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套生涯
「騎上我心愛的電動車，我誰也不怵……」
方濤扯著他那破銅鑼嗓子，放聲高歌，音色洪亮，堪比重型拖拉機。
得虧是在地下車庫，又值正十一點左右，整棟樓沒啥人回家，不然他非得被鄰居投訴，物業管理員今晚就得來找他：小子，你涉嫌擾民了，知道伐，以後在小區里別開腔，難聽到要命。
嗯，好在都只是假設，現實里並未發生，方濤有幸逃過一劫，沒自找不痛快。
他鎖牢新買的電動車，小心翼翼的蓋上一層遮光、防塵布。
肯定得愛護好啊，三千塊大洋呢，頂得上他開兩場片的工資了，若是再壞一部，他下周也得天天啃饅頭。
折騰完心愛的交通工具，方濤又拿出了通訊工具，長呼一口氣，強行擠出一絲魅笑，點開通訊錄，撥通：
「喂，誒，是李總嗎？我，小濤哈，剛剛再騎車，沒法接電話，我能有啥事。
對了，您那個拍電影的活？嗯，我懂得。好，還是五個點，今天下午老地方見。謝謝，拍完當然要請您喝酒啦，等會見！」
方濤剛掛斷電話，他的臉色就變黑了。
哼，周扒皮，成天啥也不幹，就得抽一半的薪水，還有臉叫我給你買酒!遲早喝癱你，老酒鬼子!
甭怪方濤怨氣太重，他一個體校的學生，為了賺點零花錢、減少父母的開支就去影視基地打工，也有點想一朝成名的小心思。
誰知，他在象牙塔里待久了，過於天真，不識人心難測，第一次面試找活就碰上了李子文這樣的黑中介。
當初李子文說得可真好聽，什麼你身材壯碩，面容俊郎，天生就是當明星的料，老哥保證你入行就能和一流大明星搭戲，全程最多十分鐘，每天日結三百元，絕不拖欠……
一通口水亂噴，在連綿不絕的吹捧、利誘下，方濤這個小年輕豈能不昏頭，於是合同都沒細看，就乖乖的簽了字，摁下手印。
哎，天上掉餡餅，地下有陷阱啊！
但追究到底，李子文除了抽水太狠外，還真沒騙人，確實安排方濤跟今年最紅的男愛豆搭戲。
只不過刻意省去了他會被打的事實，還得穿女裝，法式泡泡袖連衣裙哦。
直到需要換衣服化妝了，才告訴方濤是當武替，純挨揍沒台詞的啊，堂堂一米八的男兒，竟然得扮女人，絕不行，拉不下面子。
不演？合同上寫明了，今年方濤必須拍滿三十部戲，少一部就得賠償中介公司十萬元。
人窮志氣短，不得不低頭，好在李子文也不是真的心腸爛到流膿。
第一場戲排完后，那位男演員覺得不好意思，他用力過猛，把方濤的臉抽腫了，便賠償了六百元營養費。
這錢李子文看在眼裡，卻沒提要抽成，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人心複雜啊，方濤也不知道該不該埋怨李子文，這月換新手機和電動車的錢，全靠這貨賺的，少了他，還真找不到進組的門路。
真是某名奇妙的，他將電動車停在布景外的過道里，結果剎車線斷了，輪胎給戳成篩子，最主要的電瓶怎麼可能得以倖存，被撬了。
而手機放柜子里，屏幕上多了朵「波斯菊」，碎的超徹底，像拿鎚子砸的，這是得罪哪路小鬼了？
去找保安翻監控記錄也沒查出來，方濤只能自認倒霉。
天下烏鴉一般黑，影視基地里有的是比李子文剝削更嚴重的中介公司。
哎，女裝只有零次與無數次，李濤雖然是個練長跑的，但他天賦異稟，身材比例絕對不輸於同校的體操選手，肌肉沒有太過鼓脹，呈流線型，不像練健美的。
哪怕他的身形有點高，可在錯位拍攝下，簡直百搭，尤其是古裝電視劇，幾層衣服一套，雌雄難辨。
幹活從不叫苦，也不偷懶，五米高的茶館說跳就跳，膽子大，眼睛都不眨，所以有不少女演員欣賞他，是個好替身。
可欣賞歸欣賞，並沒有簽他進工作室的想法，更別提留電話號碼了，頂多事後，派助理多給方濤幾百元辛苦費。
沒辦法，有次李子文喝醉酒了，也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不是大哥不照顧你，實在是你這長相不上鏡，平平無奇啊，要是丑上幾分，大哥我拍胸脯答應你，這次講實的，不瞎扯。
憑你這不怕死的憨勁，我全力捧你做配角，可能哪一天就紅了，當個反派BOSS也不差，到時或許就換你罩我嘍！」
