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是一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原是一人
西夏靈州,城高池深,乃是舊都,又名西平府,與京師興慶府隔河相望,正是拱衛京畿的要緊所在。興、靈二州兼有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一套」,正是西夏國繁華之地。
其時天色尚早,靈州城門大開,行人進出,守衛盤查森嚴。夏宋交鋒數月,邊備仍未鬆懈,盤查自然是為了辨認宋朝姦細。只是這麼一來,自然便有人混水摸魚,大肆發財,卻是苦了尋常商旅百姓。
匆匆的人群中卻有一干人未曾受此干擾,為首那人只是攤開掌心在那兵卒面前一晃,金光微閃,那兵卒瞬間由趾高氣揚變作誠惶誠恐,點頭哈腰放行。
眾人入得城來,那為首之人忽地笑出聲來,道:「吳大哥,怎麼樣?我這面金牌可比這西平守備大人的金批令箭還要管用些,大伙兒不就是這麼進來了么?」語聲清脆悅耳,原來是個女子。一個男子聲音道:「也罷,倒是省得費一番手腳。這皇城司之力,能不藉助,還是不藉助的好。」
那少女道:「吳大哥,現下便去救那木姑娘么?」那吳大哥道:「這個么卻是不忙,先尋個酒樓,大伙兒慢慢商議。」
這一干人正是吳子矜等人。此行除了烏老大、安洞主、吳長風、石凝霜外,尚有蕭峰、阿朱夫婦隨行。吳子矜本不願再打攪蕭峰二人的平靜生活,蕭峰卻道:「你我兄弟肝膽相照,自當有難同當,齊心協力才是。當日定西城之行若是哥哥我在,合我二人之力,那梁乙逋怎會這般輕易逃脫性命?何況莫說三弟與我的結義之情,那木姑娘與三弟可都是阿朱妹子的骨肉至親,我可不能袖手旁觀罷?」這層關係吳子矜卻是沒想到,自然不能再阻蕭峰前去。
一行人偷偷潛入夏境,半個月後便到了靈州。這李秋水自中原之行后,未曾返回興慶府,復又回居靈州皇宮,木婉清關押之所也在靈州。吳子矜等人靠著李文儀的公主金牌輕而易舉入了關,倒令石凝霜打消了尋大宋皇城司本地細作幫忙的心思,畢竟李文儀乃是西夏公主,可不能叫那些細作與她照上了面。
這李文儀自小在靈州城中長大,雖大部分時日都被李秋水關在皇宮之中,但偶爾也覓得縫隙跑將出來,她不是個笨人,自然曉得帶著自己那面昭示身份的公主金牌,仗著皇族身份,便是在靈州城中闖下大禍,也無人敢管。她隨李秋水學藝,要欺負一些尋常人卻是容易得很,好在她秉性善良,倒也不去禍害百姓,只是那些富貴之人、守城軍卒等卻是吃了不少虧。那守城士卒之所以對這金牌比守備大人大令更恭敬,便是此緣故。
她熟悉靈州城每條巷道,是以不多時已然將眾人帶到了一處酒樓。靈州雖是西夏第二大城,繁華自然比不得大宋,似眼前這磚石小樓已是城中首屈一指的了。瞧見那斜挑在樓角的「酒」字大旗,吳子矜喉頭咕咕作響,自然是酒蟲大動,道:「諸位,大伙兒入內商議,如何?」
大伙兒與他相處數月,自然都曉得他的脾性,無不微笑允可,只是石凝霜瞪了他一眼。吳子矜酒癮發作,可顧不上佳人白眼,早早搶先進樓。
其時尚未至午時,店內客人寥寥無幾,眾人便在大堂中尋了幾處桌頭坐下。掌柜的見大筆生意到,自然是殷勤伺候,稍時酒壺送上。吳子矜端起酒壺仰頭喝了個夠,方才笑道:「文儀妹子,木姑娘如今關在何處?」
