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終章) 倦飛回鄉(五)
十年未見的大雪覆蓋著白茫茫的視界。
鷹嘴岩下,青岡林光禿禿的,枝丫樹杈間依然墊著雪沫兒,吊著冰凌兒。一座墳塋祭台上,多了兩個黑色的人影,與粉妝玉砌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格外引人注目。
此刻,向倦飛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神情凝重,思緒萬千。二十年前,她在這裡品嘗了初戀的甘甜,那時她只想在白水河畔做一個男耕女織、淡泊恬靜的農婦。哪知純樸的愛情敵不過封建世俗、人心險惡,她被拐賣到異鄉,淪為肉體交換的感情木偶?如今兒女生病、感情蒼白,有錢又有何用?這裡真成了她埋葬愛情和理想的墳墓!讓她覺得這世上還有一絲春色的依然是張雲岫!為尋她,他鋌而走險、發瘋、捨棄嬌妻走過半個中國,還在清明節祭祀她,讓她心底泛起漣漪,讓她眼眶濕潤。「可是他結婚了,且過得幸福,和他終是在某個人生節點相遇又擦肩而過的兩列列車。」
「倦飛,我明天帶人把它砸了!」張雲岫指著墓碑上說。
「別,立在這兒,挺好,說明在這世上還有人還記得我!」
張雲岫囁嚅著,不知如何作答,沒想到與二十年未見的初戀相見竟是無言。
「昨晚雲靜向我說了你的事,她對你很好?」向倦飛明知故問,似乎表達著殘夢裡的不甘。
「嗯,我生病傻了,她都沒嫌棄我。」張雲岫如實回答。「看來我沒回來是對的。如果不是語溪生病,又遇血型不合,我不得回來!」向倦飛聲音突然蒼涼、幽怨。
「為什麼不回來?向家大院是你的娘家!」生病過後的張雲岫此刻當然理解不了被拐賣婦女經歷苦難屈辱的愛與恨、為兒女苦苦支撐的那份堅強與脆弱、被真情感動的初戀希望升起又幻滅的起落心情,所以說話難免讓人費解。
不過也歪打正著。被最信任的人誤會,向倦飛向善價值觀瞬間崩塌,頓生怒意,撕開了被層層包裹心傷的結痂,將鬱積二十年的苦水膿水全擠了出來。只聽她邊哭邊怒訴,「雲岫,在責問我么?我為什麼要回來?這裡值得我留戀么?在這裡,自己的父親活生生拆開了女兒青梅竹馬的愛情,將女兒推向了萬劫不復的火坑;在這裡,你最好的朋友,下藥姦汙了我,把我賣到了他鄉,從此我的人生套上枷鎖。在那鬼地方,為女兒能活下來,我嫁給了比大我二十歲的醜陋生病男人,受盡胯下之辱;為了不當生育機器,又不得不與睡過無數女人的惡霸狼狽為奸,淪為不恥的『小三』;財富剛實現自由,兒子又被惡霸前妻綁架嚇瘋,現在女兒又得了絕症……我向倦飛今生今世得罪過誰,讓我遭受如此報應?」
張雲岫先是一愣,繼而怒火中燒,堅硬的臉漲得鐵青,拳頭攥得緊緊的,「害你的男人有哪些?」
那發怒樣兒,讓向倦飛想起了曾經為她打架的少年雲岫。她相信眼前這個人,如果此刻楊渡、卓劍、卓豹在他面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上前揍這些侮辱過她的男人,心反而軟了下來,恢復了理智,「他心沒變,我又怎能夠傷害他?如果把他舊病逼發,那是我的罪過!你愛他,別人也愛他。唉,算了,我向倦飛向來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豈能奪人所愛?」向倦飛想著,心中有愛流動,那被層層包裹的恨意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楊渡、卓劍死了,卓豹失蹤,只有向老二還在,你去打誰?有你這份心就行了!」向倦飛拉開張雲岫攥緊的拳頭說,「你知道我的,從小大到就是個暴脾氣,有了你這個出氣筒在,發泄出來就好了。感情這個事,這麼多年我都熬過來了,死心了!要怪就怪我命孬,你不要背什麼負擔,好好跟你的尹婷婷過日子,每年在這裡給我燒一炷香就行!」
「那怎麼行,你又沒有死?」
張雲岫很認真的傻樣兒,逗得向倦飛想發笑,「你這個傻哥哥,不知哪裡修來的福氣,竟讓兩個女人把你當成香餑餑,拼死拼活地愛你!我愛你的時候吧,你窮得叮噹響;她愛你的時候吧,你傻不啦唧的!唉,人生有命天註定,富貴有根不強求!」
「嘿嘿!」見曾經的愛人如此說,張雲岫只得傻傻賠笑,心底卻鬆了一口氣。他心裡明白,如果向倦飛非要在感情上胡攪蠻纏,以他的智商根本不可能在兩個女人、兩個女兒中取捨,只得跳白江大橋了。「倦飛,孩子的事,你不要太憂心。雲超說,只要配對成功,以目前的醫療水平,希望是非常大的。你看,張、向兩家的人一得到消息都回來了;捐骨髓沒有二話,誰的好抽誰的;亞華哥當了省長,事情多,也說抽個時間在南州相見。」
張、向兩家的團結,的確讓向倦飛見識到了。聽說她孩子生病了,就在今天上午,向家大院幾代人都從城裡回來了。言談中,誰都沒因為捐骨髓退縮過,反而像雄赳赳、氣昂昂的出槍出糧跨過鴨綠江的戰士,唯恐自己落下了。
二十年來,向倦飛第一次感受到身邊人不用猜忌、設防,竟如此可愛!
