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煮酒
梔子花又開,青梅煮酒來,精潔的後園,彷彿一幅淡墨山水畫。
依牆傍勢,錯落有致,栽種一圈松、竹、梅,偶有仙鶴翩起翩落,起則直上松枝,落則閑庭信步。
園子正中,一支香爐正焚起裊裊青煙,淡淡香氣如深山隱士,雖無盛名,卻一見忘俗。
園中偏北,是一株碩大的香樟樹,婷婷如桿,修修如蓋,枝葉繁密,遮天蔽日。
未及午時,馮氏帶著宇文燕,於府中後園指揮僕婦,在香樟樹下洗青梅,擺碳爐,搬窖酒,專等宇文化成下朝,便可煮酒品茗。
自慕華文錦來宇文府,府中已是第六年青梅煮酒。
宇文燕卻意興闌珊:死錦郎!跟著哥哥遊歷尋獵,已有月余,歸期無期,娘煮青梅有爹飲,我卻煮給誰?
往年今日此園中,錦郎必與哥哥飲酒擊劍,英姿勃發,何等歡樂,她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不禁痴了。
「夫人,公子他們回來了!「一個小廝快步跑來稟到:」此時已到營柳巷,片刻即回。「
馮氏未及回話,宇文燕丟下手中青梅,已是疾步向外跑去,馮氏一聲斷喝:「站住,姑娘家家,不會好好走路嗎?「
宇文燕無奈放慢腳步,待轉過迴廊,復又趨步疾走。
大門之外,三名英姿少年,高頭駿馬,迎風背陽,徐徐而來。
中間一人,長巾束髮、羽帶飄飛、卻眉目傳情看著自己,正是晨思暮念的慕華文錦,比之兒時,已是寬肩秀背、束腰長腿,唯修眉深目、挺鼻薄唇,依稀尚有兒時模樣。
待三人下馬,她快步上前,抬腿一腳,輕踢文錦:「死錦郎,為何今日才歸。「
文錦雙眸含笑,溫語言道:「今日煮酒,今日趕回,未為晚也。「
「阿爹不在,拽什麼文,哎呀,肩上如何有抓痕?」宇文燕彷彿發現了驚天秘密。
文錦低頭看肩:「獵虎時,不慎被虎爪所傷。」
「休得胡言,必是在外調戲女子,被人抓傷罷?」宇文燕滿臉狐疑,卻俏笑問道。
文錦哭笑不得:「野山孤嶺,何來女子?我與兄長朝夕共處,他可為證。」
「我不管,必告知阿爹。」宇文燕將頭一扭。
宇文豹邊走邊聽,極不耐煩,訓斥道:「燕子,不可生事,父親下朝了嗎?「隨手將馬韁扔給順兒。
「自己看去。」宇文燕不屑一顧,轉身跑進大門。
宇文豹也不理會,帶著文錦徑往後園而去。
馮氏端坐桌前,二人躬身施禮,也在桌前坐下,順兒拴馬回來,便在一旁侍立。
宇文燕卻從房中拿出藥酒,用絹帕沾酒給文錦擦拭傷處,馮氏才發現他肩上有傷,驚問道:「因何負傷?」
「大英雄,打老虎,被虎抓傷的。」宇文燕滿臉揶揄。
「啊!你三人合力,為何只你受傷?」馮氏不解。
「娘,我三人相約,既已年滿十八,便一人獵一猛獸,不可借他人之力,我殺一熊,順兒擒一巨蟒,錦郎別處心裁,非得獵一猛虎。」宇文豹微笑說到。
「壯志可嘉!」
迴廊傳來宇文化成的聲音:「你三人立此異志,不愧山卑豪男,錦郎為何非虎不獵?」
「大人。」文錦起身施禮:「我知夫人素有天涼寒腿之恙,便欲殺虎謀皮,與夫人暖腿,天幸果得之。」說罷,他從囊中取出一隻斑斕虎皮:「待稍作鞣製,夫人今秋便可用也。」
馮氏眼眶微紅,眼中濕潤:「錦兒有心了,卻害你肩上受傷,我於心何忍?」
「區區小傷,何足掛齒,夫人何須不安。」文錦含笑說道。
