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廷議預算案】
翌日,早朝之後,諸位重臣又移至文華殿,繼續商議早朝上未完之事,以及昨日議的光祿寺預算改革題本。
為什麼選在文華殿,皇帝朱仲檐自有其考慮,因經筵日講在文華殿。經筵在文華前殿,日講在其後的穿廊,每逢日講,日初出,他就要先到文華殿的東房,此房供奉著伏羲、神農、軒轅、堯舜禹湯文武九聖,左周公、右孔子,對聖人像一拜三叩頭,只要是日講,就須如此。
今日就有日講,他寧願聽大臣吵架也不願日講,煩透了。
再說昨日的廷議,混亂之極,按理每次廷議召集人視討論內容而由六部長貳輪流充任,若是涉及多部,則吏部主持,侍郎做記錄。光祿寺改革不僅涉及多部門,而且事關重大,就不能像以往那樣只是各部會奏,而是皇帝自己都須參與,所謂朝堂議政,故君臣之情通。
永明帝此時正待在文華殿後的九五齋,這是他祖祖祖祖父嘉靖皇帝齋戒的地方,依然按照原先的模樣布置,御榻設在東壁,相對的西牆則掛『正心誠意』四字,御榻之後設有三曲屏風,上畫輿地圖。恭默室在九五齋之西,為齋宿所,有漢文帝止輦受諫圖懸於左,太宗納魏徵十思疏於右。
永明帝端坐在御榻上,雙眸微垂,彷彿進入了某種狀態,跟隨他身邊的只有鄭伴伴,這位從他小就跟著的老太監,對主子的一舉一動都能心領神會,他靜靜的站在主子旁邊守候,彷彿一個透明人。
與九五齋直線距離有十丈遠的穿廊,昨日參與廷議的幾部人馬已陸續到場,吏部沒有侍郎,所以由堂上官親自主持,戶部、工部、禮部、太僕都有堂上官出席,御史衙門來的是河南道的監察御史,內府是司禮監的隨堂。
光祿寺卿徐兗一改昨日暴眼老頭的形象,今日早朝開始就一直笑眯眯的,對誰都笑眯眯,儘管這模樣誰見了都有些後背發涼。
昨日廷議佔了上風,今日徐兗反倒安靜下來,態度不禁讓人生疑。其實是他心裡一點都不慌,想起鄔闌說的話——今日這場廷議,別想著他們會全部同意,畢竟這是大刀闊斧的改革,有人得利,自然也有人會利益受損。咱們就定個底線,一呢,內府人員花名冊不再由本寺統計,而只負責按照名冊來準備飯食。二呢,堅持不削減經費,要是削減經費,那麼預算支出就要相應減少,反正二選一,讓他們選。其餘的,好比採購問題,就只有慢慢來了。
這丫頭倒是精明,知道進三退二,不過,話又說回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光祿寺積弊也非近年才有,自打有了光祿寺就已經存在,就算如今大刀闊斧的改革,真能有用?
徐兗隨廷議人員進到穿廊,這裡正北擺了一張御案,背後一張曲屏,其左右下方各擺了一張桌案,徐兗選擇坐在右手,而其餘則全部坐在了左手方。這陣勢,就是天然的敵我兩方,故意的?
徐兗輕哼,還怕你們人多?老子一力降十會,會吵架的才是勝利者。
「呃,人都到齊了,不如……」吏部尚書首先說了話,「不如就請陛下出來?」
九五齋里,鄭伴伴輕輕喚醒永明帝:「爺,您醒醒?外面廷議的大臣都來了。」
睡夢中的永明帝倏地睜開雙眼,「嗯?哦,呃……」
有那麼一剎,永明帝還兩眼惺忪,但轉瞬就清醒過來:「人都來了?」
「都來了,在穿廊那候著爺呢。」
「嗯,朕知道了。」
一盞茶后,永明帝就坐在了那張熟悉的御案后,望著諸臣行叩拜之禮,口中呼著吾皇萬歲……
「眾愛卿平身,都坐吧。」
眾大臣起身,重新落座。
「諸位愛卿開始議吧,朕先聽聽。」
「陛下,」戶部尚書古德海頭一個出聲道:「要是按照那份預算來看,光祿寺每年可節省不少經費,即這樣,臣還是堅持昨日所說,減少每年供給光祿寺的經費。」
徐兗一聽冷笑一聲:「自打我寺做了這個預算,你們就像是約好的一樣,一個二個都要減給我寺的經費。嘶……我就奇怪了誒,去年我寺外派廚役承接民間宴席,確實也掙了些小錢,但那些錢沒給你們分嗎?分錢的時候你好我好,怎麼到要你們付錢的時候,就要減少?憑什麼?」
「這……兩回事好吧,既然你預算能做平,說明就用不了那麼錢,我戶部能省下給你光祿寺的經費,就能補貼別處缺的,好比國子監,祭酒希望重新刊刻典籍,與我說了無數次,無奈戶部也撥不出這份錢,要是……不就……」
「哼哼,古尚書啊,你怕不是忘了,國子監刊刻的錢闌司珍已經捐贈了。」
古德海愣了一下,好像忘了這茬。
「我算看清楚了,你們這是要讓馬兒跑,又不捨得給馬兒喂草料,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我寺每年光寺供應筵宴、備辦酒飯,經費就已經捉襟見肘了,再短了費用,缺錢找你戶部借太倉銀你借嗎?況且,我寺待此預算通過之後,也要著手整治內務,首當其衝就是清算空吃糧餉的廚役,往後連廚役折銀說不定都要減少,你們……還要少經費?」
徐兗越說越鏗鏘,而且句句切到要害:「還有啊,我寺已經免了每年五千兩的入城稅,想是為百姓謀個福利,要是你們一再堅持減少經費,那麼對不起,即便這五千兩還是還給我寺最好,還有那承接宴席的錢也就不再付給你們各部了。以及,預算的金額就不得不往下調整了……」
徐兗一人的慷慨陳詞,永明帝聽了這麼久,心中不禁生出感慨,這不都是錢惹出來的?
