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歪嘴和尚
耳畔有風颯颯響動,一如風月劇烈砰跳的心,半晌,她才低下頭,長長一嘆,「姐兒,您說得對,是小的目光短淺了。」
她說著揩了揩眼角余淚,重鎮旗鼓,打氣似的地道:「且等來日方長!」
雖是這麼說,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風月擦乾淨了淚,才剛信誓旦旦,扭過頭看到沈南寶臉上的傷又迭聲抱苦起來。
「這大姑娘下手也忒狠了!她也不怕自個兒手掌疼嗎?」
沈南寶從妝奩取出個掐絲盒子,揭開蓋,就著小指腹挑了點藥膏,對著菱花鏡,小心翼翼地在傷口上畫圈。
弱弱的葯香在溫暖細膩的頰畔上氤氳開來。
她垂著眼,語氣涼薄寡淡,「手哪比得上臉嬌貴,不過她素日不做粗活,想來打我也費了點手腕,且得令她顫上個一兩日。」
苦中作樂,大抵便是這個意思罷。
風月默默嗟呼,抬臉卻又是那忿忿不平的樣兒,「這樣也好,到時抄不完家規讓她到老太太跟前討罵。」
稚嫩的聲口剛匝地,便惹得沈南寶粲齒一笑。
大約是牽扯到了傷口,沈南寶倒吸了一口冷氣,半晌,她才緩過勁,喟然道:「你以為她為何再罰我抄家規,真是因著長姐如母,想教我規矩?不過是擺明了要讓我替她抄寫?」
風月一愣,不可置信地驚呼,「大姑娘怎麼能……」
氣得太甚,沖得腦子嗡嗡的響,竟一時半刻挑不出什麼話來啐。
須臾,風月才切齒道:「既是如此,姐兒您便抄,反正大姑娘對外也是教訓姐兒,又不並非挑明了讓姐兒代抄,姐兒便將這三十遍家規抄得一模一樣,到時看大姑娘怎麼拿去給老太太交待!」
菱花鏡里映出風月憤懣的秀麗臉龐,沈南寶心頭淌過一道暖流,「她既是有意讓我代她抄,豈會輕易讓我用自個兒的筆跡矇混過關,防不得我還會因此多抄幾遍。」
「怎麼能……」
聲音戛然而止,風月像是被扼住了喉,臉色漲得通紅,半晌,她重重嘆了一聲,「便只能老實抄了?」
沈南寶點點頭,從梳妝台前起身,走到書案邊鋪上紙,一遍一遍拿鎮紙捋平。
那紙是玉版宣,質地堅厚,借著光看,宛如玉致,也算是貴胄高門中中上乘的品質了。
但即便如此,踱來接過沈南寶手上活計的風月,還是忍不住詰怨,「從前不曾住過這樣的顯赫人家,只聽旁人說這些千金端莊毓秀,是懂事溫情的人兒,當家主母端的也是穩重豁達、不分軒輊的操行,回來經歷了一遭,才曉得現形,都是些魑魅魍魎!」
風月切齒有聲,拿著鎮紙作捋也哼哧響得厲害,「不說旁的,便說這紙,主母真是用足了心計!叫姐兒您說不好不行,說好也不行!」
風月轉過頭,迎上沈南寶皎皎如明月的臉龐,道:「闔府上下,不提老太太老爺用的是頂好的澄心紙,但其他各房的姐兒哥兒都是用的連史紙,雖道同是宣紙,但連史紙白如脂玉,厚薄均勻,最適書寫了。」
沈南寶心裡明鏡,聽她這一番氣話,只笑了笑,「且讓她去耍她的小心機,露她的小肚雞腸,我們跟著置氣作什麼?何況,當時打定主意回來時,不已經料好了要受這些差別待遇?」
料到是料到,但真當經歷了,又是不一樣的感受。
她可做不到自家姐兒這般刀槍不入。
風月嗐了一聲,也不往沈南寶跟前撒氣了,默默地捋平了紙,取了裝著清水的小盂,倒入硯池。
待到墨塊在硯池裡百轉千回時,她才有些感喟,「細想想,方才小的那話也有些偏激,那主母大姑娘確是如此,二姑娘卻不然,先前還替姐兒求情,想來大抵是同一出身,所以便感同身受罷。」
沈南寶正縛起袖子,提筆蘸墨,聽了這話,臉上掛起一抹譏笑。
「她好,她哪裡好?是告訴我沒有外人禮數或可不用講究,有了外人還得遵循的好,還是告訴大姐姐我心直口快,但所訴皆是由衷之言的好,又或是借著替我鳴不平攛掇我到祖母跟前告狀的好?」
風月一怔,驚愣地看向她。
沈南寶翣眼來望,明明半邊臉頰已經腫得滑稽可笑,但那面目迎著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厲。
「這世上有一種人,是沒有稜角的,瞧著也是慈目和善,溫良謙遜,你便覺得他們好,與他們訴說衷腸,卻不料他們那層皮子下,骨子是壞的,是漚著膿水的,轉頭便將你的衷腸幻化成戳你心窩子的刀!臨到頭,或許你都還念著他們的好。」
沈南寶將筆尖在硯台上舔了舔,又道:「妾以色饗主,是仰主母鼻息,等同玩物的卑微賤流,一朝恩愛,一夕冷落,都是常見的事,更何況當年沈府那麼多姬妾,如今只剩下來了這麼一個?你以為全憑的是性子軟糯,又或是替父親誕下一子的緣故?」
