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原是故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原是故人
那都監大人面色白皙,頜下三捋長須,望去年約五旬。吳子矜雖多年不見,對方容貌氣度大異,但仍是一眼認將出來,此人居然便是當年的隨從崔校尉。
當年吳子矜仍是都監公子時,這崔校尉鞍前馬後侍奉得著實用心,吳子矜也拿他當作了心腹看待,是以如今雖多年不見,二人甫自見面,卻是彼此認了出來。吳子矜心潮湧動,嘆道:「老崔,想不到你如今也做了都監,倒要恭喜你陞官啦。」
崔都監卻仍是瑟瑟發抖,道:「公……公子爺饒命,我……我一直把老爺供在堂中,此處也未曾侵佔,今日……今日只是怕老宅為別的陰魂所佔,特來做法事辟邪而已。」吳子矜忽然想起,當年這崔校尉曾在爹爹死後乘著自己不在定西城,霸佔了這老宅,后「函谷八友」之一的李傀儡扮作爹爹的鬼魂在此鬧了兩晚,將這崔校尉嚇得魂不附體,連夜搬了出去。這件事李傀儡曾告知吳子矜,今日想起,這崔校尉說供奉爹爹之言只怕非虛。
只是他後半句卻不是實話,八成是時日久了,又打起了這老宅的主意,請法師便是為了驅逐並不存在的爹爹魂魄。吳子矜肚中暗笑,卻是咳嗽了一聲,道:「崔都監,你我交情菲淺,我自然不會疑你。我此來非是為了老宅,而是有緊急軍情稟報,還望都監大人莫要等閑視之才好。」
崔都監沒口地答應:「那是自然,那時自然。不知公子爺有什麼吩咐?」吳子矜沉聲道:「西夏梁乙逋出兵大宋,此事你當知曉罷?今夜便到我定西,如今已不足兩個時辰,還望都監大人立即整頓城防,通告百姓,以免大難臨頭。」
崔都監戰戰兢兢應承了幾句,忽地反應過來:「什麼?夏賊來襲?不對罷,不是說是進襲慶州么?」吳子矜道:「都監大人莫非不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么?」崔都監倏然立起,他為人雖是卑鄙,在這西北軍營中浸淫數十載,卻也非無能之輩,夏賊兇殘亦是親見,想到自己只是過了一年快活日子,不由又氣又懼。
吳子矜見他兀自愣神,冷哼一聲道:「還愣著作甚?還不速速停了這無稽法事,下令戒備?」崔都監立時醒轉,大聲發令取消南城禁足,通告全城戰事,召集兵將議事。諸事已了,轉身堆笑道:「公子爺,這老宅多年空置,可是髒得很,不如暫且住到我府中,如何?」
「大哥,原來你在此處,可叫我等好找!」話音未落,兩道人影閃動,倏然而入,立在吳子矜身側,正是石凝霜、李文儀二女。那崔都監唬了一跳,先是為二女絕世容姿所懾,跟著為石凝霜目中寒光所驚,心道:「數年不見,這小子居然練成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連身邊這兩個小娘皮居然也是如此厲害,我定西只怕無一人能抗,可萬萬吃罪不起。」
吳子矜淡淡道:「都監大人的好意,吳某心領了。吳某闖蕩江湖,向來風餐露宿慣了,有個屋檐遮風擋雨已是不錯,便不去打擾了,都監大人請罷。」崔都監正樂得離他遠點,假意推脫兩句,便即告辭,匆匆率眾離開。
漫天的喧囂化為寂靜,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了三人。吳子矜四下打量這記憶中的老屋,夢中的虛幻化作了眼前的現實。撫摩著每一寸磚石,不禁潸然淚下。石李二女明白他心中的痛楚,亦不開口相勸,只是默默隨從。
過不多時,門外忽然呼聲盈耳。吳子矜三人開門望時,卻是唬了一跳,滿目儘是人群。原來不知誰傳出了消息,說是老都監的公子回來了。吳猛在定西聲譽卓著,百姓傳言他做了本城的城隍老爺,連城西城隍廟中的塑像亦是以他形容打造,平日里香火不斷,信徒絡繹不絕。如今城隍老爺的公子回家,自然是紛紛前來頂禮膜拜,倒叫吳子矜三人哭笑不得。