啥意思，方濤清楚，明裡暗裡都在勸自己去整容，往兇惡的方向發展，但他不願意，哪怕李子文硬拖著他到整容醫院檢查過，醫生很專業，表示手術難度並不大，微調就行，下眼瞼拉拉，開個雙眼皮，做一條淺疤，骨都不用削，可他還是不肯。
氣得李子文罵他：「小赤佬，沒富貴命，得了富貴病，要臉!」
若是承諾他能做正派，當主角的話，方濤也不肯整，這不是自欺欺人嘛，更何況反派不是那麼容易演的。
這武替也幹了九個月啦，因為他極少拍砸，用不了兩條就過，骨子裡透著靈性，與其接觸的幾位眼熟的電視劇演員，這些歲數都奔五了的爺們，覺得小子不錯，沒浪費他們醞釀出的情緒，所以在空閑時，都願和方濤嘮嘮嗑。
其中一位在年前大放異彩，收視率爆表的金牌綠葉，搖著蒲扇，語重心長的和他講：「小傢伙，你想在這行長久發展下去？」
「不，奎爺，實不相瞞，我練體育的，還是爭取進省隊，現在沒畢業嘛，來這賺些生活費。」
「也是，你可惜了，真想走的話，大叔說句實在的，難，看過《今宵月夜圓》嗎？」
「嗯，奎爺，您在裡面演得真棒，將一個賭鬼的瘋狂，展現的是淋漓精緻，入木三分啊！」
奎爺隨手一扇打在方濤的腦袋上，嘴角微微上揚：「小傢伙，會說話，哎，什麼東西，演得像又怎麼樣，我在網上被人罵得好慘，你阿姨還打電話提醒我，千萬別去接孫子放學，不然孫子在學校里抬不起頭。
嘿，這叫啥事，戲是演出來的，難道現實里的我，真是個把妻兒壓上賭桌的神經病？
走大街上都得被一群盲流指點，煩!」
這位爺是高級凡爾賽，站著說話不腰疼，影視基地里有多少年輕演員，求路人罵自己，還求不來，得大把耍鈔票，雇傭水軍充當黑粉。
實力派就是實力派，不一樣。
方濤皺皺眉毛，並未接過話茬，只是順著奎爺，繼續誇：「那是您厲害，演技一杠一的，小子就沒這本事，臉都露不了，佩服!」
「嗨，你個娃娃，咱們對了五場戲，算有點交情，我挺看好你的，時代真變了，現在的新生代不像曾經的我們，夠拼，不怕疼，不怕累。
你的經紀人是小李吧，我跟他說過，有興趣進我東家那裡，五年約。
別的不敢說，今年台慶，熱播劇，主旋律，能給你安排個馬匪的角色。
本子不重，但好歹有十集的戲份，考慮考慮，準備接下來，就找我，一分錢不會扣你的。
嘿，這幫吸血蟲！」
此刻導演喊開工了，奎爺放下蒲扇，重拍一下方濤的肩膀，喚醒陷入沉思的他：「回去慢慢想，狀態調整對，活還沒做完呢，拿不定主意，和你家裡長輩商量，去吧!」
「謝謝，奎爺!」方濤急忙站起身來，朝向他招手的場務跑去，又突然回過神來，扭頭恭敬的向奎爺鞠個躬。
這才是行業老前輩的風範，肯提攜新人，挖掘有潛力的璞玉，而不是打壓，受得起他的禮。
所以奎爺端坐著，笑呵呵的點了點，算應下了，也就是方濤，他看得中，不然別的跑龍套沖他施禮，他都不抬眼瞧瞧。
距離奎爺的邀約並未過去多久，才兩天，今天的新戲，也是老爺子安排的，終於不純粹是受苦了，能有幾分鐘的鏡頭，很不錯了，已經超越百分之七十的武替。
人吶就是如此奇怪，一句眼緣勝過千言萬語，李子文很嫉妒方濤，不是因為他的幸運，而是他的年輕氣盛，有著自己的想法，有著廣闊的選擇餘地。
不像李子文自己，只能守著影視基地里一破舊事務所，除了幹些招人的臟活，就沒有半點融入進去的希望，在此處呆了七年，卻比不過一個沒畢業的毛孩，時也，命也。
特別是這娃娃還在猶豫不決？一個成名的機會，多稀缺，真氣煞人焉，不識好歹!
哼，所以該抽的水，一分也不能少，得填補他受傷的心靈。
簡訊又發過來了，方濤瞄了瞄，才中午，先上樓熱個飯，填飽肚子再說。
最近李子文簡直就是化作催命鬼，比方濤還關注他自己的事，刷存在感刷的沒完。
但怎麼講呢，方濤嘴上說討厭，心裡卻痒痒的，有點想流淚，離家三年，真的很少有人關心自己。
父母忙著在家守店，餐飲行業，開小麵館的，哪裡閑的下來。
學校離家又好遠，橫跨兩個省，回趟家最少得三百塊，只是來回車票，時間都不能細數，毛十七、八個小時吧。
周扒皮就讓他扒唄，有人關心自己的感覺真暖，而且李子文也確實牽線搭橋幫了方濤一把，他都清楚，眼不瞎，能看出來。
坐上電梯，摁下摁鈕，確定樓層后，方濤便放空大腦，不想再思考。
肚子好餓，煩惱好多!
現在的他，正站在人生十字街口，向左、向右，還是前後呢？
迷茫且無措，又不知道該不該聯繫父母，讓老人家陪自己一起犯愁。
離鄉遊子的悲哀，莫過於此。