沈南寶說著,信手走筆,在紙上穩穩落下『卑弱』二字。
那廂碧山長房,燭台上還點著燈,夜風長驅直入,拂得燭影亂顫,滿屋子的陳設也跟著晃悠起來,殷老太太額頭的青筋也似乎跳得劇烈了。
「她真這麼說的?」
胡媽媽道是,畢恭畢敬的聲音裡帶了些氣性,「小的也沒想到,還好老太太察覺不對,叫小的仔細跟著姑娘們去,不然怎能聽到五姑娘道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話來……」
「我有問五姑娘嗎?」
殷老太太掀起眼皮,看向愣在原地的胡媽媽,嘴角壓了下來,「我是問大姑娘,她真是說的闔府都是她母親的人?」
胡媽媽心驚膽跳,觳觫著垂了頭道:「是……如是說的。」
殷老太太靠在圍床邊,抹額下的那雙渾濁老目眯成了一條縫,「伊姐兒自小承我膝下長大,她什麼性子我最懂的,平日雖縱性乖覺,但揆情度理,也不算太僭越,我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畢竟兒孫自有兒孫的福,我干預太多,也悖了人理,卻忘了縱一時口快,積久必為災害,今個兒春日宴不便是警示?若再這麼任由她下去,只怕到時無法無天,擾得闔府不寧!」
說得太急,衝撞了嗓子,惹得殷老太太捂著嘴連嗽了好幾聲。
胡媽媽連忙上前來拍,「老太太急什麼,索性沒什麼釀成什麼大錯,還可補救。」
殷老太太牽了牽嘴,唇邊扯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沒釀大錯?今個兒國公府夫人那意思擺明了是要同沈家論親,伊姐兒那麼一通話撂出去,哪裡還能成就?我起先想著這事不好與她說,怕她在另外兩個妹妹前掉臉子,自個兒也傷情,她卻不懂我的一番苦心,背後竟還這樣厥詞!」
殷老太太忍不住又咳了幾下,胡媽媽一壁兒拍,一壁兒嗐然著,「大姑娘她這也是因著自個兒的四弟弟。」
殷老太太默然,頃刻,她放緩了聲氣,道:「也罷,她雖口不擇言,但就是個直心腸的人兒,性還是好的......這麼,你派人去她的靜怡軒令下,必得抄完了家規方能出門。」
胡媽媽連忙道是,招呼了人進來,轉身躑躅著問了一句,「老太太,那五姑娘呢?」
「寶姐兒?」
殷老太太眯起的眸子慢慢展現出不一樣的光,「去殿前司那趟我便料到她心裡是有著盤算的,原以為需得好一陣兒才會顯露聲色,還想借著今個兒這衣服的事順藤摸瓜,沒料她被伊姐兒挑釁幾句,竟這般沉不住氣了,沉不住氣也好,沉不住氣便證明心機不深,好拿捏,日後也定會露出破綻,且看著罷,看她到底想要什麼。」
深宅內院的下人素日做著苦差事,唯一點的樂趣,便是談論府上的瑣事,自然不會錯過靜怡軒里住著那位主子遭老太太罰了的消息。
風月去后罩房按例拿頭油時,正聽著旁邊幾個下人圍攏在一起說起此事。
「還是老太太一碗水端平,誰也不遷就著誰。」
「說你天真,你還同我急,我且聽人家說了,老太太要真是一碗水端平,怎不著人去榮月軒送膏藥?只罰了大姑娘……擺明的是被大姑娘那句『府上都是母親的人』氣著了。」
風月回到屋將這事盡相說了,明明壞人落了懲罰,她卻一點喜悅的心情都沒有。
「姐兒,別人倒罷了,這老太太,怎麼說您也是老爺的骨肉,這……」
沈南寶卻顯得很心平氣和,她望著案上那寫滿一頁字的紙,吹了一息,「我來了沈府多日了,明裡暗裡吃了大姐姐多少虧,祖母能不曉得?不過是裝聾作啞罷了,這也是為何我昨個兒不提衣服的事。」
風月瞧著她,訥訥的,倏地恍然大悟道:「原來這就是姐兒您說的,來日方長?就像那春日宴,故意挑釁了大姑娘,讓她自個兒說錯話。」
「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啊,能左右別人說話,何況,我也沒想著和她斗。」
沈南寶有些失笑,眉目卻深深的,拿起面前那頁紙,讓風月拿到一邊去晾乾。
借著春光,那娟秀的小楷,橫撇勾捺,明明該是嫵媚風流,宛轉迤邐的字體,沈南寶卻寫出了怒猊渴驥,風骨錚錚的境況。
都說柔夷把柔翰,風月怎覺得她家姐兒倒像是起馬迅風雷,擎刀殺四方的鐵腕悍將。
驚疑再次掠過心尖,風月沒有把得住嘴閥的,道了一句,「姐兒,小的,覺著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