「莫哭,倦飛。吶,卓梓真現在有什麼癥狀?」張雲岫將「心心相印」紙巾遞給向倦飛。她擦拭著眼角的淚水說,「怕人,不能上學;走出別墅就緊張,怕別人害他。」
「就像當年我怕聽警笛聲一樣,這難受得很!他啥都明白就是做不到,就想躺在家裡不想出去,是吧?」
「就是。」
「三顧腦科醫院是我在美國醫好病後,按照麥克萊恩醫院理念打造的醫、教、研、產為一體的專科醫院,把卓梓真送到這裡來試一試,它醫好了不少像我們這樣的病人。」
此時,向倦飛心裡燃起希望,似乎視界里都是雪后陽光。
鷹嘴岩上,張雲靜避開人對尹婷婷說,「大嫂,你也真放心!將大哥推開倦飛,就不怕他們舊情復燃?」
「人有一種逆反心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戀戀不忘。珍藏二十年的感情,要是不讓你哥單獨見面做個了結,他一輩子都想,越到後面恐怕真要出問題。是愛她還是愛我,等會兒就見分曉。雲靜,有些事情阻止不了的,遲早都要面對,早點了斷早安心。」尹婷婷說得頗有禪意。
「皇帝不急太監急,我無話可說。」張雲靜攤開手、聳著肩。
「你小看向倦飛了!她言行舉止雖是疲憊,但應對自如、恰到火候,是經過事的人。我大度,把雲岫拋給她,相當於將了她一軍。放心吧,她不會失禮的。小妮子,處理感情的手段,學到起!」
「我處理不來!不愛就拉倒,玩什麼智商?」
「你命好遇到了好人,要是遇人不淑,你這單純樣兒,騙了你一千次還幫人數錢。」
「他不敢!敢有二心,我剮了他!」
「看看,又耍小姐性子不是。當老總,說話要有涵養,處事要周全,在我身邊白學了。」
在尹婷婷提點著小姑子時,張雲岫、向倦飛從崖下上來,表情輕鬆,舉止落落大方。尹婷婷朝小姑子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說「看,劇情按劇本發展的吧」;張雲靜也回應了大拇指,似乎在說「你牛,世界都被你這隻狐狸算計了」。
尹婷婷大方地迎了上去,拉住向倦飛的手說,「倦飛姐,兩個孩子的病雖然有些麻煩,但不是什麼絕症,醫得好的。我表個態,兩個孩子的病,當姨的絕不會袖手旁觀!」
「那就謝謝你這個姨了!」向倦飛一握手,坦然地說,「放雲岫跟我單獨相處,就不怕我把他拐跑了。」
「哈哈,倦飛姐說笑了。是你的我留不住,是我的你搶不了!」尹婷婷的回答柔中帶剛。
「跟你開玩笑的,把雲岫還你!」說完,很有儀式感地將張雲岫推向尹婷婷。
「我就接了。」尹婷婷給了張雲岫一個擁抱。
張雲岫夾在兩個女人中間,有些尷尬,像小媳婦一樣。眾人開心地笑了。
五十天後,卓語溪的白細胞指數升到3.7,度過了她生命最危險的階段。
「姐姐,恭喜你!醫生說,你恢復得奇好!」在南州市人民醫院,張晶晶凝視著面帶血色的卓語溪,真誠地祝福道。
「阿妹,謝謝你的骨髓!」卓語溪雖然穿著病號服,但她感覺到四肢百骸里的勁兒又在奔突了,獲得新生的喜悅撞擊著她的心扉。
「長著同一張臉,流著同樣的血,我不幫你誰幫你?」
「我們身上真的流著同樣的血了。」
「那是。怎麼謝我?」
「你什麼都不缺!嗯,等姐病好了,男生欺負你了姐幫你打架?作業不會做……不,阿妹這麼聰明……到白江來找你玩?」
「這……不是不可以。這樣吧,你一起幫我養爹!他有點傻,我怕老了受人騙、受人欺負!」
「老漢兒,肯定要是養的。倒不如我們姐妹一起立個志向——研製一種新葯,一起幫助像阿爸、弟弟這樣的人!」
「好,不為良相即為良醫,讓我們精神醫學奮鬥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