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天災
沈南寶道:「這時候說不幫也不成了。」
「為什麼?」
「你當他們京畿那些人死的么?不曉得有人打探這些信兒?」
這麼說倒也是。
不過夫人當下能這般篤定,那最初叫人去探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把握。
風月不懂。
為何夫人非要來蹚這趟渾水。
沈南寶卻想得很簡單。
這事雖不算什麼大事,但惹的是宋武侯家愛子,人家哪能忍這一口氣。
何況高家在龔州能欺橫霸市,但在京畿那地兒,就是一條臭蟲,不弄你,只是人家怕惹一身騷罷了。
打定了主意要弄你,那定定是不得給你翻身的機會。
所以,有人撈你,那撈人的底細必得被挖乾淨。
挖出來是自己,他們又驚又怕又惱間,怎麼不可能往上報?聖人又怎會坐以待斃呢?
只是,還來不及等京畿那邊來信兒,大雨拍子一日大似一日,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刮骨的北風,簌簌的飛雪,遮天迷地兜人滿臉。
田裡的莊家盡被凍死了。
那些農家子直接斷了生計。
整個恭州像一霎掉進了淵藪,一派慘淡的色調。
沈南寶這邊連同福田院,推出以工代賑,讓他們能夠自力更生,囫圇有口飯吃。
然而即便如此,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人沿街乞索……
叫人打聽了才曉得,原來是有奸商趁著天災囤積居奇,逼迫良民賤賣田地與妻女。
風月氣不打一處來,咒罵這些奸商利令智昏,為富不仁。
沈南寶那雙晶亮的眼
珠也蒙上了一層灰,「這樣下去,只怕民怨沸起聚眾鬧事。」
她找到江府尹說了此事,希望他能管束一下這些商賈。
不說高夫人那邊的有所求,便是這事也該他管轄。
江府尹自然不可能拒絕,然而不等他出手,赤那族的馬蹄轟然踏破了大宣的城門。
無數難民湧入恭州,餓殍遍野,尖溜溜的哭泣撕裂了天幕,撕裂了所有人的神經,一條一條的,在寒風中簌簌飄動。
那所有人都以為很遠的戰火終是燒到了每一個人的眉間。
沈南寶見狀,當即命人開倉放糧。
算賬先生捧著賬本,神情凝重的勸她,「主顧可要三思,不談支絀,就是這麼多的人,咱們救得了一時,也救不了一世,別……」
剩下的話沒說。
但沈南寶聽明白了。
算賬先生是怕升米恩,斗米仇,別到時候困苦了自己。
沈南寶卻只是靜靜看著他,良久,她問:「先生,剛剛您聽到了什麼?」
是哭聲。
震天響的哭聲。
「近處的哭聲都不顧,還顧得了以後么?」
算賬先生一滯,默默良久,他放下了賬簿,兩手交疊深深朝沈南寶揖了一禮。
「蕭夫人大德。」
沈南寶只覺得受之有愧。
其實她做這些是稀圖著名聲。
高夫人那事雖然沒等到信兒,但這事鬧大了傳到聖人的耳朵里,聖人哪裡還會坐得住,定定藉由名正言順地『請』她回去……
踅過身,吩咐風月去衙門找江府尹調用幾個衙
役過來,自己呢,則跟鋪里其它夥計一起合計著庫房裡能用的白米。
等衙役過來,這廂也差不多準備妥當了。
瞧著桌子碗碟在門前鋪排整齊了,風月問道沈南寶要不要暫避一下。
畢竟她的身份不便拋頭露面。
沈南寶卻道:「我到這兒多久了,誰沒見過我的樣子?有什麼可避的。更何況,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誰還管這些?」
風月怔了一怔。
就是這怔愣的瞬間,沈南寶已經走到外頭,清麗的臉盤兒,嬌脆的輪廓,迎著天光恬凈像是一副畫。
街上那些乞索兒呢。
連日的食不果腹,讓他們臉變得冷而粗糙,泛起一層層死的顏色。
一種很強烈的對比。
縱使做這事是存了私心,但正正面對時,沈南寶還是忍不住心口發堵,她哆嗦著嘴角,張張合合數次,最後也只說了一句。
「小鋪幸有存糧,可暫解各位眼前困厄。」
說完,不敢再往那壁去看,轉過身,指派著夥計架上鐵鍋,注進水,然後乾柴烈火噼里啪啦的響。
大抵是來得太突然了吧!
又或者自以為走到絕路卻峰迴路轉,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所以即便聽到了滾粥聲兒,也聞到了飯香,依然有很詭異的一陣寂靜。
然後,一個、一個拔地而起,雨後春筍似的往沈南寶這兒奔。
衙役們生怕搡到了沈南寶,操起水火棍立時將眾人往外攔。
風月也在旁逼尖了嗓子叫喊,「莫搶,都有份。一個一
個的來。」
可哪裡有用!