李文儀道:「她如今正關在皇宮之中。」此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靈州雖已不再是西夏國都,宮中守備不若興慶府森嚴,但仍不可小覷。眾人雖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對官府卻是素來敬而遠之,何況是皇宮內院。
吳子矜微一躊躇,道:「原來是在皇宮之中,這可是險地,眾位倒不必以身犯險,在下當年曾在此住過半年,今晚便由我潛入皇宮救人,要不引起李秋水注意,雖是有些難處,卻也未必便不能辦到。」他話聲甫落,李文儀已是驚道:「什麼?你一人前去?那……那可不成。」吳子矜訝道:「文儀,你這是何意?」李文儀道:「皇宮中守備森嚴,你一個人,只怕……只怕……」吳子矜道:「無妨,我自信但憑一身所學,當可全身而退。」李文儀情急道:「但……但是被關的可不只一人……」她愈說聲音愈低,幾不可聞。
吳子矜一愣,道:「還有誰?」李文儀忸怩了半晌,終是道:「還有……還有那小和尚。」石凝霜訝道:「什麼小和尚?」吳子矜心念轉動,道:「虛竹?」李文儀微微點頭,陽光照在她面龐上,浮現一絲紅雲,一時間,任性刁蠻公主卻好似化作了恬靜文雅的淑女。吳子矜心中微微一動,嘆道:「我一直將她當作了小孩子,卻沒想到原來已經長成了美麗的大姑娘。」
望著眾人挪揄的目光,李文儀面上紅暈愈盛,終是抵受不住,跺足道:「莫要想歪了,我救他,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內疚而已。」原來她一路追趕虛竹,起先只是好玩,後來見他像是老鼠見了貓,聞風而逃,將自己當作了洪水猛獸,更添惱怒,自是不肯放過。她當日在定西城遇見吳子矜,原因之一便是虛竹也到了定西城。此後夜間軍營一戰與吳子矜分道揚鑣,卻也是追虛竹去了。
只是這虛竹卻也是慌不擇路,逃得發了昏,竟是西向而去,一路到了靈州。一路追逐,李文儀倒也沒比李依琪等人慢了多少。梁乙逋大軍馬不停蹄渡河回興慶府,李依琪卻是留將下來,帶著李文儀去見李秋水。這逃家行徑自然免不了挨李秋水一頓斥責,只是李文儀卻也意外得知了木婉清被擒的消息。
她心下惱恨虛竹,卻又無把握捉住虛竹,遂連夜截住虛竹,將木婉清遭擒之事告知。虛竹與吳子矜相交一場,自然要想法子救木婉清一救,是以當夜便即入宮救人。他本領雖高,哪裡能敵得過嚴陣以待的李秋水、李依琪與宮內諸般守備布置?自是與木婉清一般作了階下囚。
李文儀與虛竹並無深仇大恨,她擒住虛竹只不過是出一口氣,原打算戲弄一番便即釋放,卻沒想李秋水不允。李文儀撒嬌痴纏亦是無用,她自小在李秋水身邊長大,對她的性子熟諳,心知若是李秋水心中下了決定便決無更改,無奈之下只得來尋吳子矜。
眾人哈哈大笑,吳長風道:「李姑娘,莫要解釋,解釋了亦是無用,還是想法子帶我等前去救木姑娘與那小和尚才是。」眾人談笑間酒菜齊備,各自舉箸進食。
過不多時,門帘掀起,一名黃衣漢子踏步而入。那人望之約莫三十餘歲,顯得頗是精幹,舉目四注,目光自吳子矜處掠過,微微一頓,旋即放步行來。
吳子矜心起感應,擱箸抬頭,那漢子已行近前,躬身道:「這位是吳子矜吳公子么?」眾人不禁心中一驚,紛紛抬起頭來。那漢子道:「諸位英雄遠來是客,我家主人具帖延請,為各位接風洗塵,還望莫要推辭。」言畢將一紙請柬奉上。
