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喪鐘為誰鳴】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
清晨,天空灰暗,沒有一隻活物飛過。大風裹挾著沙塵,讓人窒息。
這場自正月頭一天就開始的沙塵暴,又一次肆無忌憚的劫掠京城,讓宏偉的紫禁城都蒙上灰色。彷彿歷史塵埃,被狂風卷過,又『撲簌簌』跌落地上。
一片死寂……
世間真如此安靜?
早就過了上早朝的時候,午門前還是一片空曠,可鐘樓上卻有一人,只見他拂過槌擺,輕輕摩挲著,又順勢拉開……
他將要敲的是景陽鍾,這敲了二百餘年的景陽鍾,如今對他來說,儼然成了喪鐘,因他終究逃不過歷史的宿命。
再把視線放低,從午門中軸線向北望去,正北是皇極門;東首,是文華殿;文華殿迤北,是改了名的端本宮,那本作為太子大婚後的宮殿,這些視線所及的地方,無一不是空空蕩蕩。
這座宮殿未來的主人,連同另外兩個弟弟,昨夜已被安排送出宮藏匿,但中途卻出了一點岔子。也是無奈,兵荒馬亂的日子裡,誰還顧得上誰?連親戚都靠不住。
而出了岔子的,正是那座宮殿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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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彷彿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中有群孩子唱著歌謠: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老天爺,你年紀大,你看不見人來聽不見話。」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殺人放火的享盡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不會做天,」
「你塌了罷!你塌了罷!你塌了罷!」
朱慈烺覺得十分奇怪,怎會有如此怪異的歌謠?他正想上去問問,但那群孩子卻突然作鳥獸散,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餘音還在,空曠的四周彷彿有回聲,讓人更添恐慌。朱慈烺站在那裡,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入眼的只有一片慘白,彷彿剛才那群孩子只是他的幻視幻聽。
「喂,有人嗎……」
「這是哪裡……」
「說話呀……」
世間無人回應,彷彿他是被宇宙拋棄的孤兒,他心裡難受極了。
「殿下,你醒醒,你醒醒,快醒醒!」
「闖賊就要打進來了!」
夢中的朱慈烺,忽感地動山搖,他大叫一聲,渾身猛地一哆嗦,瞬間清醒過來。一睜眼,便看見頭頂上有梁枋,與夢中的場景截然不同。
「我在哪裡?」他自以為很大聲的問著,神識卻依舊停留在夢裡。
「殿下,你總算醒了!」身旁的宦官喜極而泣,但立馬意識到不對,又擦了把眼淚。
朱慈烺扭頭望向他,一個陌生面孔,卻不是夢中孩子的模樣,雖然在哭泣,但能清楚的看見他眼裡還有恐慌。
他為何恐慌?
「殿下,咱們趕快逃出去,闖賊馬上就要打進來了!」
朱慈烺神元還未歸位,潛意識中只是選擇性的解讀他聽見的字句,他理解了『出去』,於是嘴唇翕動:「去哪裡?」
「去成國……」
宦官還未說完最後幾字,遠處就傳來低沉而嗚咽的鐘聲……那是景陽鍾發出的悲鳴,一聲一聲,震得人心發顫。
朱慈烺忽然覺得那顆心被人狠狠一揪,瞬間痛徹心扉,連忙用手捂住心口。
「陛下!」陌生面孔才擦乾了眼淚,此時又淚流滿面……
「陛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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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九,
這十日,紫禁城一片凄風苦雨,狂風過後迎來瓢潑大雨,晝夜交更不曾停歇,似乎老天也怒了。冰涼的雨水一遍又一遍沖刷著滿是塵埃污垢的大地,卻怎麼也沖不掉骯髒,反而泥濘成一片。
也有例外,泡子河的景色就與城中迥然不同,所謂不遠市塵外,泓然別有天。在崇文門東城角,窪然一水,東西亦是堤岸,岸亦園亭,堤亦林木,水亦蘆荻,蘆荻下上亦魚鳥。
泡子河以東有呂公祠,北面還有貢院,逢春秋兩季科考時,學子們都愛去往泡子河附近的廟觀乞夢求願,以求高中,是以香火及旺。
這年不是科舉之年,呂公祠從開春至今,香火淡了不少,再加上時局動蕩則更加冷清,好在偏安一隅,倒有些亂世桃園的意味。但也不能說這裡就是安全之地,卻是因為一直有一個隱憂。
大順軍進城之日,即太子失蹤之日,十日來,京城瘋傳『太子下落』的各種傳聞,百姓乍聽皆信以為真。只是沒過多久,又有『太子已亡於亂軍之中』的傳言甚囂塵上,一時間竟讓人難辨真偽。
倒是李自成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太子,只是如今他所面臨的問題,與尋找太子相比則麻煩的多。而當『太子亡故』的消息傳來,他內心還是有一絲動搖,但依然吩咐手下儘力尋找,並囑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要消滅一個傳言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用另一個傳言代替,這種伎倆對於『朱慈烺』來講不難。隱藏身份是他目前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其實接下來才是最為棘手的,他必須儘快離開。
同樣是這十日,
『朱慈烺』經歷了他人生中最為艱難的十日,是地獄一般的煎熬,無時不刻都在擔心自己的命運,殫精竭慮的推演各種可能,雖然表面看起來冷靜,其實內心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以至於穿越這種匪夷所思的經歷,讓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細想,匪夷所思又如何,難道現在還能把『朱慈烺』還回去?