餓了那麼久,腦子早成了一團漿糊,只有生的本能催促著他們向前,激發出無窮的力氣去抗衡從前根本不敢面對的官差老爺。
因而幾乎是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衝破了阻礙,駭浪似的一氣兒沖向沈南寶。
沈南寶不察被撞得跌跌後退,兩隻手沒著沒落,眼瞅著就要摔個仰倒,腰上一緊,她掉進一具懷抱里。
溫熱的氣息拂著耳根子過,嫩草芽似的撓得人發癢,沈南寶回頭,迎向來人。
——陳方彥。
沈南寶心頭一緊,手忙腳亂地退出來。
退得太快,彷彿方才的軟玉溫香只是鏡花水月一般,陳方彥愣愣抽回手。
也就是這個空當,一溜班直腳步沉沉地走了過來,他們手上壓著錯銀首刀,不費一點刀光劍影,瞬間就把面前擁擠的人群鎮住了。
沈南寶見狀,鬆了口氣,朝陳方彥福了福身,「多謝陳大人……」
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陳方彥的臉上卻浮起一抹很輕鬆的笑意。
「怎麼跟個木樁子似的,見著人湧上來都不知道避避,杵在那兒等著兔子直挺挺撞?」
他有意套近乎。
沈南寶卻不敢多兜搭,斂著衽很是低眉順目,「陳大人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以為有幾個衙役在這兒,能夠鎮一鎮,卻沒料到……」
陳方彥哪裡瞧不出她言行里的疏遠,笑容裡帶了點慘然意味,「你沒歷經過,自然不懂,不怪你。」
轉過身,
沖手邊的那個班直使了一記眼神。
班直會意,並豎起兩指在空中點了點。
那些班直立時往兩傍散開,三五步立上一個,瞬間將面前騰出了個逼仄的空兒。
陳方彥負手站在端頭,「挨個來的,誰要是亂了,直接抹了你們脖子,讓無常二爺攝了你們的魂魄,免得你們再在這兒挨餓受苦,浪費口糧!」
他嗓音淡淡的,但眼神跟淬了冰霜的刀尖似的,再加上那些個班直虎視眈眈,任誰瞧都背脊發涼。
黃粱夢乍醒,眾人終於又嗅到官威權勢的味道,各個默默凝神排序起來。
陳方彥本想叫她回屋待著,這些粗活讓班直些做便是。
沈南寶要攢名聲哪能幹呢,粗活不做,在邊上端碗、施粥分擔一下倒一直沒懈怠。
日復一日,眼瞅著食物將罄,風月急得嘴角都燎泡了。
「估計撐不了多久了。」
沈南寶心頭也明白,可勢都造完了,東風不來,她也沒辦法。
沉吟片刻,她道:「你讓他們這幾日少放點米,將粥做清一點,盡量吧時間拖長一點。」
風月聽令照做,結果,當日將粥派發下去,便引起了不滿。
「這粥怎麼一天比一天清了啊,夫人不能這樣啊,您也瞧見了,這雪就沒停過,本來穿得就不好,再沒吃好,咱們很容易死的!」
一旁的風月聽到,簡直想嗆一句,好心給你吃,你倒挑上了。
但想起夫人叮囑,硬是忍下去了,風月掌著大鐵勺,哼
哧哧從鍋里舀了一勺,『啪』地甩進碗里。
「來來來,下一個。」
話雖沒呲他半分,但態度很顯然了。
說話那人長著一雙眯縫眼,見著風月這般模樣,眼睛更是眯得不見影兒了,「你這什麼態度。」
後面還排著許多人,沈南寶不想耽誤,也不想鬧大,便好聲氣地道:「粥每人都是一樣的,你吃不飽,大家也吃不飽,但聊勝於無……」
話還沒說完,那眯縫眼直接道:「是一樣,但都一樣的越來越清了!夫人你不能這樣啊,拿我們來博名聲,不能只做表面功夫呀!」
風月忍不住了,「你這是什麼話。」
「實話啊。」
眯縫眼冷笑,「其實都說到這份上了,索性我就敞開亮話吧!夫人我曉得你是要博名聲,但吃相也不要太難看了不是……這些糧食其實不就是你平常缺斤少兩的省下來的么?」
沈南寶還沒言聲呢,風月倒先惱了,勺子往鐵鍋一扔,發出震天一聲響,「你胡說什麼呢!胡說什麼呢!咱們什麼時候缺斤少兩了!我們夫人明明就是好心人,你怎麼能……」
「要不缺斤少兩慣了,這粥能做得這樣清?」眯縫眼嘲諷。
然而話剛撂下,後邊兒的人擠了上。
眯縫眼不察,手上的粥登時傾了些出去。
「唉唉唉!你怎麼看路的啊,沒瞧見這裡杵著個人么?」
人千千萬萬,有人不著四六,便有人曉理,那後來者抬頭瞥了一眼眯縫
眼,「確實沒瞧見人。」
眯縫眼一怔,立馬反應過來,「你!」
風月忍不住噗嗤笑了。
「你笑什麼。」
風月懶得搭理他,沖著後邊的人大嗓門道:「來來來下一個,大家緊趕著點哈,免得粥涼了。」
眯縫眼惱了,「你們太欺人了!夫人,你就這麼看著么?」
沈南寶只覺得可笑,這人辱自個兒清白,還奢望自個兒替他主持公道?
沈南寶收回視線,一個勁兒分發著粥,「目下大傢伙兒都等著吃食,你有事咱們等會兒說。」
一個二個都這般,眯縫眼瞧得是面色鐵青。
倏地,他上前一步,掀翻了盛著滿滿白粥的鐵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