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唇槍舌劍
見他眉心一顰蹙,沈南寶繃緊了脊背,恭恭敬敬地道:「殿帥沉浮官場,比我更懂得其中的曲折,也自是明白豪強當道,那些膏腴土地集中於貴勢之家,農民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難以負擔。也因而國庫空虛,軍費短缺,不得不飲鴆止渴濫發會子,又或是竭澤而漁仰仗和糴。」
他沒應聲,但見他沉湎下的聲色,沈南寶便知切中了他的心意,繼續道:「既如此,不如另闢蹊徑,設官田所,以增印的會子等為資本,壟斷田畝,盡歸為公有,再以原有租額課徵,租與農民耕種。」
蕭逸宸哂然,「五姑娘這是在叫我同那些世家豪強爭鋒?」
沈南寶抬起頭,秀麗的一張臉上透露出洞明世事的機巧,「殿帥赫赫威名還懼怕著這些么?更況,自古以來載舟覆舟的不一如是芸芸庶民么?」
她這話摻著珠,不外乎是提點他而今的樹大招風,早就引起了數多簪纓世家的不滿。
其實這點他早早就察覺。
只是身在局中,譬如破冰而出,那是需得驚天動地的氣力。
而如今她拋出這麼番話來……
蕭逸宸沒說話,靜靜地審視她。
彼時的日頭已微微下斜,落在半山腰上,暈黃的光照過來,沈南寶就像跌進了蜜糖的罐子里,一張臉模糊不清。
下人不知什麼時候點起了燈。
瑩瑩燭火,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伴著長驅直入的清風,猛地一下跳躍,照亮了沈南寶的臉,就這麼,直直撞進了蕭逸宸的眼裡。
蕭逸宸一怔,向來冷靜自持的臉掠過一絲慌亂。
他忙錯開眼,拿手抵住唇,嗽了聲,「殿前司一向公正嚴明,不放過任何惡人,也不會讓清白之士蒙冤。」
這話算是保證了。
若沈蒔在裡面受了半點刑罰,便可拿這話挾他。
殷老太太和沈南寶同時舒了一口氣。
蕭逸宸瞧著,忽而站起身,走到沈南寶跟前,仔細看她。
十三四歲的年紀,五官還沒怎麼長開,但大抵可以預料之後有多麼美艷,那雙緊蹙的秀眉,脆弱又稚氣,明明怕自己得要緊,卻還是說出了這麼一番話。
是出生不怕牛犢?
還是是孝子賢孫?
蕭逸宸眯覷了眸,「你一介女流,官場上的事還是少知道為妙。」
沈南寶復行禮道:「殿帥說的是,我也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不過今日因著爹爹一事登門,自覺叨擾了殿帥,這才獻醜一說。」
她說得不卑不亢,從容大方。
蕭逸宸有些沉默,也不知想起什麼,他忽而一哂,「沈大爺為官經年,德牟造化,沒想遭逢坎坷,竟是你這麼個半路人回來的小女兒替他說話。」
語氣之諷,聽得殷老太太有些訕訕的。
沈南寶倒無所覺,直待出了殿前司,她才後知後覺雙腿發軟,踩在地上宛如騰雲駕霧。
風月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微微的趔趄,連忙去扶,「姐兒,當心。」
這麼一聲,惹得殷老太太轉過頭,看向她,「誰告訴你的那些?」
是啊。
於殷老太太來說。
她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姑娘罷了。
哪能懂得朝堂這些晦澀的事,必是有高人在背後提點。
沈南寶垂下眸,腦海里閃過陳方彥侃侃而談此事的深貌,微抿了唇,「養我的祖父。」
殷老太太機警地眯起眸,不置可否她這話,「我曉得你這番做是一片孝心,但日後這話還是少說為妙,什麼壟斷公田,你不知道這世家都是牽絲攀藤的?你尖刀似的冒個茬出來,斬斷他們的利益,那些個高門會怎麼詆辱你?更何況,你的出身本來就招人非議,你這麼遭作的,還想不想說親了?」
一通話,囫圇都不打一個,全然不似方才的囁嚅。
沈南寶聽著想笑,神情卻黯然了,「是我不好,可我也是一時情急。」
