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新科狀元】
青幔大轎到了文淵閣右的花台便停下,鄔闌下了轎,打發了轎夫后,她徑直向書庫走去。
文淵閣是偌大一座藏書庫,只是現如今這閣是甲申之後重建的,之前裡面的藏書有大半都毀於那年的戰火。而今新閣的藏書雖也不少,但毀掉的珍貴典籍卻再也找不回來,殊為可惜。
文淵閣的建築非常獨特,使用的是外包磚石的建築材料,因它不僅是藏書庫,還是國家檔案庫,很多機密文件也存放於此,所以需利於防火。而且將文淵閣建在深宮內苑,也是禁止官員隨便進出。
鄔闌作為近侍,能在書庫行走也是得了皇帝的允許,否則她一個內庭女官連接近外廷的機會都沒有。她進了書庫之後,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李道汝,字碩仕,戊戌新科狀元,翰林檢討。
李道汝正在查閱典籍,抬頭見鄔闌到來,一下就明白她為何而來,不禁無奈一笑。
鄔闌四處走走看看,似不經意問道:「李檢討挺忙啊,平日里神龍不見尾的,可記得有債還沒還?」
「哪敢忘記,欠誰的債也不能欠闌司珍的債啊,這不今天就來還債了嗎。」李道汝笑著說道。
「喲~還記得啊,那便拿來呀,本官先瞧瞧,不過歹話說在前頭,要是瞧著貨不對版嘛……」
「對版,對版,」李道汝連忙應道,又從一堆書籍資料中抽出幾頁紙,遞給鄔闌。
「請闌司珍不吝賜教,」李道汝說的挺客氣。
鄔闌也不推辭,接過那幾頁紙找地兒坐下,就仔細看了起來……標題一入眼:《地價與投獻芻議》,她不說話了,這是輿論口的敏感話題誒!
她抬頭看著李道汝碩士,滿臉寫著『我很驚訝』四個字:「你……這篇文,報社要登也得寫免責聲明的。」
「呵呵,先看,看了再說。」
鄔闌繼續往下瀏覽,開篇頭一句就是『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田疇邸宅,莫為限量』……
完了,我文化不好,賜教不了啊,鄔闌頓感羞愧。
繼續往下看,只選了自己看的懂的部分……就這樣還花了不少時間,還只看了一個囫圇。
看完,鄔闌自己也在思索,其實有幾處她是看懂了,比如講為何『不抑兼并』,國家只要能保證田賦收入的穩定,其實並不怎麼在意土地掌握在誰手裡。
是這樣?
但士族官紳若要憑藉勢力搶奪民田,所付成本高昂,反倒不如直接以權利謀取國家公有土地會來得容易一些。又或者地方官想要掠奪財富,直接通過在國家正規賦稅上增加額外附加稅就能實現,而非掠奪百姓的土地……
難道不是土豪劣紳直接霸佔民田?鄔闌感到詫異,因為有點顛覆她以往的認知。
「你覺得一個士紳豪族會出銀子去購買土地,而不是去強佔別人的?」
「對啊,所謂『擇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久業』,土地都是從買賣中獲得,一旦去強佔了……你得這樣想,其實最難長久的是權力,一旦權力沒了,那被秋後算賬的風險很大,得不償失啊……誒誒,闌司珍,看重點好嗎?」
「啊,重點在哪?」鄔闌一陣蒙,又趕緊低頭在文章里找重點……
李道汝嘴角一咧,半晌才道:「重點之一,我朝的土地租佃與以往朝代不同,地主只需收租即可,並不操心土地做了什麼用,所謂『一田二主』就是田底田面分開。」
「哦……」不就是出讓土地使用權嗎?
「曾經徐子先議高祖帝就以『田不井授為憾』,我反倒覺得應該恢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啊?這話有些高深吶,啥意思?
「所以你認為要兼并也該朝廷去兼并?天下土地都歸了朝廷,然後把田底田面分開,是這意思嗎?」
李道汝笑了笑,沒有回答,又繼續道:「重點之二,朝廷賦稅過重時,會影響土地買賣價格,我查過正德、嘉靖時的地價,因賦稅日重,其價格猛跌;萬曆年的『一條鞭法』實施之後,土地價格便很快回升;而到了末年,賦稅再次加重,土地價格也再次下來……當賦稅沉重時,誰還願意手裡屯著大量的土地?所以兼并並不會一直不變,只跟買賣市場有關,還有糧食的價格。」
「也就是說朝廷的法令影響土地買賣,買賣又影響兼并?但跟投獻有何關係?」
「投獻就是在賦稅加重的情況下發生的,其實投獻之後農民的生活比沒投獻時要過得好,這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上來說,要是站在朝廷立場上來說,就是對賦稅收入會有很大影響。」
「所以重點就是,朝廷只需清理違法投獻就行?但杜絕才是關鍵吧?」
「知道什麼是火耗嗎?」
「知道啊,就是附加稅嘛……哦,我明白了!好比漕運中的大小官吏,他們攫取財富就是靠在正賦上猛增火耗?所以,增加火耗就是他們的利益所在!」
