽「啪——」的一聲,那劍刃已折斷在當場。
周遭圍觀的人皆倒吸一口冷氣,賀之敬被巨大力量震得虎口發麻,握著殘劍跌坐在地。
「前軍營衛指揮使賀之敬,軍中酗酒,按兵律笞六十,更怒其主將,不聽約束,公然行刺本王。督軍處!」半截劍尖從指尖隕落,楊劭神色冷傲。
他一句令下,陸明立刻跪到跟前洪聲應道:「末將在!」
「把賀之敬拖出去,找人多的地方當眾打!打完六十杖,依律斬首示眾。」周身散發出疏離與威嚴,高不可攀,楊劭倨傲時,宛若一尊天神顯化人間,「將他的頭顱高懸於營前,讓三軍知道,再有蔑視禁約者,這就是下場。」
「得令!」陸明肅然叩首,他的身後,一群甲士立刻蜂擁而上……
黃土赤木鐵黑的鎖鏈,門外不多時就架起了刑台。
銀甲如雪,楊劭著人搬了座椅,親自端坐在一側督刑。他已褪去了彼時的鋒芒,手上端著府右衛送來的茶盞,從容不迫,一邊聽著賀之敬的慘叫和咒罵,一邊小口啜茗。
前軍營上下士卒圍觀,眾人鴉雀無聲,無一人敢上前求情。
待到打完,楊劭起身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受刑之人,仰頭將茶水飲盡,拂袖而去。
身後鍘刀落下,人頭滾落,血濺出幾丈……
楊劭從前軍營回來,恰好遠遠見信使從外揚塵而來,原本冷硬著的一顆心,霎時倏忽忐忑起來。
不知予芙起居如何,吃穿可短,也不知她是否受了委屈,有沒有再做噩夢。若是魘著了,自己又不在身邊……
他滿心滿懷的相思無地可著,惟盼三尺信箋做解藥,慰一慰情愁。
他雖答應了予芙絕不擾她,卻早就追悔莫及,暗暗琢磨著要麼找個幌子集體犒賞燕山衛,或者讓府右衛去個人專程跑一趟,不說別的,哪怕只替他看一看近況。
「主上,卑職這會兒先去取信?」趙雲青跟在身後,順著楊劭的目光望到那騎煙塵,頓時領會了他心中所想,「夫人該有信件來了。」
「嗯,速去速回。」楊劭低聲吩咐,「順便問問信使,徐州最近可還太平。袁九曜在沐陽清掃雍軍殘部,我怕有匪兵流竄過去。」
還好回帳不多久,趙雲青便取到了信函和一個小木盒來複,楊劭一見臉色頓時鬆快下來,揮了揮手摒退了眾人,才坐下獨自看信。
那木盒的開盒處特意加了蠟封,一看便是不想給人看到。
楊劭痴笑兩聲,心中已湧起萬般柔情蜜意,小心翼翼打開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