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繞樹三匝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那聲線慵懶緩慢,戛玉敲冰似的,往外絲絲兒透著寒氣。
聽得沈南寶耳根子滾燙,心頭一陣兒哆嗦。
她忍著發麻的頭皮,恭敬地彎腰,「您可是堂堂殿帥,威嚴可畏,豈是我這樣的小女子能抗衡的?」
她做足了卑躬屈膝的模樣,落在蕭逸宸眼底,惹得他極淺的一聲嗤笑,「能或不能,五姑娘不已經抗衡了?」
他說著,微俯了身,昂藏的身軀便如山傾倒向她壓了過來,「『公田法』,五姑娘當時不也說得頭頭是道?」
沈南寶腹誹他的小肚雞腸,都前幾日的事了,還攤煎餅似的翻來覆去地說道。
但她無可奈何,誰叫她自個兒身份卑微,背後又沒個撐腰的人。
沈南寶只得斂神小心應對,「事出緊急,又牽連家父,說話便欠了些妥當,妄議政事,還望殿帥莫要記怪,也算全了我的一片孝心。」
這都是場面話。
她自小在外,能與素未謀面的父親有多少感情。
更何況他私下叫人查過,她回來好一陣兒,連族譜都還沒入,都是他那日走後才認的祖歸的宗。
這樣臨上陣了,叫她來擋刀的沈府,她能真心實意地拿來當家人?
蕭逸宸不信,卻也不挑明,只笑,「我怎會記怪,要不是五姑娘這一通醍醐灌頂,我哪能博得官家這麼賞賚的。」
這話撂下,他看見她嘴角杳杳一絲笑,雨線似的,纏綿著孤寂的冷,直沁人心扉。
蕭逸宸一怔,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又道:「五姑娘既替我成就,我也自是不能置若罔聞五姑娘拳拳孝心。」
他看到沈南寶抬起頭,看向自己的眸子里盛滿了驚訝。
想是疑惑他說的話罷。
蕭逸宸連自己都沒曾注意的,為她體貼地解釋,「你父親那事……等這幾日聽訟明決,寫畢了陳書,公文行下,七八日的光景便可釋放了。」
言訖,他皺了皺眉,似乎是對自己的反常納罕。
或為了扳回一成,又或為了顯得理所當然,他低聲嗽了一下,將嗓子清乾淨了,問了句好笑的話。
「我都這麼待五姑娘,五姑娘何不也敞開敞開心扉,告訴告訴我,這麼苦心孤詣、步步為營的到底是為何?」
為何?
明眼人都知道,不過是為在這腌臢泥濘的地方求得一息尚存罷了。
不過他是指揮使,是無上榮耀的存在,鎮日受的是旁人的巴結吹捧,吃穿用度都是旁人精細考量后的置備。
他哪裡能懂得她的不易。
就像她也不懂得他手段明明狠辣。
前世沈蒔從殿前司出來時都掉了一層皮,今世怎麼恁么輕鬆,就只需寫陳詞。
但這又是世事常態,人的心思各異,悲歡也不盡相同。
她並不期待他的感同身受。
所以沈南寶牽唇笑了笑,「我是小女兒家的心性,覺得家姐不過是托生在了主母肚裡,便活得這般鮮華耀眼的,若是換作我……」
她抿住唇,暖玉一樣的面龐浸在春光里,奕奕生華,「說不定,比她活得更出彩呢。」
明明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她說出來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味道。
竟叫蕭逸宸一時怔楞在那兒,半晌,才回過神來笑道:「你既做這樣的打算,想來是也是狠心腸的人,既然如此,方才何必攔著你家姐掌?你,且讓她打下來,雖說臉上遭了些罪,但頂著這張臉,去外頭晃悠一道,不愁旁人不背後說辭她。」