「這個火耗甚至可以高達正賦的幾十倍,但同時也有另一個問題,就是本、折徵收,本色火耗更多,所以很多時候寧願選擇繳納銀兩,但折銀又有折率問題,這並不是一石可以折銀一兩那麼簡單。簡單說吧,朝廷真要想治理漕運,不能只從運法上做改變,要改變整個……」
「要改變整個遊戲規則!」
「闌司珍反應挺快,還能舉一反三,雖不知道什麼是遊戲規則,但意思大概差不多吧。」
「要減賦就降耗!但真要實現何其難?」
「嗯,所以這就跟我第二篇文章有關了……」
「還有第二篇?」鄔闌再一次被驚到。
「嗯,只是這篇還未寫完,但內容可先與闌司珍討論一番。這篇文章,我們花了不少精力查閱典籍,未寫完的原因也在於此。」
「說說看先!」鄔闌一聽真來興趣了。
「通過查閱許多典籍,我們注意到有一種自然災害能夠對田裡作物的生長造成極大影響,但這種災害並非旱、澇、蝗、疾疫等,呃……我姑且把它稱之為冷害。」
「冷害?冷也是災害?」
「對,比如典籍里有這樣一些記錄,大約商時期,當時河南在二月初便開始種稻,比現在提前一月有餘,這至少說明當時天氣是比現在暖和,否則不會二月初就種稻。至周初,那時天氣應該已經變化,至少在我查閱的文獻里已經沒有什麼二月初就能種稻的記載了。又到了春秋時,有記載冬麥的收穫比現在提早,這說明天氣又變了。而到了漢代,西安的冬麥播種從九月上旬便開始了,這說明當時天氣又開始變冷。」
「《齊民要術》里還有這樣記載,就是現如今順天府、河南一帶的春季物候的出現,比現還要在晚半月至二十天,這說明那時代是冷期,然後到了隋唐,又是一個溫暖的時期,而這之後到如今,比較不好,是一個漫長的寒冷期。」
「近五百年,對於這類冷害的記錄較多,大多體現在災害與農業種植上的記錄,我查閱的重點也在此。好比弘治十四年冬,莆田的荔枝凍枯;正德四年10月,福建寧德大霜,荔枝龍眼大數圍者俱死;嘉靖四十年6月,福建建寧大雨雹,鳥獸多擊死……這其間冷暖雖有起伏,但總體還是偏冷。」
「非常不幸的是到了我朝萬曆時,這種冷害突然加劇,而到了崇禎朝,可以說冷害已臻至巔峰。其實到今朝,依然處在冷害期里,只是沒有過去猛烈而已。」
鄔闌一字不漏的聽完,眼睛都瞪得溜圓,這說的不就是……小冰河期!
「你查閱了多少典籍資料啊?」鄔闌吃驚的問著。
「呵呵,差不多將有關藏書都翻了一遍吧,但這也不是我一人能為之,還有老謝和老楊他們呢。」
豪嘛!都是人才,牛逼啊……
「然後呢,接著說啊。」
「我之所以把它定為冷害,是因為這一時期里,各種天災頻發,旱澇蝗災交替,遇旱會缺苗斷壟,插蒔缺水則晚稻不能插種,分櫱期缺水禾苗枯萎,尤其在拔節孕穗期和灌漿成熟期,要是缺水直接減產吶。澇時河湖泛漲,像梅雨時正值抽穗揚花期,若是持續大雨可直接造成損失;晚稻進入分櫱拔節時,雨水多會讓秧苗霉爛,而麥子是最怕雨水多,稻子一旦進了八九月,水多則爛根……這種種都是跟冷害有關。」
「除天災,冷害還會造成作物生長期縮短,這更直接,要麼減產要麼絕產。所以你瞧,這冷算不算一害?」
「算!你剛才說現如今依然處於冷害期里,可是真的?」
「是,作物的耕作期和生長期沒有明顯的變化,冷害是很長一個時期,可以持續數百年,但期間也會有小範圍的反覆,差不多以十年為期,冷熱交替。陛下登基這數年間,算是相對暖和的,是比較過去而言,但未來十年就要注意了,極大可能又會回到到較冷的時期,到那時各種災疫會比現在頻繁。」
「也就意味田裡的作物減產,而糧食極可能會出現短缺?甚至……」
「是的,所以當務之急,這兩年還是做好糧食備災,千萬不能疏忽。」
「那怎麼做才好呢?」鄔闌又問道。
「呵呵,好比多建糧倉啊。」
「嘶……」鄔闌兩臂一環抱,臉上顯出思索神情:「不對,你應該不止這個意思……」
李道汝又笑了笑,道:「那就請闌司珍猜猜?」
鄔闌頭一歪,眯著眼睛思索好半天,道:「廣修糧倉,就地收存?」
「闌司珍說對了,這一條也很重要。」
「但是我有一個問題啊,就地收存的確是個好辦法,但有沒想過運往京師的漕糧減少,會直接影響米價?」
「會影響嗎?」李道汝反問道。
「當然會影響了!現如今京師米價比江南產地的還低,為何?因為貨源充足啊。就地收存等於減少向京師運糧,貨源少了,自然價格就會上揚,這是最簡單的市場規律啊。」
「市場規律?」李道汝聽得有些好奇。
「買和賣就是市場,有自身的規律,又不是人為可以干涉的。就好像米價上去了,但我不要米價上漲,可能嗎?這是供求關係決定的。」
「那闌司珍怎麼看?」
「就地收存是個好辦法,可以大大降低火耗,更重要的是還可以發揮市場調節作用,南北和糴,哪邊缺糧可以快速補充。但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條件就是信息和交通,信息快速傳遞,很快知道哪裡缺什麼,交通順暢,缺糧能迅速補上,才能平抑米價,百姓才不會恐慌。」
「和闌司珍交流就是愉快,還可以學到很多呢,」李道汝笑著說道。
「那是!」鄔闌又得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