吳子矜面色變幻不定,身側石凝霜舉手接過。她手上戴有天蠶絲手套,不懼信上塗毒,當下展開,但見信箋之上寥寥數語:「諸公駕臨,皇宮接風,萬勿推辭,知名不具。」字跡娟秀,筆鋒之中卻獨有一股飄逸之氣。石凝霜面色微變,道:「這是本門手法。」吳子矜心中暗驚,道:「文儀,原來你祖奶奶已經知曉了我等行蹤。」李文儀訝道:「咦,我可未曾去見她,她怎麼知道?難道是那守城士卒通風報信?哼!回頭找他算帳!」
吳子矜緩緩搖頭,道:「那倒不見得。」眾人心下雪亮,這李秋水權傾西夏,又與一品堂關係密切,這靈州城可謂她的老巢,耳目遍布自是尋常。眾人早知此行極是危險,早已做好了被發覺的準備,何況李文儀與眾人在一處,這李秋水斷然不可能無視這位金枝玉葉而遽下毒手。
石凝霜道:「不知柬約何時?」那漢子道:「今夜戌時,我家主人在宮中恭候大駕。」言畢施禮退去。吳子矜立起身來,抱拳道:「吳子矜思慮不周,令諸位身陷險境,今夜還請諸位便在城外接應,我與凝霜二人前往赴宴。」
吳長風聞言笑道:「接應?幫主怕是要孤身犯險罷?那可不成,我老吳第一個不答應,要去便一起去。」蕭峰亦道:「二弟,何必長他人志氣?我蕭某自持一身本領,這西夏皇宮么,闖個來回也並非什麼難事。」他目光轉向阿朱,不及說話,阿朱已道:「夫婦同心,你去,我自然去。」
烏老大道:「吳兄弟,你此行本便是為了解除我等『生死符』,我老烏可不能不奉陪。」安洞主略一沉吟,道:「我也去。」剎那間,眾人竟是無一人置身事外。
吳子矜面顯為難之色,正待再說,石凝霜已是微笑道:「吳大哥,大家都是義薄雲天的漢子,你不必再勸了,眼下我等還是商議個妥當的法子才是。」
算來此時不過午時,時辰尚早,眾人便在酒樓上商討對策。眾人之中,除了安洞主少言、吳長風粗豪外,皆是足智多謀之人,集思廣益,力圖周全。
眾人議定,由吳長風、阿朱聯絡城中暗伏丐幫弟子在皇城外接應,烏老大、安洞主在宮門外接應,其餘幾人則一併入宮。入宮之人若吳子矜、石凝霜、蕭峰等,皆是武藝高強之輩,孤身犯險自是當仁不讓;宮外兩路接應卻肩負著事成之後是否可以全身而退的重責,是以擔子亦是不輕。故而吳長風、阿朱雖是未能入宮,卻也並無疑義。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散失在空中,四下漸漸黑暗。偌大的靈州城中鴉雀無聲,卻是到了宵禁時刻,尋常百姓無人出戶,大街上空空蕩蕩。
此刻皇宮的朱漆大門卻是緩緩打開,引入了一群客人踏足。為首之人正是吳子矜,六年不見,皇宮內景緻依舊,心中不由感慨。
夜幕下,遠方燈火透過御花園內樹叢,忽明忽暗,令人心底平添一份忐忑。便是強如石凝霜、蕭峰,亦是面色嚴肅。吳子矜長吸一口氣,探出手去,分握住了二人,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凝霜,大哥,你我三人聯手,天下何能擋鋒?」蕭峰伸手扯開衣襟,笑道:「二弟說的是,愚兄遠離江湖甚久,竟是變得膽小怕事,比起兄弟你天差地遠,倒是羞慚不已。」
三人說笑之際,李文儀跺足道:「你們還有心思說笑!祖奶奶定是設下了埋伏,還是多想想怎麼救人脫身的好。」吳子矜道:「以你之見,如何?」李文儀道:「不若你們前去赴宴,我去救人,以你三人之能,祖奶奶當親迎,定不會分身內獄,如何?」