末了,拿手拭了眼梢,拭出無無可奈何又委屈的況味。
殷老太太見狀,恍惚不落忍,哀然道:「也罷了,一口唾沫一個釘子,再怎麼也轉圜不了什麼,咱們也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日後要是……」
殷老太太眼波劃過來,千言萬語都凝在了嘴畔。
沈南寶卻咂出了她的言深,也沒再拗著這話下去,唯是垂首屈膝道是。
殷老太太這才面色霽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回來這麼些時日,我身子沒好全,主母又忙,所以忘了領你去祠堂認祖宗,趕明兒早起,叫主母給你把族譜入了。」
殷老太太的語氣帶著疼惜。
但沈南寶心裡很明白,並不是老太太真憐了她,不過是她方才向蕭逸宸道了自己的身份。
若她不入族譜,蕭逸宸屆時查起來,只怕蕭逸宸會覺得被沈家戲耍了,從而牽連殿前司里的父親罷了。
但即便如此,沈南寶已經很滿意了,所以笑容便多了幾分真切,乖乖地應了聲,「好。」
等回了府,彭氏曉得這事,眸光微微的黯,保養得宜的臉上卻扯出一抹笑,「可不是,前些日子,就是太忙著老爺的事,以至於疏忽了寶姐兒,今次倒不能忘了,不若可叫寶姐兒受委屈了!」
彭氏到底是當家主母,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便是尋到點錯處,也會自圓其說。
何況這事細究下去,也妨不得她會掖起眼哭一哭那未出世的四哥兒。
四哥兒。
明明沒有的一人物。
卻在處處都有他的痕迹。
微冷的風拂在沈南寶的臉上,一雙琉璃似的眼珠凝望著腳下那片磚。
落了經久的雨,磚吃透了水,軟緞的鞋底踩在上面因而有些寒津津,冷冰冰的。
但再冷,也冷不過那杯遞在她跟前的毒茶,彭氏當年根本就沒有懷孕,母親是被人害死的話。
其實前世她早有揣測。
畢竟養她的祖父祖母說過,母親沉痾時叫大夫診了脈,說毒已浸入骨髓,藥石無方了。
但那時的她無憑無據,除了作鬧換來一時心快,便只能惹人嫌隙。
如今重來一世,她豈可會再像前世那般急進。
一切都得慢慢來……
沈南寶微微眯覷了眼,抬起頭時卻沖彭氏艷冶的一笑,「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我既身為父親的女兒,就自當以父親為重。」
一番話說得面面俱到,這還是先前那個說話沒分寸,舉止粗俗的沈南寶嗎?
其實哪是今日,先前沈南寶便有些不對勁了。
但到底是為何,彭氏摸不清,卻也不敢問。
彭氏怔怔想著,眼神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察覺她的目光,沈南寶眉眼深深作彎,像是烈日的陽光,直直照進彭氏的眼裡,燒得她心慌。
兩人的暗潮湧動,殷老太太大抵是看到了,但她到底還病著,又經歷了方才的大起大落,精神早就不濟,當即便要回屋歇息。
沈南寶自然要做足了姿態,乖巧地扶著殷老太太原路返回。
彭氏就站在廊下巧笑倩兮地目送著,看到人走遠了,那臉上的笑才猛地褪下。
服侍她的白茋見狀,趕緊垂下了頭,就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索性彭氏也不是那般顯山露水的人,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子珠箔飄燈,便讓人扶著回了房。
白茋剛剛伺候著倒了杯茶,沈南伊就乘著晚風火急火燎地跑進來,「母親,祖母要給那個野丫頭入族譜?」
「這府上的耳報神厲害得,前腳你祖母才撂了話,你後腳便曉得了。」
彭氏遲遲地笑,「怎得?你爹爹被送進殿前司不比這事更叫你上心?」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捏起茶蓋兒刮沫,側眸一望,見沈南伊衽上皺皺巴巴,秀眉登時冷豎了起來,「行止從容,清靜自守,這點閨範你都不自持?這要是在外頭,豈不是遭人詬病,損了沈府的體面?」