宇文化成也甚是感動,卻不說話,只拿過虎皮細看,良久,驚嘆道:「難得,這虎皮渾然一體,從下頜至腹部,竟是一劍剖開,你劍法竟如此了得!」
宇文豹哈哈大笑:「阿爹說笑了,錦郎為取完整虎皮,竟不用劍,而使隨身短刃,貼身近搏,只從老虎咽喉下刀,一刀斃命,不如此,何來完整虎皮?不如此,何來錦郎肩傷?」
宇文化成心下駭異,驚嘆文錦膽大心細,有謀有勇。
恰宇文燕擦拭完畢,用手將文錦一推:「逞能!若葬身於虎口,真成死錦郎也。」
宇文化成呵斥道:「休得胡言!」
宇文燕絲毫不懼:「我本胡人,自然胡言。「
宇文化成竟被噎住,無可奈何。
此時壺中青梅微紅,恰到品用之時,元庚便盛出五杯,置於眾人面前,又布上菜肴,宇文化成便命開席。
「一走旬日,必有感慨,說來聽聽。」宇文化成先問宇文豹。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宇文豹知他必有此問,早有準備。
宇文化成捻須而笑:「此我山卑民謠,用於此處,倒也合適,文錦必有佳句。」
「天地遼闊,碧草清波,林海茫茫,清風蕩漾,我大朔江山,竟如此多嬌。」文錦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說完,直視宇文燕。
宇文燕素來蠻橫,竟被他看得緋紅了臉,卻仰頭與他對視。
「甚好!」宇文化成嘆道:「我等共飲一杯。」
宇文豹卻突然說道:「順兒過來,我們同飲。」
宇文化成也道:「也好,你們同滿十八,漢人習俗,行弱冠之禮,我山卑無此禮儀,不意爾等做出如此豪壯之舉,甚慰我心。」
順兒便行至桌旁,舉杯與眾人共飲。
宇文化成卻問:「你如何擒一巨蟒,不嫌腌臢嗎?」
「我沒想那許多,巨蟒出沒,我想蛇膽明目,正好取之泡酒,給老爺夫人飲用。」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我成酒囊飯袋了,再賞他一杯酒。」
文錦也開懷一笑:「此番外出,順兒荒野尋蹤之術非同小可,識糞便而知野物品種、體型、遠近、方位,若非他相助,我豈能得此猛虎。」
宇文燕眼波含笑,嘴角帶俏,笑罵文錦:「死錦郎,我們吃飯吶,你說什麼糞便。」
眾人哈哈大笑,馮氏也不住莞爾。
文錦見她巧笑如倩,美目如盼,雖在罵自己,卻似嗔非嗔,欲笑未笑,不禁也是痴了。
酒過三巡,宇文化成問:「今日尚能舞劍否?」
宇文豹早已按捺不住,起身除去袍服:「有何不能。「
言罷,拿出一把鑌鐵長刀,就於園中舞將起來,但見揮舞之間,風聲蕭蕭,刀鋒吟吟,便似勁風雖疾,卻也追之不及。
忽然,他挺刀疾步向前,沖向一棵長竹,待至竹前,卻收刀向後,刀柄向前,刀刃掠過長竹的一瞬,擰身一拉,人既轉身,長竹落地,刀口平整如切。
「好一式潑風刀法!」文錦忘神,脫口贊道。
「賞酒!」宇文化成開懷大笑。
宇文燕從庭中捧出文錦的長劍,雙手扔給他:「錦郎,接劍!」
文錦單手接過,徐徐拔劍,寶劍出鞘之勢,如囚龍脫困,他卻是緩緩起舞,如胸中吟詩,以劍和之,恰似公瑾當年。
劍卻越來越快,如吟詩至高亢之處,瞬間人已不見,只剩白茫茫一片劍雪,劍尖劃過之處,隱隱有霧氣氤氳,便似劍過雲開,水化霧解。
「越影劍!」宇文化成脫口贊道。