到底是男子,明刀明槍慣了,不懂女人堆里的打仗,那是不露聲色的對壘,是錙銖必較的盤算。
稍有不慎,便似逆風執拒,會有燒手的後患。
沈南寶唇角勾起一抹譏笑,「殿帥說得也算是個法子,不過,我如今既是沈府的五姑娘,我要是頂著個傷臉在外亂轉,不說祖母也會考慮著沈府的名聲,替我這傷編造個情由,堵住旁人的嘴,便是長姊,她的榮辱與我牽連攀扯的,旁人道她幾句撒潑野性,未嘗不說幾句我的心機成算,到時,我豈不是得不償失?」
蕭逸宸眯起眸,惶惶天日照下來,映得他眼底光芒深深。
良久,他道:「所以,五姑娘才跟我說了『公田法』?」
怕她不認,蕭逸宸繼續道:「『公田法』一事一出,你的名聲在高門內便爛透了,任誰都不願要你了,自然,她也跟著受牽累了。」
沈南寶只覺得喉嚨有些干,袖籠下的手忍不住的,緊緊拽住了。
她雖沒露出一星半點的異色,但蕭逸宸看得清那簌簌顫著衣衽,唇勾了勾,「你就不怕真如你那長姐所說,將你配個寒門?」
這話匝地,她臉上那層灰淡的跡一霎沒了。
她昂起首,天光映在她的臉上,修葺出一點淡淡的金,胭脂似的,襯得她那笑,艷冶且璀璨。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方才說了,我托生的不好,可腳下的路是自個兒選擇的,縱使起初荊棘縱橫,只要我不言棄,誰知道未來是不是康庄大道?」
她走的這道,是條僻徑。
一點聲音都沒有,甚至連點鳥鳴都聽不到。
所以這話撂下,他不響,她也不響。
空氣便凝滯了起來,甚至帶了點死寂。
就像她前世死的時候那般,暗沉沉的屋,枯了的染牙水仙,還有經緯分明的床圍,一切的一切都那麼的明晰,明晰且死寂。
沈南寶忽然毛骨悚然起來,也終於想明白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
她正要開口。
蕭逸宸卻看了過來,那目光筆直鋒利得,矛一般的將沈南寶架在那裡,動彈不得。
沈南寶只能硬著頭皮,等他道:「雖是如是說,但這事於女子來說,太過艱險,也太過坎坷……」
他停了一停,聲音混在春風裡有了些融融的暖意,「我會告了人,散出風聲說『公田法由你提出』這事是子虛烏有。」
沈南寶愣了一愣。
他的聲音卻又緩了一分,「五姑娘活得通透,但活得太通透,勢必勞心費神,情深不壽,萬事還得得過且過的好。」
沒頭沒腦的關心,叫沈南寶有些怔住。
她剌剌看向蕭逸宸,卻見他也回望著自己。
落日的餘暉灑過來,揉得蕭逸宸那臉上的神情一團模糊,只有那微挑的眼梢下迫出一丁點的柔光。
而這點柔光,她曾從不在沈府的哪一個人臉上見著過。
想來都覺得嘲諷。
沈南寶心口有些發緊了起來。
忽而一陣風來,撲得周遭樹叢颯颯劇響,颳得她睜不開眼。
沈南寶索性垂下了眸,喉嚨卻像塞了棉花,堵得聲音嘶啞,「殿帥說得極是,只是人生在世不稱意十有八九,誰能事事如意?我出來許久了,再不回去,只怕祖母要找人來尋了。」
言訖,她屈了屈膝,沒等蕭逸宸說話,便循著方才的小徑折返而去。
殷老太太果真在那兒打發著人要來尋她。
沈南寶行止有自己的風致,雖步履匆匆,卻有股子溫軟從容,讓旁人一眼望過去,不覺失禮,只覺得清雅。
殷老太太明白,這是從骨頭裡生長出來的美。
但世人大多都只美在皮相,只有沈南寶,是骨相皮相一應具有。
殷老太太望著,那緊蹙的眉頭不知為何更緊了幾分,「這春日宴你從未來過,心裡圖那個新鮮,一時流連忘返我也曉得,不過到底得注意了分寸,別叫旁人看笑話才是。」
她沉著聲的耳提面命,聽來倒像是她多善解人意。