沈南伊臉上辣辣滾燙,垂著頭抻了抻衣衽罷,方行禮道:「母親說得是,兒曉得錯了,至於爹爹……」
沈南伊仰起面,嘴撅出委屈的弧度,「我方才聽說了,那野丫頭有意在人指揮使跟前現眼子,替爹爹說話,爹爹現在指不定歡喜著這便宜又孝順的女兒呢!哪還想得起我?」
彭氏放了盞,「你瞧瞧你,又說氣話不是!她和你能比么?你爹爹是那起子拎不清的人么?孰輕孰重他都掂量不來?」
沈南伊這才好受點,透了口氣,「也是……」
這麼話著,沈南伊屈了眉,哀哀地問:「那爹爹會不會有事?那殿前司……」
彭氏嗤笑,「這時你曉得問了?」
見她一臉訕訕的,彭氏嗐然著搖頭,「你且落一百個心罷!那羅剎娑既已撂了話,也應當只是走個過場罷了,不然你覺著我還能在這裡悠閑的喝茶?」
沈南伊霽了顏色,卻很快又蹙了眉,露出一臉的夷然,「不過,想起我爹爹這事……竟然是那個野丫頭拿話去說的,我心頭真真是一百個一千個不爽快!她真把自己當沈府的千金了?真覺得自己是爹爹的女兒了?還替爹爹說話!」
彭氏呷了口茶。
茶是去正堂前泡的。
到底印證了那麼句話,人走茶涼,就這麼會兒子的功夫,茶水冰沁得有些酸牙,味道也遲滯厚重起來,喝起來像葯,順著喉嚨一併苦到了心。
但她出身高戶,從小教養的便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操行。
所以,彭氏也就轉手,將盞擱在了桌上,掀起眼帘看向自己這個女兒,「且得注意厥詞,什麼野丫頭,你以為你是坊間的那些末流,說些什麼打脊賤才的話。」
這話本是教訓,想沈南伊會因而收斂些,沒想她倒是仰了首,從鼻腔哼出一聲冷笑。
「她可不就是野丫頭,當年那賤婦是在外頭生的她,誰曉得是不是我爹爹的種?何況她小娘還害死了我的親弟弟!我憑什麼要因她注意言辭?我光是看她那狐媚樣子,就知道又是個以色饗主的,敗壞沈府門楣的下賤玩意兒!」
清風長驅直入,拂得燭影亂顫,落在彭氏的眼裡,一芒一芒的,明滅不定。
她陡然的沉默,壅塞的臉,看得沈南伊方才那些怒意如縹緲的氣泡,『啵』的一下,颯颯流失了,直忙忙牽起彭氏的手,囁嚅道:「母親,您別傷心,我不該提我四弟弟的。」
這時的彭氏才不像朽木做的,有了活的跡象,她倏的一嘆,「都過去的事了,便別提了。」
沈南伊訕訕的,蠕著唇挨著彭氏坐下,「母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蹊蹺,您說說,前些日子,她都敢同祖母嗆聲,這近日,卻安分了,還在祖母跟前說什麼討乖。」
沈南伊的聲音有些懊惱了起來,「說起來,我也納罕得很,祖母是怎麼回事,她有意出風頭,祖母竟也這麼遂她的意抬舉她,帶她去見殿帥那麼不可攀摘的人物。」
彭氏瞥了一眼沈南伊輕撅的唇,終是霽了顏色,「你當冒尖便是好的?你祖母年歲雖高,卻不至於老眼昏聵到這等地步,她自有她的用意,你去操這些心做什麼?你還不如多多操心過幾日的春日宴,可準備好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了?」
沈南伊木愣愣地翕了翕唇,「這不還有幾日嗎?再說了,我也是為了那春日宴的事。」
她看到彭氏納罕的目光投過來,連忙道:「母親您說,沈南寶這般掐尖,是不是為著讓祖母帶她去春日宴?」
彭氏乜了她一眼,不以為然地走到窗前捻著魚食投向錦鯉,「憑她一時乖巧,就想讓老太太鬆口讓她去那貴人云集的地方?老太太也不嫌丟臉?」
說得信誓旦旦,誰曾想到了翌日,彭氏方給沈南寶入了族譜,就聽到殷老太太說要讓五姑娘也去春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