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暴雨
江南的春天來得更早更盛。
張節就著天光俯在窗前的案上給秀晴寫回信,隔著窗子,能看到袁甫在院子里倚在矮塌上看書的模樣。
寫寫停停中,張節偶爾望著那人影出神。
義父是喜歡母親的吧?雖然袁甫從不回答,但張節能隱隱約約的感覺到。
張節收回視線,又斟酌起下筆的字句來。
那母親呢?呃不,姑母呢?
為了養育自己蹉跎了青春年少的姑母,還要令她繼續孤單一個人嗎?
張節只覺得自己不孝。
寫信的筆又停了下來,張節往外看去。
若是義父的話,母親會接受嗎?張節不由心中想到。
田家村。
秀晴收到了張節的回信,信中字字懇切,一聲聲母親仿若近在耳邊。秀晴忐忑了數月的內心終於和緩了下來。
這日,自從搬回農莊一直未見的袁老丈突然造訪。秀晴又驚又喜地迎了人,又領著老丈信步在農莊各處。
「從前,我與貞娘也是這樣,常常在自家的莊子里住上一段時間,閑來無事就到處走走...」
袁廂禮一邊望著剛出苗,一片青蔥似的田地一邊嘆道。
「噢,對了。貞娘是我已過世的內人。」
秀晴點點頭,見老丈似有些心事便靜靜在一邊聽著。
「貞娘和你有幾分相像,特別是一雙眉眼,笑起來簡直是一模一樣。」
袁廂禮說著「呵呵」笑了起來,看向秀晴。
原來還有這樣的緣故,秀晴看到袁廂禮臉上滿含緬懷的神色瞭然到,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老丈才會一開始就對自己十分和藹親近?
「但她性子卻與你截然相反,她做的菜...呵呵...難吃得要命。」
不知想起了什麼,老丈說著說著朗聲大笑。
「實不相瞞,我原想是認下你做孫女的,但袁甫不同意。」
這是哪兒跟哪兒了?秀晴聽聞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一時腦子有些跟不上。
「他不贊成的原因,我本來只是有些猜測,但現下卻可以肯定了。」
老丈從懷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秀晴,也不言語只笑的...有幾分怪怪的。
袁廂禮看著秀晴一臉莫名的抽出信紙,剛開始還面色如常越是往下讀臉色變得越發通紅起來。
這是一封袁甫拜託祖父為他提親的書信,求娶之人正是秀晴。
當著老丈人的面,秀晴瞬時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孫女做不成,孫媳也是可以的嘛。」
說著老頭子的眉毛鬍鬚都抖擻了幾分。
「怎麼樣,秀晴你可願意到我們家來?」
老丈這時恢復了幾分認真的語氣問道。
秀晴低下頭,露出一段纖長的脖頸,心裡怪糟糟的。
袁甫...
和他成親嗎?秀晴沒想過也不敢想。
要她說「不」嗎?難受,一想到此內心便湧出一股酸澀,那一定是說謊。
秀晴深吸一口氣,那三封花信被她用一隻黑漆螺鈿包銅角的小木匣子裝了起來,細細想起那時的心情她漸漸明白過來,自己是不排斥袁甫的。甚至隱約間憶起他便有些歡喜?
