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子粒銀】
李白有詩云: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中國人的傳統節日,其間無不蘊含著陰陽、時物盛衰的道理。好比元旦、上巳、端午、七夕、重陽,都是以奇陽立節,偶月則否,這其中便有扶陽抑陰的含義。至於像元夕以燈,花朝以花,中秋以月,全取望日,這其中也有講究時物之盛的道理。
二十四祭灶之後,宮眷、內臣便要換上有葫蘆景補子的宮服和蟒衣,之後也跟民間一樣,各家都要蒸點心,儲備肉食,以備春節期間一二十日之費。
民間同樣為春節忙碌著。
整個京城,唯獨一人最為特別,別人忙著過年,他卻忙著改造戲園子……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福王爺朱伯煦。
如今的十王府有一半都成了他的王府,只是他卻不愛住,偏愛住在廣和樓。但廣和樓本來就是戲園子,即便要改,又能改出什麼花樣來?
不,還真變出了花樣,北邊原本有三層高的大戲台,如今戲台還在,只除了這個,其餘全變了樣。在拆了無數間房之後,不僅挖了池子,引了東西河沿的活水,還修了不少的園亭樓閣,名稱可謂繁多,什麼月榭、紅房、花拗、葯圃、雪溪、冰室、鶯塢、虎圈……
趕著年前修好,福王爺便每日在園子優哉游哉,當別人忙著過年時,他成天卻忙著與文人雅士賦詩飲酒看戲。順便再唱幾首自製艷曲,什麼《春風十調》、《誤歸期》、《玉闌干》、《金兒弄丸記》,還都是極其婉麗的曲子。
福王爺常年在京,只是王妃卻沒他這般好命,同世子兩人守在封地,每日依然要操著兩頭的心。
怎麼不操心?王府一年的開銷動輒十幾萬,還都是最基本的。錢從哪來?除了朝廷的祿餉,那就是王府莊田,以及經商。當然還有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其他收入,好比差役的徵發,而事實上,差役徵發也是朝廷財政收入的重要一環。自一條鞭法之後,徭役可以征銀代替,同樣,小民向宗室提供的差役對其而言,也是一筆可觀收入。
雖然總數不高,但對於小民的稅收負擔來講,反而充滿了可怕的不確定性。所謂正賦雖有,不如雜賦,雜賦雖高,不如徭役。正賦的數額是白紙黑字,上下其手的餘地很小,而雜賦和徭役,正額之外,地方和相關人等都有很高的自由裁量權。
只是對於王府來講,這還算不上主要經濟來源,祿餉充其量也只佔一小部分,而剩下的才是大頭——不過,如今也面臨了窘境。
這話又從何說起?自然從朝廷頒下新優免則例說起……
但要說這優免則例能產生多大動能?目前尚不好說,但是,對人心的影響卻是已顯現出來。
福王妃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而且頗有男才,如今面對新的政策,她不免也憂心忡忡。所謂形勢比人強,一旦這影響形成共識之後,恐怕宗室的日子又要難上一難。
過去宗室的土地可以通過欽賜、奏討,從皇帝手裡獲得,除了可自行徵收子粒銀,還能享有蠲免賦稅徭役的特權。有了特權才有納獻,甚至侵奪他人土地來讓自己獲得更多的土地資源。
這兩種獲得土地的方式,唯一區別只在:皇帝賜田並非真賜田,而是賜賦不賜田。田並不在王府手裡,而在當地官府手裡。
年關將至,遠在洛陽的福王府一樣熱鬧非凡,每日王府門前車水馬龍,王府官如同趕場一樣的迎來送往,似乎人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但沒法啊,誰叫本家王爺就不在呢。
福王朱伯煦也是有意思,去京城真就是兩袖清風的去,不但銀子沒帶,王府官也一個沒帶,全留在了封地,也只有少數幾個近侍跟在身邊。他如此之洒脫,王府的擔子也就壓在了王妃身上。
因為王爺不在,王宮前殿就成了王妃處理王府日常庶務的地方。福王世子有事與王妃商量,來到前殿求見母妃。
內官引著世子進到前殿東暖閣,東暖閣被一分為二,裡間是休憩之所,外間則布置成了一間書房。王妃此時正坐書房裡,身前的書案上擺著王府賬本,她鎖著眉頭看得十分專註,都沒有注意有人到來。