忽然,宇文豹興起,大喝一聲:「看刀!」
便揮刀向他斬去,宇文燕一聲驚呼,馮氏也陡然坐直了身子。
文錦看得真切,卻不躲那刀,竟向宇文豹左側縱身躍起,待刀劈近,左手反抓刀背,順勢盪至他身後,右手運劍如托泰山,對準宇文豹後頸直刺下去,劍氣裹著霧氣,瞬間便要透頸而出。
卻劍走偏鋒,從頸旁劃過,人即落地,右腳前蹬,靴子刮地,戛然而止。
隨後昂然而起,長身玉立。
俯仰之間,朗星燦目,淵停岳峙。
馮氏一聲驚呼,此時方才出口,宇文燕捂眼之手,恰纔抬起。
宇文豹哈哈大笑:「錦郎這招『旋風斬』,可謂爐火純青。「
文錦雙手一拱:「豹兄配合,恰到好處。「
宇文化成大喜:「少年英雄,不負今日青梅煮酒,再同飲一杯。「
飲罷,宇文化成問道:「文錦賢侄,你叔父慕華博多次邀你回府共居,你因何不願?「
「此間樂,不思歸。「文錦笑答。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既如此,我意欲收你為義子,你意下如何?「
文錦大喜,起身拜道:「此文錦之福,但不知夫人可否願意?「
馮氏答道:「我早已視你如子。「
文錦翻身便拜。
馮氏已是淚眼盈盈。
只宇文燕心中一驚,臉色陡變。
文錦吃過晚飯,便將虎皮拿至城中最富盛名的皮匠店鞣製,回來之時,從後門入府,便欲回房讀書,剛穿過迴廊,突然一聲嬌斥:「死錦郎,站住!「
心中一暖,他回頭笑道:「此時,你我應以兄妹相稱?「
「啪」的一聲,臉上熱辣,已是著了她一記耳光,隨即聽到一聲喝罵:「一個破義子,有何可喜?」
文錦不解:「這豈不是好事?以後就是一家人。」
「誰稀罕跟你一家人,你聽說過有兄娶妹的嗎?」宇文燕恨恨不已,怒聲呵斥。
文錦突然愣住:「這倒未曾想過。」
宇文燕突然抱住他:「錦郎,我怕,怕有一天你離開我。」
文錦輕撫她的頭髮:「我為何離開,你在,故我在,你在,故我愛;你若不在,我何須在?」眼中滿是憐愛之意。
宇文燕仰頭看他,眸中如水般浸潤,柔聲說道:「勿忘今日之誓!」
文錦緩緩點頭,輕輕說道:「此生銘記!」
園中婆娑老樹,悄悄撫弄月影,夜風掠過,驚起無數楊花,無聲無形。
良久,文錦雙手扶住她的肩:「放心,我們山卑人沒有漢人那許多虛偽禮教,我們畢竟不是親兄妹,待你年滿十八,我必找義父提親。」
「傻瓜,讓你叔父上門吧,我也跟娘說一下,我娘疼我,必會答應。」
忽然,她鼻子一翕:「好臭,你這身衣服,怕是有月余未洗了吧,快快回房換衣,我明日給你洗。」
文錦將信將疑,低頭舉袖,吸氣自聞,嘴裡辯解:「我們在外之時,日日山泉沐浴,即便衣服不洗,如何便有了異味?」忽然連打幾個噴嚏,被一股酸腐之味,震退幾步。
宇文燕忍俊不禁,笑得彎了腰:「你三人臭味相投,樂在其中,反而以臭為美。」
文錦已是明白,又補充道:「回府之後,你身上蜜花之香,又掩住了我等異味。」說罷便上前,鼻子前伸,作勢要嗅她幽香之氣。
宇文燕咯咯直笑,跌足大呼:「還不回房換衣,我幫你洗。」
文錦這才止步,問道:「有丫鬟在,何須你洗?」
「外面的袍服當然丫鬟洗,貼身小衣,我幫你洗罷。」宇文燕滿不在乎,卻微紅了臉。
文錦也臉色微紅,心中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