袁廂禮見秀晴沒有一口回絕,便有些明了。乃至於沒有一口答應,年輕人嘛面對情愛,總是有些雲山霧罩撲朔迷離的。恰恰是這份迷濛最能撩動世間的男男女女。
老丈又從衣襟中摸出一隻顏色透亮的翡玉鐲子,拿起秀晴的一隻手塞到她掌中。
「是貞娘從前的愛物。不管你應不應,這都是老夫的一番心意。」說罷看著秀晴收攏掌心又道,「你不用著急答覆,且再想想。他們還在南邊離回來的日子還早著。」
秀晴看著老丈慈愛得拍了拍她的手,知道這是老丈在她面前表態了。能得袁家祖孫二人如此厚愛,秀晴紅了眼眶,輕聲道,「我會好好考慮的。」
六月,天降暴雨。
因清榆縣三面環山,各村都有地勢不平之處。秀晴令作坊眾人十二個時辰輪流看守有可能爆發山洪的隘口,將僱工的家眷都接到了相對穩固的大雜院,又撥出一批僱工裡頭最身強力壯的男丁在泥濘的道路上清理淤積開出通道。
一連在雨中趟水好幾日,眾人都有些疲乏不堪,可又俱不敢鬆懈下來,所有的作坊雜院在暴雨的倒灌下都處於緊張的氣氛之中。
夜裡,秀晴聽著雨水落在屋頂地面各處的「啪嗒」聲還有幾股水流彙集而過的「嘩嘩」聲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篤篤篤」房門突然被敲響。
秀晴心裡一驚,披上外衣就去開了門。
門外牛嬸子面色不似驚慌倒有幾分暗喜。
「是袁先生來了。」
「袁先生?」秀晴一時情急沒意識到,「哪個袁先生?」
還能有哪個?牛嬸子心想。
「袁甫來了。」
「袁甫?」秀晴喃喃念著,「他不是在南邊嗎?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說著又急道,「他還好嗎?最近雨這般大路都行不了,他這一路上究竟怎麼來的...」
秀晴越說越心驚,不等牛嬸子答她已經系起了身上的衣帶又攏了件外袍。
牛嬸子一邊幫秀晴整理衣衫一邊說道,「來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現在人在客房。我叫牛進準備了熱水,先讓他洗個澡再說。娘子不妨趁這功夫去下碗熱湯麵,我瞧著袁先生的臉色憔悴得很,只怕路上也沒好生吃過什麼東西。」
秀晴點點頭,打著傘去了廚房。
袁甫全身赤裸泡在澡桶的熱水裡,舒服得昏昏欲睡。這幾日實在太過疲累了,自從進了邯州的地界雨就沒停過,袁甫的身上也就沒幹過。回了清榆縣和祖父打過照面后袁甫就來了田家村,一路上更是泥濘難行。
腦海中卻十分清明。一進田家村,他就瞧見了幾路人分散在村子各處,瞧那陣仗竟是在警戒雨勢。隔得不遠就能聽到那些男子的呼喊,原來都是秀晴農莊的僱工們。
袁甫起身擦乾身子,穿上牛嬸子給他準備的乾淨衣裳。
牛進一直候在外頭,聽見屋裡的動靜道,「先生洗完了?」
「進來吧。」
牛進推開房門,收拾起來,「娘子在廚房給先生下面,先生洗完了我去跟娘子說一聲。」
「不必了,告訴我廚房在哪,我自己去。」
牛進指了指不遠處,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能見到夜雨中還有一間屋子正冒著炊煙。
臊子都是現成的,只揉面有些費功夫。袁甫打著傘過來時,秀晴將將把面抻好,正揭了鍋蓋往裡下面。一時間水汽蒸騰,人在其中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上次吃她親自下的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了...袁甫望著燈光中模糊的人影心裡暗想。
「本來不覺得餓的...」袁甫輕聲道。
秀晴聽見聲響驀地一回頭,看見一道靛藍色的頎長身影立在門外。高眉深目的臉龐有幾許蒼白,鬢角髮際還有些濕意,卻不損雙眸如星的神采,此時正深深地看著自己。是袁甫。
「這會倒是有些想吃你下的面了。」袁甫展顏,露出秀晴久違了的笑容。
秀晴心裡「砰砰」直跳,見他還打著傘站在外頭趕緊招呼他進來。
「你坐一會,面馬上就好了。」說著上前一邊接過袁甫手裡的傘,收攏起來抖了抖水立在門邊,一邊將袁甫讓到了廚房裡頭的椅子上坐下。
鍋子里「咕嚕咕嚕」的悶響在外頭瓢潑的雨聲中聽起來格外清晰,如冷中的熱,濕中的暖,令這一間小小的屋子充滿了溫情。
秀晴揭開蓋子看面煮得還剩中間一點白芯,扔了一把小油菜進去,又拿碗盛了湯。
袁甫坐在一邊看秀晴忙來忙去,心裡泛起一陣陣暖意來。