崔都監得悉消息,嫉妒之餘亦大是頭痛,只得下令衛卒驅散人群,張貼布告,將夏賊來襲之事告知百姓,全城戒備,各人回家,不得隨意走動。好容易花了半個時辰方才將人群遣散。只是眾百姓相信有城隍老爺保佑,再有城隍公子在此,諸邪不侵,倒也前所未有的人心安定,免去了一場騷亂。守城士卒亦是軍心大振。
夕陽西下,最後一名百姓已退入城內,「吱呀」聲響動,兩扇城門緩緩闔上,護城河弔橋高高懸起,城垛上刀槍劍戟林立,大風起兮,天地肅殺,戰雲將起。
天邊的最後一絲光芒便要消失,大地震動,悶雷陣陣,舉目遠眺,遠方黑雲迅捷移動,卻是成千上萬的西夏鐵騎席捲而至。那隆隆的馬蹄踏地聲,宛若一柄柄巨槌重重敲擊在眾人心間,饒是守城士卒滿懷信心,亦不由面色發白,心中忐忑不已。
即至夏軍漸漸靠近,城上眼力高明者已然大聲叫喊起來:「擒生軍!是擒生軍!」眾軍卒面色大變,即便膽大者也不禁身子微微顫抖。擒生軍在西夏數大軍力之中位屬前列,最是兇殘,兵鋒所至,大宋邊地百姓無不喪膽。當年定西都監吳猛隕身一役,便是與擒生軍作戰。崔都監早已登上城頭,望著遠處黑壓壓的人頭,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督戰。
平原上「梁」字大旗高挑,統兵者正是西夏國相梁乙逋。此刻他跨騎寶馬,一身戎甲,端得是威風凜凜,聞聽探子來報,卻是手中寶刀虛劈一記,怒道:「哪個混帳泄露了軍情,居然叫這幫南人有了防備,壞了我大事。」
此番進襲大宋,梁乙逋花了數月謀划。宋夏交鋒近百年,西夏國力貧弱,已是漸漸落了下風,近年來屢屢在大宋堅城之下碰得頭破血流,占不到什麼便宜。然而梁乙逋此戰卻是勢在必行,這數年來梁太后與梁乙逋的「后相」之爭愈演愈烈,朝廷外仁多、沒藏等夏國貴族對執掌朝政的梁家亦是虎視眈眈,夏國內暗流涌動,矛盾叢生。梁乙逋此次攻宋卻是為了轉移國內民眾注意,欲圖建立軍功,鞏固地位。這等手法西夏曆任執政者皆曾用過,可謂百試不爽,試想當你伐宋大勝而還,為夏國帶來數不盡的子女金帛、堆積如山的財富,夏人自然視你若神明,聲勢一時無二,當此巔峰之時,你的政敵自然也只得偃旗息鼓,打消心中不臣之念。是以夏國立國百年,便是一部不斷進攻大宋的歷史,也不知流盡了多少西北邊民的鮮血。
此番梁乙逋進軍,事先散布進襲慶州的消息,暗地裡卻帶兵直逼定西城,一旦拿下定西,自腹背威脅蘭州,配合卓羅和南軍司出兵,數月間便可染指大宋熙河地區,從而扭轉不利態勢,重振西夏聲勢。
梁乙逋率大軍一路銜枚而進,路遇宋軍派遣出去的斥候便即殺之,為的便是不走漏消息,以期偷襲成功,卻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叫定西城宋軍有了防備。
夏人製造了一種戰車,名喚「對壘」,攻擊時,每出數十上百輛車,每車載兵士十餘人,推車手十人,將車推至壕溝前,然後車上兵士躍下,眾人合力一推,將車翻入深壕,無論多寬多深的溝塹,頃刻便被填平,這時,眾兵士再越壕溝,如履平地,對手的護城河失卻效用,便只剩下城牆守御,夏軍再以神臂弓遠射,掩護攻城軍卒攀上城樓,端得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只是今日梁乙逋長途奔襲,卻是未曾帶得這等攻城器具,無奈之下也只得硬著頭皮下令強行攻城。一時間箭若飛蝗,城上城下殺聲盈耳,大戰正式開始。