其實有沒有原主的記憶已經不重要,甲乙之年的種種歷史脈絡,他比現在任何一個人都清楚。當蝴蝶翅膀已經展開,預示著最初的推演開始應驗。
而命運的拐點就在於他找到了馮元颺留在京城裡的聯絡人,為此,這幾日來一直緊繃的弦,終於可以輕鬆一陣。
天津巡撫馮元颺,是崇禎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條路,如今正好成了朱慈烺在萬千荊棘中扒出的一條生路,幾十艘船,百餘名手下此時正在通州候命。只是在離京之前,尚有一事……還未成定數,朱慈烺心中也惴惴不安,這是他所進行的推演中,存在的一個未知變數。
呂公祠里也有一窪池子,堤岸上種了不少林木,春天的模樣還是能在這裡一覽無餘,只是此刻,朱慈烺卻沒有什麼心情去欣賞。
太監王朝貴從外邊匆匆奔跑進來,後面還帶著一年輕人,這人就是那位聯繫人,馮元颺的兒子,原本是錦衣衛一個百戶。兩人皆是一身平民打扮,破衣爛衫,就差點衣不蔽體了,頭上也是亂糟糟,一看就是好多天不曾打理。當然,以現如今的局勢來說,自然是穿的越破越安全。
朱慈烺見兩人過來,急忙迎上去,不等他兩開口就直接問道:「怎麼樣?聯繫上吳家了嗎?」
王朝貴喘著大氣,嗓子也快乾的起火,但他也顧不了這許多:「聯繫上了!是他吳家的老管家,只是……相當不妙。」
王朝貴面帶懊惱,咽了咽口水,又道:「我跟馮百戶還是晚了一步,吳老爺子和那個陳圓圓已被劉宗敏那亂賊劫去了大順軍中!」
話音未落,神情已是憤憤然,又咬牙切齒道:「劉宗敏還霸佔了陳圓圓,簡直無恥!」
雖然在意料之中,可行事如此不順利,還是讓朱慈烺有些失望:「竟然晚了一步,可惜了……」
想了想又問:「對了,馮百戶,你可有什麼辦法,能把這兩人給解救出來?」
馮百戶緊皺眉頭,思慮半天才謹慎說道:「很難……別的不說,這兩人應是分開的,劉宗敏現住在鐵獅子衚衕,陳圓圓定在那裡,而吳老爺子,目前還不知被帶到何處?」
朱慈烺垂眸沉思,心想時間太緊迫,恐怕來不及詳細部署……倒不如想法讓他們先自亂陣腳,也好勻些時間給我。
慮定,說道:「劉宗敏負責拷餉,李自成要利用吳襄招安吳三桂,無論怎樣他二人都不會將他往別處安排,定然就近安排嚴加看管,所以八成可能也在鐵獅子衚衕。」
馮百戶聞言眉頭一松,道:「若是在一處,那倒可以想些辦法,唯一麻煩的是,現如今國丈府肯定守備森嚴,恐不太好實施營救。」
「先做一件事,去盡量散布謠言,說李岩極度不滿劉宗敏拷餉中失之過嚴,殺人太多,已招致大順根基難固;又說李岩打算取而代之牛金星,做大順第二把交椅,如此這般……先讓他幾個首腦人物都相互猜忌,最好還能趁此殺掉李岩,這樣我們才能有機可乘。」
馮百戶一愣,滿臉寫著疑惑,道:「李岩?為何選他?」
「哼,」朱慈烺輕哼一聲,道:「劉宗敏不足慮,草莽匹夫一個,唯這李岩是個能人,卻是極大的威脅。估計此時他已在去天津的路上,必須讓李自成將他召回來,否則……你父親那些船,以及誓師將士可不好隱藏,定會被他瞧出端倪。」
馮百戶聽了一臉驚訝,道:「殿下怎知那李岩會去天津?」說實話,他有些懷疑。
「北京都佔了,天津還會遠嗎?派李岩正是為南下做準備……再說,如今天津什麼情況你會不知道?」