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已是傳來道:「文儀妹子,莫要再淘氣了,師父可命我看著你呢,莫要讓貴客久等,快走罷!」李文儀唬了一跳,苦笑道:「師姐來了,這下可走不脫了。」
吳子矜舉目望去,正與那紅衣女子四目相對,一絲喜悅、一絲擔憂、一絲迷茫,卻又似乎有一絲熟悉,吳子矜心頭一動,李依琪已是垂目側身道:「師父在偏殿等候,請三位移步前往。」
偏殿之中,酒席早備,李秋水仍是一襲白衣,高居上座。她身為太妃,也當真託大,吳子矜、蕭峰皆是武林中一方之雄,若是換了別人,只怕此刻已然將將發作。李秋水微微抬手,似笑非笑道:「諸位莫怪,此刻乃是在我禁宮之中,自然不以江湖身份而論。」她言下之意乃是說三人只是一介草民,尚自不值得她起身相迎。
這番挑釁,三人卻是未曾發作,吳子矜拱了拱手,淡淡道:「李太妃言重了,我等此行非為赴宴,只是想為牢中在押的木姑娘與虛竹大師求個情,還望高抬貴手才好。」
人家既然與他打官腔,他自然便不再稱其「前輩」,直言道出來意。李秋水「哦」了一聲,卻是默不作聲,目光四覽,良久方道:「他二人卻是在我宮中。」
吳子矜原本此行乃是想夜入皇宮,徑直尋到獄中救人,只是李秋水既已察覺眾人行蹤,具帖相邀,自然守備頗嚴,卻是令他熄了偷入的念頭,是以打好了主意,只需一言不合,立時動手,強行殺入獄中救人。他來時已向李文儀打聽好內獄方位,正是在這偏殿附近。卻沒成想李秋水一口承認,倒是令三人愣了一愣。
李秋水目中透出一絲笑意,道:「那小和尚么,他擅闖我禁宮重地,自然要吃些苦頭;那木姑娘……」她頓得一頓,方道:「我知她與你相交菲淺,只是你也知曉,她是我那師姐的傳人,我們間的恩怨你也盡知,若是讓我放了她,豈不是為難我么?」吳子矜神情一黯,正要說話,李秋水卻又道:「除非……」吳子矜精神一振,道:「除非甚麼?」李秋水道:「師姐算來『返老還童』之期已屆,若是來尋我算舊帳,只怕我抵禦不住。我之所以扣下木姑娘,便是想要個人質,叫她投鼠忌器。若要叫我放了木姑娘,除非你與我聯手,如此我方可高枕無憂。」
吳子矜不假思索道:「既是如此,若是童姥來襲,我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李秋水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這我可信不過,擋了這次,還有下次,叫我那師姐纏上,可真令人頭痛得緊。除非你和我成了一路人,休戚與共,自然可齊心協力抗敵。」吳子矜一愣,道:「什麼?」李秋水道:「你與我那依琪徒兒結成秦晉之好,我們自然成了一家人,那便可休戚與共了。」言畢回頭喊道:「依琪!依琪!這孩子,到哪裡去了?」原來帶著眾人入殿的李依琪此刻卻是不知去向。
這等提議,於吳子矜、石凝霜二人卻是平地一聲雷,石凝霜面色煞白,吳子矜愕然搖頭道:「這……這怎麼成?在下……在下已經有了紅顏知己,怎能……怎能辜負……」李秋水冷冷道:「那你便能辜負我那知秋徒兒么?」吳子矜搖頭道:「那……那可不一樣,她二人只是形容相似,並非一人。」一旁李文儀急道:「吳大哥,依琪姐姐就是知秋姐姐,是同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