「徐卿家,朕問你,你的意思就是經費不能少,是這意思?」
徐兗斬釘截鐵道:「是,陛下,而且頭一次做預算心中沒底,所以這錢,一分不能少。」
永明帝扶額,沒錢,這皇帝當的也是憋屈,想當年祖祖祖父神宗帝……不也是沒錢鬧的?
「好了,朕知道了,」永明帝不耐打斷道,「你們誰還要說?」
眾人自然而然都看著戶部古德海,他沒有再說,那別人就更沒人提了。
「既然沒人反對,那這一條算過了,」韓尚書又補了一句。「皆下來誰還有說的?」
徐兗見半天沒人反應,那自己先開口提吧:「光祿寺希望以後就只管飯食供應,不再統計花名冊。」
「你光祿寺不統計,那歸誰來統計?」吏部尚書又問道。
徐兗奇怪的看著他,又看看眾人,嗤笑道:「別忘了光祿寺只是一個提供膳食的機構,自打高祖皇帝正式設立光祿寺起,至今已有三百年,也就是說這三百年光祿寺的職能就從未變化過。至於名單的提供,自然得有內府、後宮、戶部……官吏、監生、軍民匠作不是也在你戶部支取俸祿嗎?」
「徐卿,你別忘了,」工部尚書劉一焜忍不住提醒道:「你光祿寺所執掌的是祭享、宴勞、酒醴、膳羞,辯其名數,會其出入,量其豐約,這才是當初高皇帝定下的諸司執掌。」
徐兗微微一笑:「我光祿寺一沒決定權,二沒監察權,我們只管好供應就好了,專業的事還是讓專業的人去做吧,這叫術業有專攻……」
「你這是在耍賴!」劉一焜眼睛一瞪,面帶慍色。
「難道不是嗎?就像有多少監生需要提供飯食難道是我能決定的?軍民匠作又有多少人需要提供難道也是我所能決定的?既然我不能決定,那又如何辯其名數,會其出入?對於冒領的,我寺又無稽查權,又如何去查?」
「那麼你說!」劉一焜有些生氣了:「這個花名冊有誰來管?」
「自然是誰的人誰管!軍民匠作是你工部的人就工部提供名冊,衙門內外多少人需要提供飯食就有司禮監和戶部提供名冊,然後稽查由都察院來做,這樣才是分工明確。」
李琚一直沒有說話,不過廷議已經進行至此,他該出來表個態了。
「陛下,」李琚起身向永明帝拱手道:「臣有話說。」
永明帝自然應允:「老先生有話就說。」
「老臣以為,徐卿所說也不無道理。首先,預算這種方式,有光祿寺首開先河,這本身值得肯定,但是畢竟沒有嘗試過,所以有光祿寺開始,姑且叫做試錯吧。一年之後可看成績,若是此法可行,大可以在六部衙門推廣,甚至整個兩京衙門、天下衙門都可推廣此法。若是尚有不足,也能知道不足在哪裡,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此其一,其二,臣一直以為,雖然《諸司執掌》在國初就已經確定下來,當初高皇帝也是照《唐六典》敕修,但畢竟幾百年過去了,天時地利人和都早已發生了變化,那麼法度也該隨之變化。有些人可能會反對,說祖宗之法不可變,但事實上,一些變化並非人力可掌控,所以變化才是常態。」
「今日在座諸位也是朝廷的肱骨大臣,無論是六部九卿,還是科道三法司,無一不是手握天下百姓的生殺予奪,若是法度的調整能帶給天下人實惠,那為什麼不能調整?就好比人常說規矩是死的,但人卻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