「呃……」馮百戶一聽漲紅了臉,天津他當然知道什麼情況,大順軍進京第二天,天津城樓就豎起了『天佑民順』的旗幟,甚至小民各書『民順』貼於戶。其實在十九日當天,兵備道原毓宗和總兵婁光先就已經準備好了『奉表迎降』,準備開門迎闖王。
一想起原毓宗馮百戶就恨得牙痒痒,只是他眼前重任在身,還顧不到父親那邊,於是想了想,又問道:「接下來呢?又作甚麼?」
「等!等他們亂了陣腳,就是你我行動的時候。至於守備則不必過於擔心,一來,田府是民宅,不是軍事堡壘;二來,大順軍就是一群土匪,要是他們個個都能嚴守軍紀,也不會出現今天的局面。」
馮百戶一點就透:「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
「還有,」朱慈烺想了一想,繼續道:「讓吳家選出一兩個行事穩健的報信人,一旦事成,立馬出京給吳三桂報信。想必吳襄被抓當日,吳家已經派了人去報信,而這次一定要快!再快!否則,往後的形勢則越發艱難。」
馮百戶蹙起眉頭,有些不解:「殿下吩咐之事,臣定當竭盡全力,只是有些地方不明白,還望殿下解惑。」
「哪裡不明白?」
「記得三月初先帝爺就命吳三桂進京勤王,若按腳程算,京師至山海關這一路,六七日綽綽有餘,他怎麼也能在十九日前抵達京師,可為何十多日還未到達?還是說他……早有歸降之意故意拖延?若是如此,那營救他的家人又有何意義?」
「哎……」朱慈烺暗自嘆息,這根本就是天要亡大明,跟誰都關係不大。
「先帝下詔讓吳三桂放棄寧遠進京勤王,吳家在遼東深耕多年,不僅有關寧軍,還有大片土地,放棄寧遠等於放棄家族利益,怎麼都得思慮一番。再說軍隊都撤了百姓自然要跟隨一起,人數必然數十萬之眾,若按一日行進五十里算,京師陷落那天,吳三桂龐大的隊伍最多只走到豐潤,離京師還有數百里之遙,自然來不及。」
「原來這樣,」馮百戶不禁喟嘆,又道:「這倒也說的通,想必後面就是吳三桂接到京師陷落,先帝亡故的消息再原路返回,而後李自成派人招安,還帶了好幾萬兩銀子,他應該也不會拒絕,交出山海關就能返回京師同家人重逢。吳襄被抓后,吳家派人報信也就這兩天,這樣一來,他們可能中途就能碰上。」
「沒錯,一旦知道家人被拷掠,尤其愛妾被霸佔,吳三桂會有種被欺騙的感覺,而且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當即就返回山海關,將勸降之人殺個片甲不留。」
「卑職徹底明白了,哎……」馮百戶面露無奈,道:「京師再亂,山海關也不能亂,那關外還有一頭狼呢。」
朱慈烺聞言,心中不住嘆氣,你也只明白了一半吶……
「臣這就去安排,」馮百戶補充道。
儘管如此,朱慈烺心中沒有半點把握,似乎一場穿越,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麼優勢。如今,他只覺得自己彷彿走在懸崖邊上,隨時都可能跌落而粉身碎骨。
那老天安排這場穿越,又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