其實無非是為同樣匆匆歸來,卻傾髻斜簪的沈南伊轉移視線罷了。
沈南寶內心嗒然,面上卻恭敬十足,「祖母教訓的是,日後我謹記著,萬莫敢再錯處了。」
她做足的乖巧,殷老太太臉上這才有了點飄忽的笑意,望了望眾人,見皆在場,便道歸,一行人才各自上了馬車。
將到傍晚,各個馬車才到府上,眾人隨著殷老太太登門入室。
早間臨行前,彭氏下了令,叫人將窗戶槅扇皆洞開著,散一散冬日積攢下來的炭氣。
正堂此時還四面開著檻窗,銀鉤小月透過爿爿雲霾傾瀉.了進來,水似的淌了滿屋,輕輕淡淡。
沈南伊就在這樣景色下,錘肩捏腰,小聲鬧著身子酸痛。
殷老太太眼見著,那臉上的平和一點一點地褪了下來,在銀練的月色里顯得無比冷肅,「伊姐兒,今日你可曉得錯?」
沈南伊驀地被點名,身子一怔,訥訥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見狀,斂著的怒氣一瞬間沒剎得住,拍著椅子的把手就喝,「我先前瞧著眾人在,不好訓誡你,便任你玩了一日,你倒好,玩得心快,都把自個兒做的那些蠢事都拋在了腦後,可見平素陳娘子教導你並非偷工減料,是你自個兒忘性大,學不出氣候,所以才在人國公府夫人跟前這般現眼子!」
一句比一句重,砸得沈南伊面無血色,蠕著唇想反駁,抬眼卻看到殷老太太那雙眼睛。
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雖說被歲月鉛洗,透露些慈祥的味道,但殷老太太那雙眼睛依然通明銳利,看著沈南伊,一瞬不瞬的,就像把刀,直直插進沈南伊的心坎里去。
沈南伊說不出任何話來,只能訕訕應和著,「祖母教訓得是。」
殷老太太這才覺得稍稍滿意,拿錦帕捂住嘴嗽了幾聲,方把視線移向沈南寶,「還有你!」
「你姐姐說話欠妥,你也失儀,雖說養在外面,苦了你,短了你的見識,但如今你是沈府的姑娘,也應當和沈府共榮辱,你今個兒穿成這樣子出門成什麼德行?」
沈南寶疊手屈膝,很是乖巧地應道:「祖母教訓的是,孫女日後再不這般了。」
沈南伊在旁酸風澀眼地瞧著,暗啐她裝模作樣,憤懣扯起了手帕。
殷老太太見到,眉頭攏得更緊了,「光這麼說,只怕你們過耳不過心,便這樣罷,你們倆回去,都把家規抄上……」
還沒說完,沈南伊駭然打斷了她的話,「祖母,為什麼?我也就說了句話,為什麼要抄家規?」
急急的聲兒催促殷老太太嗽聲更急。
一聲又一聲的咳,不斷喚醒春日宴上國公府夫人那一張格澀的臉,推諉的話。
其實她罵歸罵伊姐兒,但心底兒門清,這哪裡是伊姐兒的錯處,分明就是沈南寶的過錯。
要不是她高談闊論那些話,何至於今個兒去喪這個臉子,還叫旁人看他們家的笑話。
這麼想著,殷老太太愈發氣盛了,拿手拍桌拍得跟山一樣響亮,「也不過才及笄,現下連我的教訓都不聽了。」
這一拍,拍得沈南伊一哆嗦,
也拍得彭氏忙忙起身當和事佬。
「怎麼會,伊姐兒就是素日同母親走得近,難免習得一些小女兒的嬌性,愛同你撒撒嬌,但她心底還是聽你的。」
殷老太太冷笑著,不置可否,卻把一雙眼遞向沈南寶,「你姐姐不願受這個懲戒,那你呢?你可打心底的接受?」
沈南寶聽著,兀篤篤跪了下來,冰冷的墁磚沿膝攀上來一股一股的冷意。
沈南寶卻連頓都不打一下的,指尖扣住磚縫,猛地一叩首,「祖母的教訓,孫女必定視為三尺,日日督促己身。」
鏗鏘的一聲,聽得彭氏嘴角捺了下來,冷然道:「寶姐兒是個伶俐的人兒,曉得什麼可什麼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