「秀晴。」
「嗯?」正準備撈麵條的秀晴聞言一轉頭。
「多放點辣。」
「誒。」秀晴回過頭,撈起麵條后澆上臊子,又添了辣油撒了蔥花,端到袁甫跟前的小桌子上。
袁甫這幾日吃的乾糧都有些受潮,雖不至於腐壞,吃起來到底有些難受。此時對著熱氣升騰的臊子麵食欲大開,抽出筷子略略拌了幾下便大口吃了起來。
秀晴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他雖然吃的很快卻沒有把麵湯濺到外面,也沒有吃得嘴角冒油光。看著袁甫蓄起的鬍鬚,不禁感嘆二人相識也有好幾年了。
「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聞言袁甫停下吃面的動作,看著秀晴道。「我來,要一個答案。」
雖然從袁甫出現的那一刻起,秀晴心中就冥冥有股微妙的感覺,可這麼直白的說話還是叫她有些難以招架。
這段日子她也想明白了,自己許是對袁甫也有一些動心。但若是叫她嫁人,她又有股說不上勁來的忐忑。
秀晴不想令袁甫誤會,但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正是被袁甫熱切的目光盯著有些無措,牛嬸子找了過來。
「田裡正來了。」
秀晴聞言看了眼袁甫,起身正要說些什麼,袁甫當先放下面碗,「我跟你一塊去。」
秀晴點點頭,讓牛嬸子帶路。幾人打著傘急步到見客的偏廳。田裡正渾身濕透正在裡頭焦急地走來走去。
「田裡正。」秀晴喚道,「出了什麼事?」
「嗨!村子里有幾戶人家屋頂被大雨衝垮了,先前在左鄰右舍的家裡擠一擠也能過得去。可如今家家戶戶那屋頂都有些漏水,原本住下的人這就有些遭不住了。這不只好來拜託你,不知道你這有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供他們棲個身?」
田家村沒有修大雜院,農莊里本來就預備了幾間屋子供農忙時的短工暫時住下,現下正空著。
「您怎麼不早過來說,我這現成的空屋呢!」秀晴一著急道,「您趕緊回去,叫上那幾家人。東西別收拾了,這恁大的雨路上都淋濕了,我這該有的都有。」
「好好好!」田裡正得了秀晴的准信,一展眉頭,「我這就去,這就去。」
「等等。」袁甫喊住了田裡正。田裡正這時才注意到這個陌生的男子,三十郎當歲,生得挺拔修長,說話時似有幾分威嚴氣度。
「要來的一共有幾戶人?問清楚了莊子里才好施手安排。另外,外頭那些守備的僱工們調幾個跟著里正一塊去,家裡頭有老人小孩照管不過來的叫他們搭把手。」
田裡正聞言也顧不得這男子的身份了,道,「一共十一戶人家,許是會更多一些,我來之前有兩家家裡也快頂不住了。」
袁甫點點頭,田裡正見狀不再耽擱忙忙地往回趕。秀晴和牛嬸子議定讓離得最近的那幾個僱工去幫忙,牛進得了吩咐也不打傘,披了件蓑衣拿起斗笠往頭上一扣便往外奔去。
十一戶人家,幾十口人,略一算幾人便再也站不住。
農莊里那幾間空屋大多都有簡單的床鋪桌椅,可不能叫人直接睡床板上。淋著雨搬過來少不了個頭疼腦熱的,熱水也得備足。許是有幾家餓著肚子來的,吃食最好也備上一些。
牛嬸子直接開了備料的庫房,裡頭除了柴薪、米面,還有許多用來保溫發酵用的草苫,此時用來鋪床倒也湊合。
農莊里沒有買下人,僱工們白天來做工,晚上就住自個家裡。除了秀晴和牛家嬸侄常住以外,只請了四個護院此時兩個忙碌了一天正歇著,令兩個被秀晴打發去了外頭跟著僱工一道巡視雨情。
袁甫見秀晴和牛嬸子兩個搬弄起柴堆來極是不便,乾脆戴上斗笠將院中一處草棚下停著的板車推了過來,短短一段路下半身已經濕透,剛才的熱水澡算是白洗了。
秀晴和牛嬸子見了會過意來,將柴薪、草苫和兩袋面一股腦搬到板車上蓋上油布,也不打傘也不穿蓑衣,幾人就戴著笠帽在幾座空屋間來回奔走。
剛把草苫都鋪上,廚房裡的水還沒來得及燒熱,第一戶人家就來了。夫妻兩個背上的包袱壓彎了二人的腰,男人拎著兩個竹筐,女人抱著個吃奶的孩子,後面跟來的僱工背著個頭髮花白的老人。
牛嬸子忙將人引到屋子裡,那男子一解下包袱,便將剩下瑣事都交給了妻子,自己跟著幫忙。牛嬸子這才看清,男人原也是農莊里做事的。
還來不及言語兩句,透過大開的院門幾人看到外頭冒雨而來的人家連成了一條線,艱難地背著各自的家當步履蹣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