越是過年,事情越多,就彷彿一年的事情都集中在了年前這幾天來完成一樣。
「兒臣參見母妃。」
王妃聽到聲音這才抬起頭來,見是兒子來了,緊繃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一些,「世子來了,坐吧。」
命宮人搬來杌子讓世子坐下,另有內侍奉上香茗,少時,又端來一盆炭火放在世子腳前,用來取暖。因為王爺常年不在,所以王宮裡除了王妃的寢殿燒了地暖,其餘的宮殿從去年就沒燒,今年還是一樣。前殿就是這樣,只要王妃不來,平日里連個人影都少見,更別說燒地暖了。
世子瞟了一眼火盆,見是宮裡的那種紅籮炭,也就沒有支聲。他的鼻子敏感聞不得煙氣,稍微次一點的炭燃燒生出的煙氣他都受不了。
其實皇宮也好,王府也好,僅冬天用來取暖之用和膳房之用的柴炭,每年都是好大一筆支出。
像宮裡用柴就有片柴、順柴、楊木柴、馬口柴、白炭、堅實白炭、紅籮炭。最次的是片柴,用量最大,最好的是紅籮炭,專供御用。馬口柴是膳房專用,每根長約三四尺,凈白無黑點,兩端刻有兩口,故曰馬口柴。其身價本就不凡,供給宮中膳房所用的,更是根根要經過精挑細選。
紅籮炭是直徑二三寸,長約一尺的炭段,精選硬木燒成,再颳去浮皮、水磨,然後裝入荊條筐運至京城,所以稱之紅籮炭。其成本之高,而宮裡還要十不選一,可想而之其價值幾何?宮裡每年光紅籮炭和馬口柴都要消耗一千餘萬斤。
王府同樣如此,每年光用在柴炭上的支出,都能重修半座王府。
王妃知道世子有事找她,先屏退左右,然後問道:「世子有事?」
世子想了想,道:「剛才孩兒問過長史,說今年王府的祿餉河南府依然要欠著,還是像去年那樣,去年付前年的,今年付去年的,明年才付今年的祿餉。」
「哼!」王妃哼了一聲,她早料如此。
「子粒銀也才付給王府。」
王妃聞言眼神一端,問道:「長史沒說什麼?」
世子搖搖頭。
王妃放下了手中的賬本,身子往後一靠,靠在了搭腦上,兩手還撐著桌案,就像是看累了休息一下,她的眼神全然放空,雖然看著屋內某一處,其實並不對焦。
半晌,王妃帶著一絲揶揄的語氣說道:「還以為他們不給了呢……」
「這河南府是不是有啥問題?」世子亦是帶了一些惱意。
「問題?呵呵,」王妃笑了:「母妃剛才就是在看王府的賬本。」
世子一愣:「難不成真有問題?」
「河南府有啥問題,暫時沒看出來,只是覺得賬本上記的田數與子粒銀……與我想象的有些出入。」
「出入?隱瞞了,還是少給了?」世子一聽頗感驚訝。
王妃又鎖住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賬沒細算不好說,反正就覺得對不上數。也許是母妃太敏感,或者想多了……而且,我也不太理解河南府拖這麼久的目的是什麼?」
「母妃懷疑本該十月就付給王府的銀子,拖到現在才付是有問題?」
「這也是想不通的一點……對了,世子,你有沒打聽別府的,是不是跟我們一樣的情況?」
「倒是沒有聽說,不過既然母妃問起,孩兒記下來打聽就是。」
「還是要給你父王寫信說說,看他是什麼意見。」
世子一聽母妃又提起父親,臉色冷下許多,這個父王……他並不想表現得自己對父親多有不滿,只是在心裡,即便找各種理由為他開脫,也是騙不了自己。
「父王就打算一輩子留在京城不回封地了嗎?」
王妃看著自己的兒子,她何嘗聽不出他話里所帶的怨氣,「唉,孩子啊,你還是不了解你的父王。」
世子微微一笑:「好啊,那就請母妃說說,孩兒的父王到底是怎樣一位王爺?」
王妃搖搖頭,深感無奈,「孩子,有些話現在與你講,其實並不合適。只是,你如今也算王府的半個主人……你父王,並不是一個願被各種典章、要例、禁例限制住的王爺。他心中有他的抱負,只是囿於他的宗室身份,而無法施展,他心中也有怨,也有恨……」
她停頓片刻,繼續:「這話本不該在王府里說,你就瞧這王府,它雖然是福王府邸,但除了幾個知根知底的老人,其餘的,無論文官、武官,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