吳子矜三人坐在吳家老宅之中,耳邊兀自聽見陣陣的金鼓,和那響徹雲霄的吶喊聲。石凝霜將正廳打掃乾淨,尋了三塊適才高僧們作法坐的蒲團,三人便跌坐在蒲團上。吳子矜閉目不語;石凝霜側耳傾聽外面的廝殺聲,神色之中透出一絲擔心;李文儀卻是面露喜色,雙目左顧右盼,蠢蠢欲動,終是按捺不住,道:「大哥,我們也去城頭看看,如何?」吳子矜卻是搖頭道:「不成,我等學的都是技擊單挑之法,可比不得戰陣萬人敵的本事,幫不上什麼忙。暫且調息,晚上我們出城會那梁乙逋一會。」
石凝霜心中一驚,方才明白吳子矜的打算,竟是意圖晚間潛入夏營刺殺梁乙逋,其中兇險可想而知,只是她心知吳子矜復仇之念甚濃,須阻礙不得,何況吳子矜並未單人獨往,而是與她同生共死,便沒什麼異議。李文儀卻是拍手笑道:「好啊好啊,那梁乙逋老賊我早瞧他不順眼了,便去尋他麻煩。」她雖是西夏公主,卻屢屢為梁氏所欺,自然對梁乙逋沒什麼好感。
三人計議停當,便匆匆用了些乾糧,各自運功調息,直到夜色濃郁,四下漆黑,方才離了吳宅,直驅南門。日間聞聽四下傳來的廝殺聲,以南門為最,想必梁乙逋的帥帳便在南門。
其時夜空昏暗無光,一輪明月時隱時現。三人轉瞬到了南門,自內馬道上了城牆。附近守城士卒卻在日間曾見過吳子矜,知道他的身份,是以也未曾多加阻礙,便由著三人自城頭躍落。
這定西城牆比興慶府可要矮得多,以吳子矜今日的功力要平安落地可用意得很。揮袖消去下墜之力,輕輕落地,跟著雙掌探出,一招「舉火燒天」式,兩股渾厚的掌力發出,將空中二女托得一托,三人平安落地。
夏軍攻城已然攻了兩個時辰,定西城戍軍見是「擒生軍」來襲,都知曉破城的下場,無不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守備。西北軍與西夏常年交兵,便是普通男子,也鍛煉得精悍無比,比之夏兵也不遑多讓。如此死守,兩個時辰,夏兵竟是無法越雷池一步。梁乙逋大發雷霆,下令眾軍士撤後用晚飯,攻城事宜留待半個時辰后再敘。
三人皆具一身上乘輕功,在這月色不明之夜,宛若一縷清風,巡夜士卒哪裡瞧得見?吳子矜領頭自軍營西側而入,放目望去,滿目皆是大大小小的帳篷。
夏人立國之前也是游牧民族,所立帳篷與北地的遼人、金人相仿,一眼望去,幾乎制式、大小一般無二,難以分辨何處是梁乙逋的帥帳。吳子矜稍稍沉吟,道:「凝霜,文儀,不若你我三人分開搜索,凝霜自南而西、文儀自北而西、我則負責中路,大家齊頭並進,最後在大營東側會合,如何?」石凝霜的武功吳子矜放心,李文儀身份特殊,量夏人也不敢拿她怎樣。吳子矜又道:「你二人若是尋到了帥帳,不可孤身犯險,理應至會合點等候,待三人聚齊后再前往尋釁,切記!切記!」二女點頭稱是。
三人計議停當,便即動身,一座帳篷一座帳篷搜將過去。夏軍此番三萬大軍圍城,梁乙逋知曉城中僅有數千士卒,守城尚自不易,絕無餘力偷營,是以夜間防範並不如何嚴密,三人出入大營,游身於數萬人之間竟是如入無人之境。
吳子矜一路向東,以他此時的功力,倒也無須入帳搜索,只須凝聚耳力,探聽帳內聲息,便可分辨。聽來聽去只是眾士卒雜亂的進食聲、談笑聲。過不多時,忽而鼓聲雷動,吳子矜知是夏軍的召集令,心中一緊,忙不迭尋處角落藏起,但見各處帳幕掀開,一個個士卒自帳內走開,往北匯聚,想來梁乙逋要連夜攻城。
數萬大軍調動,所費時辰著實不短,過了小半時辰方不再有動靜。吳子矜心中一動,梁乙逋一心速戰速決,將營內大軍調空,自己卻成了孤家寡人,倒是便宜了吳子矜。
如此一路行去,所歷營帳悄無聲息,都成了空殼。吳子矜心道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作了戰場亡魂、刀下之鬼。
如此尋來,轉過一處角落,終是聽到了低低的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